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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章九 不速之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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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无药把傻子洗干净了,傻子就成了一个漂漂亮亮的傻子。
唐无药把他领到窗台边嗮太阳,从梳妆奁里找出一把半旧的桃木梳子教他梳头。傻子有一头好头发,鸦黑色,异常柔软,浸过木槿舂出的汁液,被唐无药握在手上时,唐无药便觉得自己像是摸着一匹上好的缎子。大抵是以前被照顾的好,唐无药没费多大力气就帮他把头发洗干净了,梳起来也方便。
唐无药看着他一头柔软的乌发,心想这傻子应该是个有福气的人。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是很少有人能独立把自己打理的体体面面的,傻子以前一定是个有人疼的人,他或许有个慈爱的母亲或是细心的姐姐,把他养的如此精细——皮肤像是抄手皮一样又薄又嫩的,隔得近了,隐约能看见下头的淡蓝色的经脉,所以傻子整个人的皮肤泛着淡淡的青莲色。
唐无药摸着傻子的乌发,有些走神。
其实唐无药现在的头发也算是油光水滑了,比他小时候体面多了。唐无药的头发随他的性子,天生硬的很,执拗,所以小时候他脑袋上就像顶着一坨野草。
唐无药也没有父母,上头只有一个年长他七岁的姐姐,后来随唐书雁潜入五毒策反五毒内乱后下落不明,在别人眼里早就成了个死人了。可唐无药不愿意认,就只说是下落不明。姐弟两分离多年,长姐的容貌早已模糊在他记忆里,唐无药只记得从小就是姐姐在照顾自己,他们是外堡弟子,命如草芥,姐姐不想他被别家的孩子瞧不起,说他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所以总是努力的让自己这个弟弟看起来更体面些。
可唐无药的头发,天生不听话,让姐姐抄碎了心,有一阵子甚至为了压制他这一头乱发,给他编了满头满脑的小辫子。可编完以后,姐姐又觉得看着更像个南蛮子了,又花了大半天给他一个个拆开。有时候恨不得给他剃光了,突发奇想的想着索性送到庙里去,让唐无药做小秃驴,自己也省心。可到底心里头舍不得,也觉得把这样一个祸害送到庙里去,挺造孽的,惊扰了菩萨,说不定要让她在阎王殿里多做两年的苦工。
最后只能规规矩矩的,用尽一切自己能找到的好东西给这小家伙洗头。
起初,冬天的时候用皂荚,夏天用木槿。后来听江湖上的万花弟子说,马油好使,她在东都办事的时候就顺道去了趟天策府偷马,为此还差点被一群夜里吼吼着谁动了我儿子的天策军给法办了。再往后,她随着唐书雁去了苗疆,看那边苗家姑娘用油茶籽养出一头又浓又黑的云鬓,心里羡慕的不得了,也托人给唐无药带回来。
但那时候唐无药没人看着,姐姐托大师姐照管他,大师姐只有侠骨没有柔情,所以只管好了唐无药的一日三餐和上下床时间,旁的一概不管,唐无药那阵子觉得自个像是一头猪。过的像牲口一样,很不体面,但又有一种异样的满足,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有其独到的舒坦。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姐姐了无音讯,下落不明。
然后某一天,唐无药变了。像是一夜之间,从一个大男孩子成了男人,开始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的,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慕纥抬眼看唐无药。
唐无药盯着他的头发看,看着看着眼睛都红了,像是要哭了一样。
慕纥不懂这种情绪叫做难过,现在的他对于这个世界,除了唐无药和大霸王蛇可谓无牵无挂,所以他难以难过。可唐无药这样的神情勾起了他心底里掩埋在记忆尘埃中的一丝难过,他放下手中的桃木篦子,伸出手环住唐无药的脖子,说。
“抱抱。”
唐无药板着脸拍开他的手,说。
“抱啥子抱,你又不是小娃儿。”
唐无药把梳子重新放到慕纥的手上,道:“我要洗澡,你自己梳头,你要乖乖了,听话。知道不?”
慕纥点点头,但还是有些不死心,伸开手说。
“抱抱。”
唐无药楞了一下,慕纥满怀期待的看着他,小鹿似的眼睛又黑又亮。他嘟哝了一声,麻烦死了,一脸嫌弃的伸手,很是‘勉为其难’的回应了慕纥。慕纥也不管那么多,遂了心意后便乖乖听话,留在窗边梳头。
唐无药转过屏风去洗澡,忽然觉得,只要这傻子听话,不给他找麻烦,养在身边也并无不可。可命运就是喜欢戏弄人,唐无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想认命的养着这个傻子,上天却疏忽见改变了心意,不想给他养了。
唐无药在浴桶里泡着,忽然看见素绢的屏风后头傻子站了起来,半个身子都探到窗户外头去了,唐无药刚想开口喊他回来,傻子自己先收回了身子。迟疑了片刻,他往屏风这边望,唐无药想他大约是在找自己,但唐无药这半边房间没有点灯,只有唐无药能看见光亮的边,傻子在做什么,傻子去看不见他这边的情况。傻子快步朝屏风这边走来,走了两步想起唐无药的叮嘱,又讪讪然退了回来,坐到椅子上。
他转头瞥窗外,露出忐忑的神情。
唐无药隔着屏风问他。
“怎么了?”
傻子口里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古怪声音,好像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似的。唐无药心中悸动,恐生出什么事端,正要起身出去查看。急促的脚步声从门传来,夹带着银铃轻响,反锁的房门被一股气劲震开。
唐无药迅速的反应过来,随手抓了件衣裳往下身一围,系上个活扣就端着千机匣走了出来。他单手瞄准了那位不速之客,张开左臂护住了傻子。
“不要再往前走,看清楚你的脚下。”
来者足下是三个天绝地灭,此乃唐门机关中最基本的一种,简单易制,威力十足,是唐门弟子出门行走江湖必备之物。不仅如此,后头更连接着一系列的唐门机关,这也正是唐无药进门时变吩咐慕纥不要随意走动的重要原因之一——他虽然不擅长于行走江湖,但对于布置连环机关,却养成了吃饭睡觉一般的习惯。
但来者浑然不惧,抬眼冷眼盯上了慕纥身前的唐无药。
那是一个美艳的女人,深色而斑斓的苗衣配上她苍白的肤色有一种异样而病态的美感,头顶繁琐而精致的牛角银花冠很大,银冠的阴影盖过她的妩媚的眉眼。
她青莲色的唇微微开合,唐无药看不清楚她说了什么,正感到疑惑时,背后忽然拂过一阵凉风。十几根银白蛛丝从他身后如莲花般炸开飞射而出,锁上屋内的梁上柱上,那蛛丝竟然有人的拇指粗细,每一根上都泛着莹白的光,细细看去上面凝重兵刃一样的寒光。
唐无药的发尾飘零下一缕碎发。
屋内一时静的出奇,似乎连空气也停滞了流动。
伴随着虫肢爬行的声音,屋子里的光线逐渐变暗,唐无药知道他与慕纥的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可他几乎已经丧失了回头一看的勇气。他眉头皱成川字,额上的冷汗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其实他尚且留下了飞星遁隐的后路,只是他能如此避开,他身后的傻子却是不能。他咬唇思忖为今之计,便只能静观其变,走一步看一步。他握紧了手中的千机匣,因为高度的紧张,眼睛眨了一眨。
再睁开眼时,瞳孔登时缩小,吓得去了半条命。
——方才还在房间那头的苗女,竟然在这瞬息之间,悄无声息的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唐无药这怂人,生理上没控制住,腿软了。
他靠在慕纥身上,一直不知该不该跪下大喊江湖经典的告饶语段。女人的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慕纥身上,那寒冷如昆仑之雪的凤眼中,乍然起了一层朦胧雾气,出口之声亦如春水缓流,柔了三分。
“阿朔,你为何在这?”
唐无药顿时就不好了,心道。姑娘,你搞这么大阵仗,我以为你是来杀人,结果你是来认亲的啊!
可慕纥现在哪里认得出眼前人,只为她方才的气势所摄,鹌鹑般的缩到唐无药身后,目光怯怯。苗女见慕纥闪躲的模样,神色变得更加复杂,似乎心中略有些受伤。但她很快收拾起情绪,云淡风轻地道。
“大巫医和圣女都在找你。”她停顿了片刻,想顺势说出那句邀请同行的话来。唐无药却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打断她的犹疑。
“欸,幺妹儿,他脑壳儿出问题咯,恐怕现在不晓得你说了是啥子……”
苗女的目光霎时便变了,惊慌一闪而过后。她转向唐无药,冰冷地问。
“你说什么?”
唐无药被她那像是刀子一样的目光给吓得不轻,第一反应便是举手投降,吞吞吐吐地从头开始解释自己和傻子的相遇。苗女听完后,二话不说将他推开,拉过慕纥,不顾慕纥的挣扎详细的检查了一遍慕纥毛发口舌,手掌指甲,在看到慕纥青紫的指尖时露出有些不可置信的狐疑神色。
她低声用唐无药听不懂的苗语嘀咕了两句。
唐无药看她虽然面上不显焦急,可做事认真的模样,隐约猜出些蹊跷——这面冷心热的冷美人,江湖上别的地方不知道行情怎么样,他们唐家堡是量产。唐无药虽然是个技术宅,但这种男女之事上,没吃过猪肉,猪跑到时没少见过。
心中不禁唏嘘,也略有些羡慕,站在旁边当蜡烛当的心里十分苦闷。
见那女子喃喃了好一会。
他这蜡烛实在当的心中不是滋味,忍不住出声。
“他这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脑壳在哪里磕到碰到起?”
苗女摇头,神色复杂地道。
“他中毒了。”
唐无药在心里哦了一声,心说,这倒也不奇怪,江湖上稀奇古怪的毒药多了去。况且西南武林更是其中翘楚,唐门和五毒都是江湖中用毒的好手,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他在心中嘀咕了两声,忽然惊觉不对,今天早上他明明看见傻子吃了很多含有剧毒的东西,可傻子一点事儿也没有。
如果傻子早就中毒了,那些毒物更会引毒复发,傻子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
唐无药正想说出这事,却听苗女意味深长地呢喃。
“或许这也并不是坏事……”
这句话让唐无药明锐的察觉到其中似乎另有隐情,他凭借着敏锐的江湖直觉,将自己喉咙眼里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苗女握着慕纥的手,轻轻的抚过他的手背。
低声道。
“没事了。”
“客客客……官。”小二颤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左右望了一眼屋内的蛛丝,已然敏锐的察觉到屋内气氛有些不寻常。幸好三人如今正挡在窗栏边,使得那小二一时还看不真切窗外趴着的庞然大物。
唐无药迅速反映过来,速递给苗女一个眼神,独自取了屏风上的一件外衣披上,迎了出去打发小二。苗女垂眸,带着银臂钏的手拂过窗栏,窗外的黑影也无声退去声音。这回连唐无药也不在身边了,她望向慕纥的神色更添两分温柔。
唐无药端着饭菜进来,看着两人,心里酸溜溜的。他觉得作为一只单身胖达,他受到了会心一击。
但唐无药没想到,很快他就从里到外的酸了。
字面上的意思。
蜀中家教,不管怎样,饭还是要吃的。
唐无药把饽饽掰开,往中间摸特制的辣酱,旁边一股酸味悠悠的飘来。唐无药停下手上的活,看了眼旁边的醋坛子,又看了一眼舀起一汤匙醋正在兑汤的漂亮姑娘,心情很复杂。这大概是一种酸豆花遇到辣豆花的复杂。
苗家人嗜酸唐无药是知道的,毕竟他也在五毒教扎根住了一阵子,但苗人家的酸来自一种特制的酸汤,听说这东西和气候有关,只能在南疆那块地方才能制作出来,是用米面发酵来的。唐无药见人做过,但自己吃不习惯,可没见过人到了中原来以后竟然把醋往汤里兑的,真是奇了。
但能在一桌吃饭,按江湖规矩算,彼此间就从江湖陌路升级为酒肉朋友。
况且吃饭的时候,苗女照顾着傻子,傻子看在饭菜的份上,也不那么排斥这个陌生的女人,甚至轻轻对她笑了笑,苗女的神色也跟着温柔了许多。
唐无药便逮着机会问。
“幺妹儿,怎么称呼?你是这傻……”
他傻子还没出口,苗女凉凉的目光瞥到他身上,他立刻改口,想了一会问:“你跟阿朔是啥子关系啥?你是他师妹?”
其实女人的年纪看起来不算小了,但唐无药知道这世上但凡猜女人的年纪,往小了猜总是没错的。苗女倒也没露出什么喜怒,淡淡道:“我是他师姐,渺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