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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距离 ...

  •   “今天又被几个人堵在门口?”
      杰拉尔德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下子扑倒在自己那张位于下铺的床上,久久没能坐起来。那个因为根根竖起的直发而得到”箭猪”这个奇怪绰号的室友法瑞尔正悠闲地躺在上铺翻阅经书。听到进门的声音,男人见怪不怪地问。
      因为多次抢劫而进入这所监狱的法瑞尔是个虔诚的异教信徒,据说每次抢劫前后他都会祈求他的神保佑自己出入平安。在被捕的刹那,这个性格和他竖立的头发一样耿直的男人并没有反抗,任由粗暴的警员将自己按倒在墙边。”这也是神的安排”——这似乎是这个男人放弃抵抗的唯一理由。
      “你的神就是教你这样对待受伤的人的吗?”
      杰拉尔德喘着粗气反问。
      法瑞尔耸耸肩,翻身跳下床。从角落里搬出一个破旧的小医药箱,男人熟练地把卧倒在床上、连抬手力气都没有的杰拉尔德拉到床上,开始察看这个莽撞少年的伤势。
      “今天还算好,只有3个人。”
      法瑞尔脱下杰拉尔德的囚衣检查身上的伤口时,杰拉尔德突然说道。肚子上有一大片瘀青,一看就知道是被吉恩•帕特哪个野蛮的手下用膝盖踢到的样子。一边以与庞大健壮的身躯成对比的轻柔动作轻轻按压着瘀青的部分,试图确认内脏的损伤程度,法瑞尔不怎么愉快地回应杰拉尔德:
      “3个人就够你受的了!”
      杰拉尔德乏力地眨眨眼,没有说话。
      已经3年了,这个年轻人的性格依然还是初次见面时的样子,永远不肯认输。
      法瑞尔很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杰拉尔德的情景,尽管他当时只是个15岁的少年,却有着一双经书中记载的属于”邪魔”的血腥眼神。见到这个新室友的刹那,法瑞尔似乎看到了笼罩在少年周身的强烈杀气。大概是刚刚才被吉恩•帕特和他的伙伴恐吓过的关系,面对陌生的室友,当时的杰拉尔德充满了敌意,视线仿如盯住奔跑的野兔的老鹰牢牢锁定在法瑞尔身上,片刻不曾转移。以他的年龄来说还算健硕的手臂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似乎随时都会朝法瑞尔的鼻子上挥一拳。如果可能的话,法瑞尔真不想和这个危险分子生活在一起。
      杰拉尔德刚入狱就和吉恩•帕特的亲信发生冲突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吉恩•帕特之所以能在这所监狱里拉帮结派招摇过市,不仅仅因为他的嚣张气焰和领袖气质——监狱里有的是这种类型的人——吉恩•帕特的地位源于他和几乎半数以上狱警的私交和半公开的地下毒品交易。对于失去了外部世界糜烂堕落生活的男人们,毒品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吉恩•帕特就是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外加掌握了获取毒品的特殊管道才奠定了今日的地位。
      与他们为敌,和送死无疑。
      三年来,在杰拉尔德完成监狱学习班的课程回房间的路上围堵他已经成了吉恩•帕特一伙人的习惯。大大小小的斗殴每天都在发生,在有人完全倒下之前,狱警永远争一眼闭一眼。杰拉尔德与年龄不符的锐气和狠劲固然让人叹服,但这样的精神在这种地方只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看着眼前浑身是伤的少年满不在乎的样子,法瑞尔默默地想。
      “两个星期之内,我一定要恢复体力,否则会影响唱诗班的活动。”
      以为杰拉尔德已经睡着了,正在收拾医药箱的法瑞尔被突然冒出的说话声吓了一跳。
      “唱诗班?”
      经这么一提,法瑞尔才想起半年前杰拉尔德曾经提到过唱诗班的事。两个星期后是王子的生日,为了表示全国人民的归顺之心,皇室的生日晚宴负责人要求监狱拨出一批和王子同龄的人唱赞美诗。早在半年之前,在学习班学习的杰拉尔德就接到了监狱临时唱诗班的招生通知,当时杰拉尔德还颇一本正经地问法瑞尔自己要不要参加。考虑到从小就在黑街长大的杰拉尔德几乎没有机会接触那个阶层的人事,尽管颂唱赞美诗之类的行为与自己的信仰有所冲突,法瑞尔还是建议杰拉尔德试一试。
      话虽这么说,但法瑞尔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试图想象一脸紧绷的杰拉尔德身穿礼服手捧诗集唱歌的样子,法瑞尔的嘴角忍不住划出一个弧度。
      “两个星期……”
      杰拉尔德的声音弱了下去,很快就沉入深深的睡眠中。这个刚刚成年的室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法瑞尔笑了笑,替他重新穿好衣服,盖上被子。

      一个多星期后,杰拉尔德的伤已经恢复了大半。大概是觉得把杰拉尔德整得太惨会减少许多乐趣,吉恩•帕特他们下手并不重,基本没有造成严重的内伤。杰拉尔德也因此没有把他们一次又一次的挑衅当一回事。然而其他人看杰拉尔德的眼神却渐渐变了,第一天来到这里就被吉恩•帕特看中的对象竟然平平安安度过了三年监狱生活,不可不谓是一个奇迹。吉恩•帕特的时代已经过去——议论纷纷传播开来。吉恩•帕特的亲信们也开始骚动,尽管没有明说,但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积累了一些对吉恩•帕特的不满。杰拉尔德是唯一一个没有向他们屈服的人,虽然他一个人的存在并不足以构成威胁,但却激起了其他人对吉恩•帕特一伙人的逆反心。要求将杰拉尔德杀鸡儆猴的呼声越发高涨,可吉恩•帕特每次听到杰拉尔德的名字总会斜眼歪起眉毛,轻轻喝一声,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
      时光飞逝,皇室生日宴会进入了最后的倒数阶段,大概是被整个国家欢乐的气氛感染,监狱里一直紧绷的空气也似乎缓和了许多。狱警的脸上时常挂着笑容,间或看到犯人们起冲突,也就随便挥舞警棍每人敲打个几下把他们拉开了事,不再动不动就拿”反省室”相要挟。也没有人傻到愿意错过这个举国同庆的日子——这不仅意味着一顿不错的伙食,同时也提醒着所有人百年难得一遇的大赦即将到来。
      王子生日那天,监狱唱诗班的成员一大早就集合在监狱特别辟出的一个房间,各自领取了统一的服装。换上唱诗班白边蓝色的长袍后,杰拉尔德有些不习惯地甩了几下宽大得直透风的袖子,扯了扯胸前那一排只是作为点缀而存在的纽扣。尽管杰拉尔德从来没有过任何信仰,换上长袍后,镜子里的自己却是一幅虔诚信徒的模样。只是换了一件衣服,犯人也能摇身一变成为信徒。原来人是靠衣服分类的,杰拉尔德想,所谓阶级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与杰拉尔德不同,欢乐的情绪漫溢在其他唱诗班成员的胸中。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如果这一趟唱诗班表现得好,他们很可能就是这次大赦的第一批人选。
      坐上两个小时的车,终于到达了皇室宴会的地点。众人本以为可以一睹皇宫和王子的风采,却没想到唱诗班的活动范围仅限于位于皇宫前500米的花园里。没多久,其他唱诗班也陆陆续续到达了,很快花园里就塞满了身着各式长袍、熙熙攘攘的人群。天一黑,皇宫四周就开始不断地燃放各色的焰火,将微黯的天色点成一片火红。数个负责人急急忙忙地推搡着花园里的人群,在花园中间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
      还没明白过来这些人在忙些什么,接下来出现的人群立刻回答了杰拉尔德和其他人的疑问。被邀请参加宴会的贵族们彼此点头、微笑,徐徐踏上了刚刚铺上的地毯。每一个人的出现都伴随着一声仿佛能穿透云霄的尖锐呼声:
      “安达•哈菲尔伯爵携妻子玛丽•哈菲尔伯爵夫人到!罗伊•哈菲尔勋爵到!”
      原本被勒令排成正方形队列的队伍骚动起来,每个人都试图挤到前面一睹这些今生恐怕再无缘谋面的贵夫人的尊容。杰拉尔德被挤得几乎没有地方可站,只能吃力地垫起脚倚在身边的人身上,只露出半张脸对着外面。
      “克劳庭娜•侯内塞恩小姐到!安德烈•侯内塞恩公爵到!”
      随着两声嘶声力竭的高喊,人群再度骚动起来,低呼声仿佛无可抵御的洪流,以惊人的速度从花园入口一直蔓延过来。一时间,前一秒还一直吵吵嚷嚷的花园寂静得可怕。每一个人,男人或女人,都以近乎贪婪的眼神细细舔舐着以优雅的步伐缓缓前进的克劳庭娜•侯内塞恩的身姿。那个16岁的黑发少女身着一袭雪白的礼服,宽大的裙裾在身后摊开呈一个漂亮的圆弧。她的脸上透出如同儿童一般烂漫的无忧无虑的喜悦之色,娉娉婷婷地迈着步子,时而慢悠悠地转身,等待走在她身后满脸不快的男孩跟上自己的步伐,然后凑上前俯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几句。
      杰拉尔德费力地伸长脖子,试图越过眼前黑压压的人头看清那两个集中了所有人注意力的焦点人物。
      先进入他视线的是身材纤长的克劳庭娜。她默默地笑着,不时四处张望,那双写满了兴奋的眼一个不漏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每当看到人们或惊艳或感叹的表情,那仿如用刀刃勾出来的嘴角就凹陷得更深。然而在那看似温和可人的笑容里,杰拉尔德体味到某种无可名状的阴暗思绪,那个女孩的笑容仿佛一个被鲜艳花朵环绕包围的漆黑泥潭,将人们欺骗过来后再一一吞噬掉。
      这样的女人带给杰拉尔德的感觉,比起感官上的娱悦,更多的是无法言喻的战栗。
      悄无声息地尾随在克劳庭娜身后的男孩看起来只有13、4岁,与女孩相似的面孔上全无表情,不,与其说是没有表情,更像是笼罩在一块不知该往何处飘去的乌云之下,布满令人不快的潮气,阴郁而沉重。
      “那个小孩就是安德烈•侯内塞恩公爵?!”
      站在杰拉尔德身边不断推搡着的男人低呼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平和愤慨。
      杰拉尔德可以理解那个男人的不满。可这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人出生在死尸堆里,有些人却降生在被仆从簇拥的华盖大床上。只是杰拉尔德不明白那个被人们毕恭毕敬地呼作”公爵”的男孩脸上为何明显地透出不快的神情。厌烦、忧郁、不满、敌意、对抗——这些本该与无忧无虑的贵族无缘的负面情绪露骨地汇集在他漆黑的眼里和紧抿的唇间。
      克劳庭娜站到弟弟身边,轻笑着说了句什么。安德烈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着的脑袋,朝杰拉尔德的方向投去懒洋洋的一瞥。
      那双漆黑的眼……脑中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如黑洞一般深邃的,漆黑的绝望……
      被杰拉尔德杀死的无名男人悄无声息地从被封尘的记忆泥沼中拔出一只手,继而整个身体都从记忆深处挣扎着脱离出来,慢慢地、慢慢地从远处一点点往前移动、移动,最后爬到杰拉尔德眼前。
      那双漆黑的眼一直凑到杰拉尔德跟前,至死都没来得及吐出半个字的嘴突然向两边咧开,夸张地笑起来,牙齿残缺的嘴里尽是鲜红的血色。
      杰拉尔德闭上眼,伤势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腹部开始抽痛。
      沉重的黑暗压了上来,少年公爵的眼神和那个无名男人重合了。同样的黑色,同样的绝望,同样的冷漠,同样的……让人无法释怀。
      相似的梦魇,杰拉尔德本以为永远不会再度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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