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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云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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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时候,阿世也是小孩子脾气。比如现在,把斯祺送回了家,一人在路上徘徊。失魂落魄地,
也不知走了多久,裤腿都湿透,冷冷黏黏贴在脚腕,好难受。
一时,不敢回会馆:他把他们老大给打了!天!真是吃了豹子胆啦,这事说出去都叫人瞠目。却更多的不是怕罚,
是怕——
面对。
太窘了。对斯祺情意暗生,却长久以来都掩藏得很好。起码自以为丝毫不泄端倪。而今,竟一不小心,把持不住,愣逞能,强出头。现在,一旦冷静下来,想到自己的不堪,露骨,瞬即无地自容。明明是做了好事反像个惟恐教人家揭穿了罪行的坏蛋。
绞尽脑汁,琢磨。
苦苦找由子,巴望着怎么才可让人人都觉得自己干出这些“傻事”不过是个清清白白的局外者一时义愤罢了,没别的,真的没别的。
一路磨磨蹭蹭,晚一点,再晚一点。终也还是拖着一身不情愿捱到同乡会馆。天已很晚,弟兄们都睡了,雨停了,
艳雪也走了,只剩个海七仍在天井坐着。摆张红木小桌,这人实在闲得无聊,趴在那儿将许多骨牌曲曲折折摆了几圈,玩儿多米诺骨。瞧它们一张张唰唰唰次递地倒,便嘴角一动,笑。一旁放一只茶壶一张报纸,其上赫然两行大字:“猖狂刺客列车行凶,外交次长遇害身亡。”
阿世蜇足到海七近旁,站住,埋头,就像个犯错的小孩。不肯出声。海七起身,盯着阿世看,尤其在他侧脸上那不易为人发现的一块擦伤处看了会儿,“呼”地吹了口气儿。这气儿冷飕飕的,搀酒味儿和一点淡淡龙井味儿。
阿世感到不舒服,缩脖,躲在一边。
海七气得瞪眼,却不讲话,两个人就这么耗着,对峙,僵持。如一对讴了气的父子,在彼此较着劲,暗暗地比:看谁先张口!看哪个沉不住气。结果?结果自然是海七输掉。他围着他转了几圈,忽然气极败坏。一脚飞过去踹在阿世小腿上,阿世一个冷不防向前一扑,又立时站稳。
哼!谁怕你?又不痛。
海七又踹一脚,哼!还是不痛!有能耐的踹痛一点啊——所以阿世还是一声不吭。
海七大骂:“你个混账东西!真妈的欠收拾!”于是第三脚又踢出去,却踢到一半撂下来:“算啦算啦,老子没空同你计较”说着从背后拿出两只信封,厚厚的,全是现钞,塞在阿世手上:“这次蛮多吧?”
阿世不理。
他就背着手来回走,美滋滋地:“多个头!跟老子那份儿没得比!”
他说:“小子,你得记着,在哪里混都得巴巴儿地往上爬,得当老大。像你这样当人家打手的,有什么出息呢?瞧瞧,出去拼命的是你没错,吃好处的还
不是老子我?给我用心点,有种点,一妈的女人算个什么?喜欢的话拿去好了,说真的……”他忽然凑到阿世耳边,神秘兮兮:“那妞儿喔,犟得很,说什么都不肯,说真的老子很亏的,嘴巴都没碰过的~给你~别嫌弃~哈哈~也不算二手”
“你!”阿世急了,几句话听得他面红
耳赤,想辩白,却一时张口结舌:“你…你…”
“我我我!我怎么样啊?说啊!说啊!哼哼,说不出来了吧。瞧瞧你,大字不识几个就算了,话又说不利落,怪不得一妞也追不着~丢死人了,平时怎么教你的?”他又喝骂起来,咄咄逼人,面目凶煞,骂到口也干了回到桌前坐
坐下,倒一杯茶喝了,曲指在桌上敲敲:“背!”
海七一声令下,阿世抑郁了。有一件事比暗杀外交次长还教人紧张,就是背那段拗口的“倒吊鸟”,结结巴巴地,像私塾里盯着先生戒尺直哆嗦的小学童:“树…树上…两两只倒…倒…鸟…吊鸟…水…中两…两只鸟
吊…倒…吊倒…倒”
背到这儿,再“倒”不出来了,海七愤怒地摆摆手,示意他别背啦老子听不下去啦~把报纸拿过来胡乱地翻看~其实这张报纸已给他反反复复看得快烂了。还看不够似的,牙齿咬着舌尖,傻笑,也不知在想什么。独个儿在那儿挤眉弄眼了好半天,才梦话似的,幽幽地说:“小子,活儿干得漂亮。”。
听到这一句,阿世笑了。
瞬间释怀。没的说,兄弟,还是兄弟。许多事情都不必讲那么明白,讲得太明白,就会太肉麻。没事打一架,互相闹闹骂骂,所有的隔阂反倒统统消解了。男人之间就应当这样。
海七将报纸翻到背面的一版,是最近在大上海很沸沸扬扬了一阵的另外一则头条:“白云仙不日莅沪,天蟾剧院首度登台”
“北,梅,南,白。”他的手抓着桌角,牙齿把舌尖咬疼了,也没察觉,好像那舌头不是自己的。只是眯着眼,嘶嘶地笑;“妈妈的真好看啊,比女的还女的。”
他说:“小子,哪天跟我上天蟾看一场,老子给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戏’,贺贺你小白脸上终于落下个疤,恩,跳火车也不容易哦?也当犒劳了。”
“犒…劳?”阿世懵。
“哎呀!‘犒劳’!犒劳’…就是…就是…”
——海七气地站起来,起得猛了点,不小心把一张桌子全给碰翻,骨牌,茶壶,报纸一股脑都摔在地上,他的两只手在半空中胡乱地抓舞,企图为阿世解释”犒劳“这个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却吭吭哧哧地,一张脸憋得通红,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阿世俯下身,默默地去捡壶和骨牌,最后挪步到那张报纸跟前,它已湿了大半,寂寞地躺在一汪冰冷的积水中。借着幽暗的灯光,依稀地,他看见那版面中间登着一张照片——
是名伶白云仙先生的一张上妆照。旁边附一字:“白云仙《游园惊梦》杜丽娘”
这照上的“女子”,头顶孔雀翎,如意冠,黑漆漆浓密云鬓如雾霭,云肩榴裙,缎花珠钗:这黑白的相片,将色彩与繁华尽褪,惟余穿越时空般醇净,古朴的风情。那细细弯弯的,两道黛眉,款款情深,双眸温凉如水。
阿世的心瞬间形容异样,仿佛有一根
针将心刺穿。
疼——却也不是那么那么的疼;只有一种淡淡的忧伤,莫名地袭来。遥远的思念悠悠地,若隐若现。
忽然就想起了火车上偶遇的那个俊逸而纯真的男孩子。
心里面忽然好暖,好像同他认识了好久了,说不出的亲切。
他现在怎样了?
是不是被我的枪声吓醒了呢?
对不起啊。
他真的想再见他一面。
阿世站起身,一旁,海七颓然瘫在椅上,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不知他是睡了,还是没睡。
叫一声“七哥”
不理。
那便是睡了吧。
阿世仰头看天,今晚,没有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