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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火车惊魂 ...

  •   老天真的是很不负责任。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伸手一甩,就丢到这密密茫茫错综复杂的时空中了。被丢到了哪里就是哪里,不管多好多不好,统统没得选,没得怨,没得换——据说,这就是命。

      在所有人眼中,斯墨都是个命好得不能再好的孩子。他自己也这样认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幸福得简直叫自己都嫉妒。太幸福啦,就会发虚。姐姐说:“干什么发虚呢?你呀,怕是上辈子过得很不好吧。这辈子老天爷全补给你啦。小墨,这都是你应得的。”

      斯墨看看姐姐。定定地点头。于是又幸福得理直气壮起来。

      就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样,他以为这就是他自己的人生。从一个幼童长成一个少年,从一个少年,又将马上成为一个大人。笑,便很投入地笑;哭,也很用力地哭;爱,也很郑重地爱。专心致志地生活。

      这不是很好。

      一切,不是都很正常的?

      可是。

      只有他自己知道,许多事情,其实并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那个男孩子一蹬上火车,阿世便注意到他了。瞧他那怯生生的小样子就让人说不出的喜欢。他站在门口,望着这节三等车厢里,满满挤了一地的背包行李和灰头土脸的穷人们,眼中又是惶恐又是怜悯,仿佛他们的穷都是他造成的。大家挪开身子,给这新上车的少年让出一条小道。他却好像一时不忍心下脚。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慢向里走进去,恰好走到阿世身边,坐下。

      阿世朝他笑笑。

      他也朝着阿世笑笑。

      这个笑容让阿世瞬间惊艳了。甚至他疑心这少年是个女人扮的——看他一身旧衣却干净整齐,一头短发乱蓬蓬的,却丝丝黑亮柔顺,那小脸儿上很不均匀地抹了灰,却根本掩饰不住清秀绝伦的容颜。最叫人奇的是那一双细长的眼睛,如两泓清潭,极净,极深。空濛幽邃。他看你一眼,你竟不敢与之对视,慌忙将头转开。

      “先生,您也到上海么?我也是到上海的。”那男孩同他讲话。

      “嗯。到上海。”

      阿世一边这样回答,一边忍不住在心里笑他。真是个孩子,斯文得稚嫩。说话也没有嫌忌。想到这里,阿世长长地舒一口气,按按腰中藏的那件冰冷的硬物,就像触到了自己严峻的命运。看看身边的男孩,他恐怕再不能过上这孩子般天真晴朗的生活了,胸中忽然涌起一种热腾腾的冲动——虽然自己与这少年只是萍水相逢。他却想要保护他。

      火车在黑暗中平稳行驶。已经远离了首都南京,潜入茫茫山川原野中,橘黄的灯光昏暗而孱弱。车厢里的人彼此依靠着,渐渐地,都沉沉睡去了。

      只有阿世凛然地醒着,这时若有谁见到他一定会被吓一跳,他像是在想什么事情。凝滞的目光,如炬,盯着车门,好像能把那门钻出一个洞。

      时候到了,他必须要走了。可是,又一下子不肯走,因为身边那男孩睡得正香,头稳稳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早已苏麻,却仍不敢动,怕弄醒了这安详的孩子。

      可是,不行。

      阿世狠了狠心。双手轻轻托着男孩双肩,将自己身体悄悄撤出来,用自己的包袱垫着车窗,重新使他倚在那柔软的包袱上。

      好在他睡得沉。这孩子。

      阿世站起来,不舍地望他一会儿,便转身离开,在火车的临时窄厕里换好列车服务生的工装。平静地穿越一节节车厢,他的脚步轻得像一阵微风拂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三等厢,二等厢,一等厢,他的手再次握住那件硬物,手心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的眼睛睁重重闭上一下,在进行最后的思虑冥想——终于,他的脚步慢下来,是的,到了,唯一的豪华厢。

      阿世在心里对那还不知道名字的少年说了一句:“对不起,要吵醒你啦。”

      ……

      一只手,很大,很热,很厚实;另一只手,很小,很凉,很纤细。

      当那只大手握住小手的时候,他的心忽然如被一滴露水打湿的花瓣,温暖地颤抖了一下。

      一条白色的绳子,粗糙,坚韧,绳子之上,一个轻捷跳跃的身影,那身影,他想看清,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一双眼,不大,不好看,却是充实的坚毅,硬朗中暗藏柔情。

      他想伸出手摸摸那双眼,那眼却滴出淋漓的血来……

      睡梦中的斯墨眉头紧皱,呼吸急促,额上一层冷汗,像得了急症,他想睁开眼却怎么也睁不开,想醒来却怎么也醒不来,想叫,张开口却怎么也叫不出声,他的胳膊扑腾着想抓住些什么,脑袋剧烈的摇晃,倚着的包袱也掉下去了。

      就在这个时候,

      忽然,

      “砰!砰!砰!”

      三声霹雳般的枪响撕裂了沉寂的深夜,打碎了所有人昏沉沉的梦。斯墨也一瞬间豁地醒过来。大口地喘气,整个列车在枪响之后反应了一两秒钟,紧接着,终于爆出呼号尖叫。

      “杀人啦!杀人啦!”

      1931年,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

      警备司令张国杰正在为昨晚发生在宁沪线列车上的枪击案头痛。这一回,遇刺的是国民政府外交次长。反了!真是反了!是谁这么大胆!对党政要员也敢下手!大半夜地,一个电话就把他从姨太太的被窝里揪起来,赶去封锁了火车,哪里还逮得到刺客,侦查了现场,又挨个车厢搜了一遍,只在隔间窄厕里找到一套破衣。这样,宁可枉杀千人不可使真凶和帮凶漏网。三等厢的乘客全部给送进了警察厅关押,逐一排查。

      张国杰忙了一晚,早上又要应付上头的呵斥还有蜂拥的记者,好不恼火,正自跟手下人埋怨着。这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冲破警卫怒气冲冲闯进来。张国杰刚要扯开喉咙骂,一抬头,脏话就咽回去了,赶紧换上笑脸儿:“哎呀,是何主席!您这是——”

      原来,来者乃是上海商会主席何家炳。他脸色冷峻,情态急迫,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张厅长,你们抓了我弟弟,赶紧放人。”

      “您弟弟?不会啊!怎么可能呢?”

      “他叫许斯墨,是我的妻弟。你可以查一下他是不是在你抓的人里。张厅长,我这弟弟脾气是怪些,一个少爷偏偏爱坐末等车厢,敢问这一点触犯了国民政府哪项律法了么?”

      “没……没有……您这是哪里话。”

      “那你怎么能因为他在末等车厢就抓他?他还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孩子,在家里可是娇贵惯了的。是你们司令部职责不周致使治安混乱暗杀事件频发,我弟弟也是受害人啊,怎么?受害人不被保护反而被你们给关起来了?你们就是这样执法的?”

      “不……不……何主席言重了……言重了”

      张国杰被教训得哑口无言,向下属挥挥手:“快!还不赶紧把许少爷请出来。”

      何家炳一时消了气,坐下来:“张厅长,不是我咄咄逼人。您做事却是鲁莽。不要说我弟弟不该抓,那一车的人您不能无凭无据的就全都逮捕入牢啊。况且,您就是不把我这个小小会长放在眼里,总不该连我那岳父大人都不顾忌吧。他老人家晚年得子,对我这位妻弟那可是万般宠溺啊。您也不怕惹恼了他?”

      张国杰递给何家炳一支烟,陪笑道:“唉,误会……纯粹的误会……给我一个胆子我也不赶去惹许家的公子爷啊。哎哎……可是这小公子也是太与众不同……”

      他这是推卸责任,话里有话。却不敢把事情说的太明白。点一点,给彼此一个台阶下,小事化了就好了。

      这会儿,那“与众不同”的小公子已经给带回了。

      何家炳看着眼前这个破衣褴褛满脸抹灰一脸委屈的傻小子,惊得站了起来,真是又心疼又气愤。更觉得在这司令办公厅里颜面尽失,于是拉着许斯墨,跟张国杰客套了几句就赶紧逃之夭夭。一路上他抓着妻弟的手,话也不讲一句,看也不看一眼,气呼呼走出来,把那不懂事的“臭小子”塞进车里,自己也坐进去。关上车门,冷冰冰地跟前面司机摆摆手:“回家。”

      “姐夫……”

      许斯墨自知闯了祸,老实下来。

      “哼。你这小子,这回玩得好了?从南京一路玩到上海。嗯?玩够啦?你是玩够啦,可是你要把我们急死啊。不是说好了后天跟着大家一起过来?干什么一个人偷溜来?也不打个招呼!这就算了,还突发奇想,做什么末等厢。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那里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你一个小孩子,什么经验也没有!叫人家骗了害了怎么办!好啦!这下出事了吧!火车上都能杀人了。外务次长都叫人杀了!你说说!你说说!这有多悬!简直是——你简直是……胡闹……真是胡闹……一个名门公子,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蓬头垢面的,成什么样子!简直……丢人啊简直!”

      斯墨看着气坏的姐夫。抬起头又低下头,牙齿咬着嘴唇,好几次想反驳却又说不出来,长到这么大还没有谁这样不留情面的训斥过他,他感到心里面很不是滋味,喉咙里酸胀胀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慢慢地红了。他知道不能哭,所以就转过身去,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可是越忍着越难受。紧绷绷得憋了好一会儿,终于不行了,哇的一声哭出来。

      他这一哭把他姐夫哭得不知所措了,把司机也吓了一跳。何家炳回头看看斯墨,这孩子自小在蜜罐里长大,哪里吃过这种苦,这么狼狈过。他就一下子心软了,觉得自己话讲得过分,掏出手帕来,轻轻扳过斯墨的脸,把他脸上的灰都擦掉,柔声安慰道:“好啦,好啦。别哭啦,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可是他还是哭——他也不想哭,可是就是停不住。

      “好啦,姐夫错啦,姐夫不该骂你,行不行?”

      他还是哭,一边哭一边看着姐夫拼命地摇头。

      何家炳笑了:“怎么?我认错拉还不行啊。”

      “不……不是……我是……不是你错……不是……是我不对……”斯墨哭得一时气短,吭吭哧哧地表达着。

      哦,原来摇头是这么个意思。

      手绢都湿透了,何家炳只好用自己的手给他擦眼泪,看着这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弟弟,他的胸中翻涌着温暖的怜惜。怪不得,这孩子从小到大,都人见人爱人见人疼的。

      他永远也长不大。

      他太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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