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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近君,情更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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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白云仙在上海的首演。一出《贵妃醉酒》,横空出世,超尘拔俗。然而前半场惊艳之后,竟也不知怎么的,这杨贵妃中弹了似的,呆了,哑了——还哭呢!
谁也搞不懂这就叫是怎么了。不过,也恰恰是那么一个刹那,那“美人儿”亭亭玉立,痴痴切切的引颈瞻望,这一份黯然神伤,看得台下个个儿都傻了。颗颗的心,无不替“她”揪着,生疼。
——他们这哪里是来看戏的?明明是看人来了,看这风韵奇绝的小男伶。
终于,有那么一声锣鸣,霹雳似的,打开全场僵局。
戏,总是得唱下去的。当事人,旁观者都要从梦里走出来。白云仙也终于豁然惊醒。定了定神,方才察觉到自己这众目睽睽之下的失态是太过分了。慌忙向众人,款款深深地一揖,赔礼。长长地吸一口气,闭一下眼,拾起那纸扇,攥紧,继续。而这后半场显然逊色了些。虽然再没有什么错,不出格了。刻意地专注,卖力,却恰恰因为人太清醒了,反而丧失了一份浑然天成的幽幽灵韵。
斯墨一谢了幕下了场,大姐便迎上来,她执意从头到尾陪在他身边,上去一把握住弟弟的手,冰凉。
“怎么?刚才……可不是病了吧?”
“没……我挺好的。”
“那是……怎么了?”
“我……我忽然忘词了!”
“忘词?”
“嗯……有点紧张……一下子……”
斯敏扶他到后台去卸妆,他只摘了翎子顶花儿便疲惫地趴在妆台上,轻轻地喘气,还没能完全平静下来。脑中翻江倒海,心也跳得厉害。姐姐过来摸他的额头,竟是烫的!身子也兀自抖个不停。
斯敏大急,跑出去找常经理,待他们慌忙回来,一推门,却没人了——斯墨不见了。
观众早已散了,斯墨磕磕绊绊地,凭着仅有的一点印象,按照自己刚刚在台上看到的方向,走上二楼,来到一间包厢。
没错的,那个人,就应该在这里的——就是有着那样一双眼睛的人——那就是他要找的人!
然而迫不及待地掀开珠帘,好生失望啊——人去室空了。
他没有等他。
他没有等他啊!
他走了!
就这么,走了。
狠心的人!
虚弱地倒在椅上,圆桌上摆着瓜果茶壶和两只杯子,一杯半满,另一杯是空的。他的手握了握那只空杯——还是温的,斯墨固执地以为这就是那个人用的杯子,还残留着他的余热。于是小小的心化了似的。左手捂住口鼻,还没来得及卸妆的红粉面孔上,就被热泪又溶蚀出两道细细的苍白。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呀!”
背后忽的有人说话,腔调与内容同样不堪入耳。
轻佻,倨傲,疯癫,刻薄。
斯墨一惊,手一抖,心一凉。
又被人家给捉回到现实里来了。就像个孩子,斯墨坚定地以为世人分两种——好人和坏人。
出言不逊的这个!
哼!
怎一个“坏”字了得?
回过头来看,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上海滩的□□儿,真是见识了!无不这么一副德行!他倒不怕,只是心下立时警惕又鄙夷。
“你是谁?”斯墨冷冷的问。可以学他的尖酸,还治其人之身。
“我是谁您不知道么?白老板?这是不是不大好?”
斯墨负气不理。
那人看也不看斯墨一眼,自顾自掰玩着手指,倒是摆足了抬头,玩世不恭趾高气昂地:“白老板真是不讲义气不够朋友。您大驾到了这上海滩了,都晓得知会知会青红帮的大爷们,怎么,就是把我们给忘啦?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哦!那什么的眼呀看人低!”
“我……”
“您?您怎么着?”他走过来,在离斯墨很近的地方忽然僵硬地停住,一只手扳住桌边,另一只手把剩下的半杯茶一饮而尽。贴在斯墨耳朵边上:“您呀!把我这个大流氓给忘啦!”
斯墨厌极,身子尽量地往后缩着:“你……你到底是谁啊?”
“回白老板——在下,海七是也。”
“海七?”
斯墨听姐夫讲过的,这叫海七的,说了不得那是真了不得;说叫人没奈何那是真没一点奈何。
这人,是个老粗。大字不是的几个,只晓得刀枪棍棒打打杀杀的,明明什么也不懂,当年却偏巴巴儿地跟着人家中山先生搞革命。据说还在家乡独立了,成立了军政府,自己当司令。无奈始终一副无赖做派,处处地惹人嫌,尤其为革命领袖与同志们所不齿,谁也瞧他不上,闹了个众叛亲离,被解除了武装还遭受通缉,灰溜溜逃到上海,召集了不少的同乡,大都是些劳苦工人也不乏许多地痞流氓,还暴力接手了皖乡会。声势日渐浩大。凭什么呢?
凭这人——太邪。
不讲理不要命。说打便打说杀便杀。哪个敢招惹他,就是天王老子也只剩了挨砍的份儿。所以,在上海各国租界区,这位海七爷向来有“□□魔鬼”的“雅称”。更了不得是,连那青红帮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三大亨走在街上若是遇见了他海七的人也得赶紧乖乖绕道走。人家青红帮,黑是黑了点狠是狠了点,可做生意也不过是“黄赌土(大烟)”可他,只干一样——人命买卖。
这种人,是疯子。刀剑舔血 ,泼皮下流,姐夫何家炳曾特意为这个人提醒过斯墨,最好别碰上,碰上了立刻躲,躲不开了万万要忍耐。
斯墨偏不!到底是许大帅的儿子,表面柔弱,内力却倔强,有胆气。实在是恨死了这人恶霸嘴脸弗朗做派:“哦!海七呀!我从前只是听过,‘上海滩上小孟尝’,今天一见才知道!哼!孟尝成了大流氓!”
瞧,我们的小墨根本不会骂人,撅着小嘴皱着小眉头的小样儿,明明怒不可遏,却怎么看都怎么像个小孩子在背绕口令似的。诙谐,稚趣。有谁真的忍心和这么个小孩子过不去呢?
当然有啦!
海七。
除了甩开斧头片刀砍人,这家伙一张嘴也是够毒的:“流氓的兴趣男女不拘的,不过——白老板今个还真是叫海七懵了,人家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可是我还真分不清——”他的眼夸张的眨着,盯着斯墨的脸细细地看,神情猥亵之至:“我分不清了您究竟是一男戏子呢?还是以小婊子。”
“你!”斯墨怒极。抓一只酒杯朝着海七砸去,却被他轻松躲过,那杯子直直摔在墙壁上,碎了。
海七顺势抓住斯墨手腕,死死地,钳住了似的,使他动弹不得:“您这一会儿工夫,碎了俩杯了。不用陪么?您是少爷?这么任性?”
“你!你……你松开!”斯墨急,挣扎着扭动着胳膊企图将手抽回,却被攥得愈加紧了,都能听见骨节咯咯的声音。他好恨啊!恨死啦恨死啦!长到这么大还没被谁这样欺负呢!一双大大的眼眸里再没了一丁点湿漉漉软绵绵的忧伤和情意。而是满满的憎恶愤怒,恶狠狠瞪着他:“你是坏蛋!大坏蛋!我不会放过你!绝不放过你!”
海七仍是不以为意,看也不看她一眼,仰头悠哉游哉看着天花板,嘴角一丝冷笑。
却,忽然,松了。
怎么回事?
斯墨惊极!抬头,看到一只手,很大,牢牢地又钳住了海七的腕。沿着那只手,缓缓地,期待地,忐忑地,看——
斯墨喜极!
多么熟悉的面容!多么亲切温暖的神情!
是他!是他!
那火车上一面之缘又神秘消失掉的人!
望着他的眼睛,斯墨的心异样地一动——是的,不仅如此。
他相信他还是——是
使自己苦苦追寻的那个人。
就是的!一定是的!
他来救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