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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许斯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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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门兄弟不明就里,见阿世气冲冲的。问他怎么了,他理也不理,兀自走到许小姐跟前,见她仍
眼巴巴向会馆正门张望,执着又忐忑的样子,傻等。
他的心很不是滋味。
“别等了。”阿世说:“七哥,今晚不回了。”
“是么?”
她只问了这么两个字。别的,不知有什么可说。
似乎,她并不如他想象中的,也不如她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失望或者惊诧。甚至,竟有刹那的如释
重负。
感情这东西,哎,真的很怪,很复杂,无时无刻不在发展变化。也许当事人自己都说不清自己真
正的心意。
她二十,海七四十。认识快有一年了。她从不敢让家里人知道。只是偷偷出去见他。当初是他救
了她,少女嘛,情窦初开。免不了太天真,不管世人怎么说他,她固执地偏要拿他当一个英雄。
可是许多事情都只是看上去很美罢了,一旦走近难免绝望痛心。却还在自己骗自己,说什么也不
肯承认。
这爱,荒谬,危险。或许,是爱么?还是自己不懂事而已。一开始就是自己错了吧,她必须要忍
耐他的不恭,近乎玩弄;日益的冷漠和喜怒无常;他的花心,放荡。
明知是一条死路,也想过停下来,可是,同他在一起已成了习惯了,太多东西剪不断,停不下来
啊。
这傻女孩。
“那我就回去吧,”她要走。
“等!”阿世果真比海七有心得多,从怀中取了一只精美的盒子递给她:“恩,这……七哥……
给你”
她惊喜交集,不知所措:“给我的?他记得?”
“是啊。今天,你生日嘛”
“我以为他不知道。”
“不。他知道。”
“真的?”她皱着眉头,很疑惑,握住合资的手依旧很冰。望着咫尺近前的他,看他那双眼里是
满满的怜惜和诚挚。却忽然心虚了似的,转过头,避开她,仿佛自说自话:“我送你。很晚
了。”
她心头一热,瞬间懂了,“恩。”
他们一道走,她在他的伞下,却可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坐车吧?”他问。
“嗯,没事……走着就好了。”她答。
这两个都是内敛沉静的人,说了这些必须的便不再说话。走在僻静小巷里他们的心是寂静的,走
进闹市人声鼎沸。心,依旧是寂静的。这样的寂静却丝毫不使彼此感到尴尬,其实,这就是那传
说中的默契了。也许,他们才真的是一对。可是他们自己怎么还未察觉呢?只是隐约触到一层很
薄很薄的预感,便触电似的缩了手。再不敢向深处想了。
来到一座花园别墅前,到了,何公馆。她同她的大姐姐夫住一起。她邀他进去坐坐。他婉拒。自
己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哪里配踏进这样的名门府邸?在这一点上,阿世很自卑的。聪明如她,从
他黯然神情中瞬即捕捉到了他的自艾,失落。于是怪自己的邀请太鲁莽了。伤了人。
他要走却被她叫住:“请等一下!”
“恩?”
“阿世。以后,别再‘许小姐’‘许小姐’叫我了,否则我就整天喊你‘尹先生’啦!”她顽皮
的一笑:“叫我斯祺吧”
“恩。”
他走了。
她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心中充满感动,打开盒子,里面装着的是一件翠绿剔透的玉饰。好美啊。
然而,这个人,怎么这样傻?明明,礼物是自己买来的,偏撒谎说是海七送的。她明白,这是他
苦心的撮合。何必呢?他不知道海七从来不会送女人东西的——当然,除了钱。更加不会知道谁
什么时候过生日。是啊,海七的女人那么多,她许斯祺又算得上什么?
大门已经被下人们打开:“二小姐!可回来了。大小姐和姑爷等得可急呢!”
她的大姐许斯敏,姐夫何家炳已经笑着迎出来,嗔怪她:“这么晚才回来!疯丫头!害我们好
等!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忘啦?”
斯祺刚要跑过去向大姐亲热赔礼。忽然从背后跃出一人抱住了她。将她双眼蒙住。她吓一跳,摸
摸那双遮住自己眼睛的手,热热的,凝脂般细腻润滑,指头根根细长如暖玉。
难道是?
斯墨?
“小弟?小弟回来啦?”
那人见自己这么快就被猜中,好不无聊。垂下双手,很气很无辜地站在那儿。斯祺转身,瞧见一
张莹白的小脸儿,一双清澈的大眼,负气而撅起的小嘴儿,呵呵……还能有谁?正是他们的弟弟
许斯墨。
“不是说后天才来上海么?”
“后天怎么行?那不是把二姐的生日错过啦?不行不行!我要吃蛋糕呢!”
“你这馋嘴!”
“二姐二姐!我告诉你哦。我昨晚在火车上可险呢!你看报纸了么?”
……
……
雨丝丝地下,渐渐大了。海七在天井坐着,半支烟都湿透了,被他恼怒地扔在一边,艳雪
问:“你干什么呢?”
他眨眨眼睛,因为雨水快要把眼泡肿了。他说:“纳凉呢,瞧不见么?”
艳雪也过来,挨着他并排坐下。海七骂:“妈的你干什么呢?别烦老子,远点呆着。”
她不听,脱了高跟鞋,脚趾尖在一汪小水洼上轻轻一点:“我啊,勾引你呢啊,瞧不见么?”
海七笑,一只手搂住她腰,很不老实顺着旗袍的开叉伸进去,艳雪说:“海七你真是个混
蛋。”海七说“哦。我也这么觉得。不过——”他皱皱眉头,作势思考:“我是一混蛋,你是一
雏儿。看看,我俩多般配!”
说着,朝她的嘴巴吻下。
这一天,要数大姐许斯敏四岁半的儿子岩心最高兴了。因为小舅舅斯墨来了。这一大家子的人,
只有斯墨肯同小岩心玩到一块去。撅着屁股在地上堆积木都不成问题。吃饭时,岩心一嘴漏风的
小活牙儿,一板一眼给小姨斯祺唱英文的生日歌。跑调了,唱的大家哈哈笑。唱完了就赖在小舅
身上不走了,把斯墨的腿也压麻了,小身子不老实,左蹭蹭右晃晃。把奶油抓了满手满脸。斯墨
不急也不恼。笑呵呵儿抱着他,取来毛巾很温柔地给他擦擦手擦擦嘴。
“看来我们弟弟真是大了,会照顾人啦。”
“就是啊,将来准是个好爸爸,可比你们大姐夫强多了呢!”
“咦!对了,忘了问,斯墨啊,杨家的小姐不是同你订婚了么?你们俩怎样?什么时候才办喜
事?”
“哦~你们说那个杨小姐。我见过我见过。可漂亮呢。不过啊,我看,还是不及咱们家斯墨上了
妆站在台上好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热闹得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原来,斯墨正独自在那里发
呆。好像整个人给钉住了。一动也不动。握着毛巾的手还停在岩心的脸上,他的眼睛闪烁着晶莹
的泪光。元神出窍了一样。
“斯墨!”大姐叫,不应。
“斯墨!”二姐叫,也不应。
他在想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一瞬间丢了魂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就在他为小外
甥擦脸时,脑中一片浑浊。眼前阵阵眩晕。心一下子给钳住了似的。说不出的酸楚,委屈。恍惚
看到流水,小桥,夜色冰冷,胸中翻涌着遥远深邃的惦念。左手的腕处,又一次开始了突突地
跳,有刀子在割似的。泪水就热热地胀在眼眶了。
连小岩心也瞧出了他的不对劲儿。肉乎乎的小手儿温存地抚着斯墨润潮的眼睛:“小舅不哭哦。
小舅不哭。”
“没!没!小舅没哭啊!”斯墨方才如大梦初醒,长长舒一口气,抱歉的朝大家笑笑:“对不起
啊……昨晚……昨晚在火车上啊,没睡好,……我只是有点困,有点困。”
“你这孩子。”大姐疼惜地抚摸他脸:“以后可不准再做这傻事啦!多险哪!你说说你,干什么
去坐那三等厢?这不是找罪受么?多叫我们担心啊。我都不敢把这事告诉父亲母亲!”
“好啦!”何家炳劝斯敏:“说好了不提这件事了。要不啊,一会儿你这宝贝弟弟又要哭啦!”
“谁哭啦?”斯墨大急,一个男孩子动不动就哭,多窘啊!他好难为情,索性耍赖:“我才没哭
呢!哼!何家炳你再说我!再说我!我……我……”说着撒娇地抱住思敏胳膊:“我叫大姐把你
给休了!你信不信?”
家炳投降:“好好好!我信我信!我呀,就是欺负谁也不敢欺负我小舅子你呀!”他放下筷子,
忽然正经起来,叹气道:“说真的,如今这世道也是真乱啊。连国民政府的外交次长也被不明不
白的杀了,听说现在西南方面又开始‘倒蒋’;江西那边又剿共,哎,说不准什么时候又打起来
了。这国家——”
“好啦!”这回轮到斯敏,转过身,柔声劝慰丈夫:“将来的事谁也没法预料,这也不是咱们操
得上的心,只希望南京的伯父,还有咱们父亲别卷进去。”
斯祺抿嘴笑,给弟弟夹菜:“看啊,小墨,咱们的大姐跟姐夫可恩爱呢!”
“真的唔!”斯墨调皮,不怀好意:“那么——我的二姐夫现在身在何处啊?”
斯祺又给说到了心事,心头一阵阵又是甜美又是酸,轻斥:“说什么呢?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