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牢骚》杨晨

2、第 2 章

　　奶奶的爷爷是清朝最后一代的举人，后来做了松江的县太爷，松江到现在很多桥上还刻着他的名字：张易之。一千多年前武则天男宠的名字。奶奶的爸爸是汪精卫政府的官员，很短很短的时间。他没有妈妈，一出生就失去的。接生的老婆子老眼昏花，把女人的肠子当做脐带，拉，再拉，女人就死了。男人象征性的哀伤一段时间，然后投入战斗，和朝廷的，和时代的，和百姓的，和家里另外几位活着的女人们的。男人不孤单，她的孩子不孤单，我奶奶不孤单，因为他们有的是爷爷奶奶老妈子陪。很久很久以后，另外一个女人坐在电脑前，写着她的故事。我突然感觉到孤单了。像在身体里蔓延的仙人掌的刺，扎在肉里，扎在指甲里，扎在每一处能找着的骨缝里，很疼，只是看不到血。
　　奶奶说过，带着一点得意的。家里有好大的房子，去开大门，穿穿院子就好长一段时间，房间上三间下三间，全一色的红木家具，家里有车有佣人，有不太认识却每天一起吃饭的老女人，爷爷留下的。每天坐黄包车去上课，每星期可以拿零花钱。那时候卖零食的小贩总喜欢到他们嫁门口等着，等朱漆的大门开，等里面有钱的小孩出来，然后他可以做生意，可以挣一碗饭吃。后来日本人来了，开着会投热水瓶的飞机来的。很小很小的奶奶站在土丘上看天，看小飞机投热水瓶，看很大的房子着火，然后闻到全一色的红木家具被烧成碳的焦味。她就这么看着，没有害怕，没有愤怒，没有可惜，没有痛心疾首，她只是看，天黑以后，她就跟着家里人逃到了租界。很多年以后回去，奶奶看到了幸存下来的三栋小楼，以前给她爷爷留下的女人住的，现在住着十几户人家，因为国家把它们收归公有了，它们现在是公房。给民工住。以前很白的墙被煤炉熏的很黑，油腻腻的灰尘在上面安家，以前很干净的楼梯被过日子用的杂物填满，很大的厅间被分成几块，以前的一间卧室现在住着一家人。除了楼的外型其他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现在住的人是真的在过日子，在熬。
　　奶奶年轻的时候不漂亮，不像台上演的那样是美丽的小姐。她是有一点丑的小姐。可她被几个男人追过，最后选了一个最爱的完成最坎坷的婚姻。她没讲过很多关于爷爷的事，没讲一个没落党派的官员是怎么样追求一个没落家族的小姐的。所以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梳着一个和《2046》里的梁朝伟一样的油光光的小开头，那时上海很流行的，站在奶奶跟前送她同样很流行的玫瑰花。不过爸爸讲过，20年后，爷爷出狱，来到他们最初的和最后的高家弄，敲开门，只有十几岁的爸爸当然不认识他，还很戏剧的问他你找谁，第二天他就管这个陌生人叫爸爸了，因为奶奶在给他端了一盆水洗脸后，流着泪告诉那个陌生人，我们复婚。
　　那个时候奶奶已经和她的第二任丈夫离婚了，结束一段在地狱里的生活，细细称述着一段日子我的手会不太稳，我只说他是一个没有花花公子的钱途和前途的花花公子，他的钱是奶奶给的，没有办法，他的前途在被爸爸和双胞胎叔叔15岁那年打了一顿赶出去后和我们断了联系的。他的晚年有点惨，只有叔叔会去看看他，因为那是法院判给他的，爸爸，他的长子，33年没有见他，等到爸爸第一次踏进他一个人住的房门后，他已经送去了火葬厂，不管他和爸爸惋惜不惋惜，他们都错过了彼此。
　　奶奶到今天提起他还是咬牙切齿，无赖，我听到的最多的一个词，还有我们一家和他的没有关系。因为他年轻时不可饶恕的错，因为不可补偿的孽障，他失去很多很多，可这些是他的选择。
　　奶奶的婚姻给她等待，爱情，仇恨，喜悦，泪水，感恩和不可思仪，还给了我无尽的题材和遐想。三次婚姻留给她三个孩子，又很怪的，她最爱的男人给的女孩她不爱，她最恨的男人给的2个儿子却是她一生的依靠，没有重男轻女，只是上一代的安排，女孩因为她的改嫁而冷淡她，男孩们因为她受的苦而爱她。
　　我，也爱她，她给了我四分之一的生命和血液，还给了我全部的性格，她是唯一一个让我想承担的老人，闻到她发散出的坟墓香味我想靠近，想照顾，想给她一段可以在咽气时心满意足的回忆，就像我想起她给的最初几年的心满意足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