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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法伦海特·火焰鸢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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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的那一秒,孩子产生了一种窥探他人般的不安感。他身后站着的那位帝国军务省庶务司的文职军官稍为不耐地咳嗽一声。
门完全地开了,展露眼前的是一套简朴至极的高级军官宿舍。正午的阳光由视野极好的巨大玻璃窗里洒下来,使得纯白的屋子看来就像个纸盒。
身为已故帝国军亚达尔贝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生前的贴身随从,同时也是毁于杨舰队火力的旗舰“亚斯古里”的少数生还者之一,孩子来到法伦海特的宿舍收拾他的遗物。法伦海特没有任何亲人与遗嘱,他消失在舰艇残骸漂浮的宇宙战场,甚至没有遗体。陵墓当然是会有的,还会有极尽哀荣的安葬和祭奠仪式。然而大家也都明白,在作为这名三十五岁男子灵魂象征的建筑之中,其实并不存在他们追悼的人的一丝头发。
纯白的沙发。纯白的床。没有任何文饰。雪地一般的卧室里只有一抹红。那是床头矮柜上的一枝花。
“火焰鸢尾。”那位文职军官轻声地说。
“咦?什么?”孩子不自觉地也轻声发问,仿佛怕在这雪洞般的房间里激起回音。
“这是红鸢尾花的变种,在黑暗中会发出微光,非常名贵。旧帝国的贵妇人卧房里常用火焰鸢尾来装饰的。”
只有一枝,虽然枯萎了,却还像箭一样挺直地插在伏特加酒瓶里。可以想见,二十天前房间的主人离开时,这花还只是含苞欲放而已。因为时日较久,瓶中的水微黄。那位军务省官员拿起酒瓶,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是真正的伏特加啊。”
孩子也凑近来嗅了嗅。无色透明的伏特加,看来像水般清澄,却挥发着它那烈酒特有的酒精香气。身为随侍的幼校生,他从来没有见过长官喝烈酒。但是他也曾听说,在长官从旧帝国联合军投降过来之前,是以善饮而著称的人。
孩子想到长官临终前,以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斥责自己,命令自己乘救生艇脱逃,而长官本人却独自赴死的情景,又忍不住泪水泛滥。
身为年长者的军官好像要摆脱死者留在房间里的气息似地说道:“我们开始整理吧。”
宇宙历八零零年五月四月三十日二十三时十五分,“第十一次伊谢尔伦攻防战”中,法伦海特一级上将的旗舰--亚斯古里,终于陷入杨舰队火力的巨网中。他担任溃败而逃的已军后卫,防止全面溃散,同时掩护已军撤退,因此不得不面对到已方数量减少和敌军火力密度不成比例地增加。
能源中和系统的出力超过极限的瞬间,灼热的光束贯穿了亚斯古里号的舰身。舰艇发生爆炸,舰内火舌猖獗,法伦海特自指挥席上被弹出,撞向壁面,痛楚似螺旋般地刺入体内,自受伤的肺部深处吐出的血和着空气溅在地板上。
担任随从的幼校生,小脸上泪尘交错纵横,不住颤抖着,却仍然在旁守护着自己的长官。
“干什么!还不赶快逃走?”
“阁下……”
“赶快逃走吧!要是被人家说亚达尔贝特·冯·法伦海特战死的时候,还要带个小孩子作伴,那我上天堂以后,就很没光采了!”
“那么,请给我任何一种东西当作遗物吧!就算拼上一命,我也会把它送到皇帝陛下那儿去的。”
“我知道了,就给你一个遗物……”垂死的男子因为气力的衰竭停顿了片刻。
孩子屏息听着。
男子以微弱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就是你的生命。活着回去见皇帝吧!不要死啊!好吗?……”
原本已经止住泪的孩子,又哭泣起来。
这样的极端英雄浪漫主义的对话,简直就像是舞台剧的台词啊。要是那孩子能活着回到友军中间的话,梅克林格绝对不会放过这绝好的素材的。法伦海特那水蓝的眼瞳里浮现一丝苦笑,然而脸部的肌肉已经无法对这抹笑意作出应有的反应了。在弥漫着浓烟与火焰的舰桥上,他感觉自己流淌在地面上的血液,有着生铁般的腥和冷。据说垂死的人,能够在幻觉中像看电影般看见自己的一生。那么,现在这场电影应该开始了吧……回忆的片段,开始以光的速度掠过脑海。
红发。即使在熊熊大火的背景下也毫不失色的红发。
法伦海特感到记忆的某些僵死的部分,渐渐有了复苏的迹象。就因为这个穿着睡衣从着火的屋子里逃到街上来的赤脚红发女孩。他记得这张面孔。艾蕊斯·冯·蓝森伯格侯爵小姐。蓝森伯格侯爵家族是旧帝国权贵立典拉德公爵家的旁系姻亲,旧帝国灭亡后,蓝森伯格侯爵家族即告衰败。曾经身为旧帝国的高级军官的法伦海特,在立典拉德家的舞会上,见过这位蓝森伯格侯爵小姐。现在,在一月料峭的夜风里,嘈杂的救火与围观人群中,这女孩以一种与过去完全不同的装束,赤足站在他的面前。
他微微地苦笑起来。没想到晚上在街上漫步也会有这种奇遇。遇上了路边的房子起火,又遇见了从着火的房子里逃出来的美丽女孩,而且,这女孩还是曾有数面之缘的旧贵族小姐。女孩似乎也认出了他,穿着单薄的身躯明显地颤栗着,眼神里有种种错综复杂的感情,却惟独没有乞怜。就一个除了身上的睡衣就别无长物的年轻女子来说,称之为倨傲也无妨。他没有逃避的意思。自利普休塔特会战失利,脱离战败的旧帝国联合军,转而投效凯撒莱因哈特以来,他对自己尴尬的地位就已有所觉悟,就像蝙蝠非鸟非兽,不能得到任何一方的认同。也算是一种悲哀,不是吗?旧帝国军的降将与旧帝国的贵族少女,在这样一种微妙的气氛下凝视着彼此。
红发飘动。女孩已经亭亭地站到了他面前。依然不是乞求的眼神。那是要求。“可以到府上打扰一夜吗?”
在人们奋力扑救那看来已经势不可挡的大火的同时,着火房子的主人已经毫不留恋地离开了现场。讽刺的是,在两个街区以外的道路上,人们正兴高采烈地燃放着焰火。似乎是某个少数民族的节日。他们离烟火很近,这些明亮的火花从天空的某一点散开,朝他们笼罩下来,看来就像是一场奇异的流星雨。
被焰火阻挡去路的二人沉默地停下脚步。道路正中立着一长串半米高的大型焰火,一个又一个地被信线引燃,爆开,释放出光、热和浓厚呛人的硝烟。人群在焰火周围形成一个包围圈,不时爆发出快乐的尖叫。
“走!”女孩突然说了这样一个单字,拉起法伦海特的手向前冲去。
焰火在他们身边爆炸。震耳欲聋的声响,令人想要流泪的烟雾。还有从天空飘落下来的灰烬,一片一片,像灰色的雪,触手即碎。
奔跑!!他们牵着手奔跑。直到第一缕新鲜冰冷的空气穿透烟雾。他们喘息着,发现彼此身上、头上的片片灰烬。她伸手拂去美丽红发上的灰烬,看着它在自己纤白的手指间化为细屑。那就是焰火的尸体。是那些金属碎片燃尽后留下的痕迹。为万人仰望的时刻,只有它们被爆炸抛向天空,燃烧殆尽的那一瞬间。
她对他笑了。既然没有所谓“明天”可言,笑也罢,怎样也罢!
法伦海特的房间。
他竟然把已经被剥夺封号的艾蕊斯·冯·蓝森伯格侯爵小姐带回军官宿舍。以战争为职业的他,同时也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他的身份特殊,和旧贵族接触是会招来麻烦的行为。但是,名叫艾蕊斯的女孩已经打开了窗户,把一头美得惊人的红发散到了一月午夜的刺骨寒风中。他把她拉了回来。关上窗子。
“拜托,开着窗户吧。”她埋在他胸口,声音闷闷地说。“外面有焰火。”
真的,虽然已经很远了,焰火看来就像一把一把撒向天空的彩色纸屑,伴随极小的爆响。
“你需要钱。明天我开张支票给你。”
听到这样的话,女孩抬起头来。他的暗示,她明白。
“不关你的事。全是我的错。”她更紧地拥抱这有着水一般蓝色透明眼眸的男子,“是我的错。”
晨曦照亮了男人那浅淡得近乎于白色的金发,和他熟睡的平静面庞。女孩趴在枕边俯视着他,他的呼吸,搅乱她的发丝。
如果数到十之前他醒来的话,我就吻他。红发女孩一边这样想着,纤巧的手指无意识地玩弄着一张支票。是清早醒来在床头矮柜上发现的,上面的数额是一笔足够她十年无须工作也能维持生活的金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停顿了数倍的时间之后,她终于默数到“十”。深呼吸,起身,开门,走出去。不曾回头。
门阖上之后,电子锁发出轻微的确认音。水蓝透明的眼眸同时睁开。没有丝毫初醒的惺忪,冷澈如水。法伦海特蹙了蹙眉。一夜无眠的眼睛因新鲜的阳光而刺痛。
如果时光倒退五年。如果没有内战。如果旧帝国不曾灭亡。他们依然是在舞会上相识。然后她将会冠上他的姓氏。然后,也许一个,也许两个孩子。数十年以后,一同成为儿孙们的回忆。但是,故事还没来得及开始,那个时代就已经过去,已经无可挽回地成为历史。他不怨恨命运之类的东西。就算命运赋予了他选择的权力,他也会作出相同的选择。就算赋予了他选择的权力,他也宁可与她这样相遇,而不愿错过。一夜无眠的眼睛因新鲜的阳光而刺痛。是因为阳光。谁会承认那是泪水呢?
世界寂静下来。爆炸声、呼号声一一远去。
宇宙历八零零年五月四月三十日,亚达尔贝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战死。
司令官死后,二十三时二十五分旗舰亦告爆炸,只有极少数的幸存者,挤身太空梭,从战火中逃了出去。
其中包括那名幼校生。
从奥丁到费沙,法伦海特的卧室始终如一地白,空洞整洁得像纸盒一样。只是有时会有一枝火焰鸢尾来打破这一片白。当然,那时候身为法伦海特随侍的幼校生根本不知道那花的名字。花一向是长官亲自去买的。孩子也从没见过长官喝酒。每天清晨长官总是军容严整地走出卧室,用他温和明煦的水蓝眼瞳对早起的孩子表示赞许。不过是五十天前的情景而已,现在已经永远地成为“回忆”。
那个孩子后来知道了火焰鸢尾的花语是“明知故犯”。那已经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了。那时候,孩子已不再是孩子。他有了一个儿子,以亚达尔贝特命名。
(注:IRIS,用作人名是译为艾蕊斯。同时也是鸢尾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