《风再起时》穿行四季

16、第 16 章

　　也是深夜的此时余晟接到了电话，是肝胆胰病区的另一位医生，方明。通知余晟第二天一早去病房开会。
　　明天，是科室里例行的术前讨论会的日子，会上要把近期准备进行的所有手术汇总，重点集中讨论一些疑难的、复杂的手术。
　　让他去？讨论手术？
　　余晟“嗯”一声算是知道了，方明那边还有话没说尽，余晟就挂了电话。
　　第二天去了病房，还真是他参加术前讨论会。岳主任主持，所有医生都到齐，衬衫领带、白衣整齐。普外科的特色：从少年到白头，清一色的男医生。
　　余昇从一进门就被全场瞩目，他在方明医生的旁边坐下，只听，不发言。
　　方明比余晟略长几岁、比余晟早来医院、学历没有余晟高、职称没有余晟高，技术上更是落后好几个段位。
　　但方明医生最大的好处就是有自知之明，从不会树立远大目标去追逐、更不会寻找竞争对手励志——他不和自己过不去。
　　不行就是不行，不行就问嘛，来来，余晟，这个病人怎么高烧不退、那个病人的手术能不能做，你我帮忙看看，要不干脆手术你上吧。
　　从前查房的时候，方明跟在余晟后面、身后跟着小医生、进修生、实习生。方明是岳主任最栽培的医生，认为他具有管理科室、带领团队的资质。
　　但是余晟出国不在这一年、直到今天，方明过得操心极了：查房看病做手术，还要盯着下面的小大夫，方医生惶惶然像没娘的孩子、领着一群小弟弟小妹妹。

　　方明瞅余晟，醋溜溜的：“你小子，气色可是真好啊。全科的医生、护士里数你最清闲，你还记得怎么上夜班不？”
　　余晟没搭理他，方明把手上的病例递到余晟桌面前。余晟也不看，方明挺没趣的。
　　最后讨论的一台手术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是台特殊的高风险手术。
　　阅片灯前是影像检查的片子，方明站起来发言，他是经治医生：“……七十四岁的男性患者，是腹部内的巨大肿瘤。肿瘤与周围的几条大血管的情况很复杂，附近的脏器和血管都被挤压、互有粘连。如果选择手术，术中的难度很大，大出血的风险也很大，又是高龄患者……”
　　方明介绍完，岳主任说：“大家谈谈，都是什么看法。”
　　各位医生有讨论、有争论：肿瘤的来源在哪个脏器、是胃还是胰腺？手术要采用那些方式，手术中可能出现的复杂情况，术中发生意外的应急措施……
　　手术做、还是不做，医生们都没有把握、都在犹豫。
　　方明再次把病历推给了余晟，低语：“就是这个病例，你不看看？你心头不痒痒？”
　　恰此时，岳主任也问了过来：“余医生，你说说看法。”
　　一年多来，这是余晟第一次在全科的会议上露面，发言。一年前所有的术前讨论会，他都是核心人物。
　　“手术可做可不做，关键是看主刀医生的决心了。”余晟说。这种高难度的手术不是靠一个领袖医生就能完成的，考验的是整个医疗团队的能力，手术的一助对主刀医生的配合尤其重要。
　　岳主任是跃跃欲试的，他环顾着在场的所有医生：
　　肝胆胰外科的医生分成了两个组，分别由两位高年资老教授带组长。两位组长都年长眼花，近些年动手也很少。科室承担的所有重大手术都是岳主任亲自主刀。
　　再向下一级的医生里，矮子里拔高个，方明还算挑大梁的，也只是马马虎虎的水平，寻常手术没问题，遇到这样的阵仗就让人不放心了。
　　再剩下的，就是余晟了。
　　“散会。”岳主任重重的阖上笔记本。他坐着不动，面色阴沉。众人纷纷起立，松松散散的散会。

　　老赵医生是带组的组长，他一直留意着余昇的手：很随意的放在桌面上，却是拿刀的手法。
　　“岳主任，”老赵医生忽然说，“余晟也该回病区了，我们组长期少一个医生，大家都挺累。”
　　这是公然的跟岳主任叫板，会场里顿时静寂。
　　余晟坐着，纹丝不动。
　　僵持的空气，岳主任在隐忍。
　　终于，岳主任嘴角一降：“可以，明天就回来。”
　　他深深的看了看老赵医生，阔步离去。
　　老赵医生烟瘾犯了，打着哈欠向外走。经过余晟，余晟低唤一声“赵老师”，老赵医生“嗯”一声，径直而过。

　　傍晚，余晟在医办室里整理自己的物品。医办室里只有方明，比较好说话，方明问：“早晨的会上你没看出来？岳主任想做那台手术，科里能拿下来只有岳主任和你。”
　　“他还没决定做不做。”余晟不太热情，岳主任盯上的手术他不方便表态。何况这台手术的成功率不高，主刀医生上法庭当被告的几率倒是很高的。
　　“这病人要是不做手术，也没几天日子了。”方明叹气，下班离开。
　　余晟整理完办公桌，坐下来。他的座位就在玻璃墙边，视野里蓝天舒扩,仿如空中楼阁。
　　余晟扯掉领带，轻松了很多。昨天就约了裴紫苏看今晚湖边的演出，离约定时间还早，他打开电脑登陆了医生工作站，调出了那台有争议的手术病人情况，沉了眉、细看。
　　看完，余晟得出两个字的结论：缠手！

　　余晟给裴紫苏打电话，接她去看演出。裴紫苏瓮声瓮气的像是重感冒，想爽约。
　　“不舒服就不要去了，我给你送药过去？……什么话，难道等你病好了我再去看你？在哪里”
　　裴紫苏在那边沉默半天，说：“带我出去走走吧，我想透透气。”
　　余晟笑笑，“我也有好消息想告诉你。”
　　这通电话余晟是边打边走的，夜班的医生、住院总医师在他身后，被余晟的温存语态惊到了。两人突着眼珠子互视一眼：“那是余晟？跟谁打电话？”
　　“女的吧……”
　　“开荤了？”
　　“应该是吧……”

　　余晟接了裴紫苏没往热闹地方扎，裴紫苏没兴致，开着车窗吹着风。余晟的脑子里全是那台手术，病人虽然是七十四岁，身体的各项指标还都不错，手术也是唯一的生路了，不妨试一试？
　　但岳主任的别有用心让余晟很反感：如果他主刀，手术成功是锦上添花、失败了他余晟在这家医院就万劫不复了。

　　裴紫苏一路都无声，余晟就把车开回了她家楼下，让她休息睡觉。
　　裴紫苏不下车：“我不想回家。”
　　余晟就又开着车兜出小区，这一次他开回了医院，林荫道的尽头通向医科大的操场。
　　他从后备箱里里拿出篮球，裴紫苏跟着他去了篮球场。夜里的球场上吊着两盏昏灯，空旷冷寂。
　　“会不会拍皮球？”余晟运着球，问。
　　裴紫苏不声不响走近余晟，忽然伸手抢断，转身纵起一个漂亮的上篮，球中。
　　余晟惊艳，霍然笑了。他欺身上前，毫不客气的出手。
　　裴紫苏灵巧，运着球闪躲，余晟一时竟不得手。
　　对峙间，余晟说，“小看你了，系队的？”。
　　“校队的。”
　　“打什么位置？”
　　“主力中锋。”
　　也对，哪个校队篮球教练会放过裴紫苏这样的身高？

　　既有攻防、就是对手。腾挪周旋中裴紫苏始终闷着声打，但余晟能感觉到她的杀气越来越重，甚至就是冲着他来的。
　　贴身防守之际，余晟出其不意的忽然断掉了裴紫苏的球，转身、突破、投篮，球中。
　　待他捡球回来，就见裴紫苏墨黑的眼睛盯着他，身上有股子狠劲。
　　余晟觉得再打下去两人怕是要翻脸，就劝她回家。裴紫苏却憋着一股恶气，拿过篮球一个人去投、不中，捡回来、再投、还不中……
　　余晟也不劝，看着她精疲力尽。
　　“气消了？”余晟问。
　　裴紫苏倔强的看着他，就是不说话，像是看穿了他、又像是看不穿。
　　她能生他什么气呢？也只有那些事了吧。
　　余晟预感到，曾经笼罩他的那股黑暗的气息已经蛰伏够了，在蠢蠢欲动。也许已经惊动到了裴紫苏。
　　他不指望能隐瞒，只奢望能和她纯纯粹粹的多快乐些日子，多一天也好。
　　终究是乏力，他身上封印了债，也许这辈子都要被圈禁了。
　　“苏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你不知道！”裴紫苏一口否定。
　　“别折磨自己。如果让你不痛快的人是我，你没必要受这份罪。你这闷性子，太善良。”
　　余晟面容平静，是溺水的人看着无人的岸边，很任命了。
　　裴紫苏避过他的目光，铁齿：“你说的我的听不懂，别瞎猜。”
　　“我上学的时候……”
　　“我不听！”裴紫苏害怕的转身就跑。
　　余晟追过去拉住她，刚运动过的两个人体温都很高，有些喘息。
　　一时静默僵持，都没话说。
　　夜深了，裴紫苏的手机响——九点的查岗电话，老裴。
　　裴紫苏应付着接电话，两人往车的方向走。一路也再无语，前排余晟的半个背影沉默在秋夜里，坚毅冷清。裴紫苏转过视线看向车窗外，有了霜寒的意味。
　　进家门时，余晟喊住她：“裴紫苏，今晚的事情会比那天饭盒还严重么？”
　　他在夜的底色里，却清晰无比。这是已被磨砺过的男人，从暗夜里走出来，清冷桀骜。隐秘处也有一处薄薄的脆弱，也或许他会自卑？
　　“不会。”裴紫苏很肯定的回答，忽然就笑了，“保温饭盒已经被你解决了，就没问题了。”
　　余晟看着她，忽然不适应的眨了眨眼睛，“谢谢。”
　　裴紫苏进了家门。
　　她不愿看到余晟难受，更不想难为他的人是自己，这只会让她更难过。余晟过往的事情她会用自己的方式去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观其言察其行，她要自己考量。
　　旁人的议论、曾经沸反盈天的舆论，裴紫苏笑笑——都是“他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