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番外 繁华落尽(1) ...
-
“静佳人”的名号,自从她15岁初次登台获选了江南魁首的名号就已经开始伴随她此后的生涯了,所有亲见过她的人,都要赞她一句“娴静华贵,风华绝代”,这种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啧啧称奇的神情也吸引了更多的人掏空了口袋只愿求她一面。
而此刻,让无数男儿尽折腰的绝世佳人,正坐在探风楼最高层的窗边,调笔弄墨间,往事如烟缠上心间。
她曾是一位宗室公主,真正意义上的,金玉锦绣中养大的,金枝玉叶。
入主中原的国家名为“澳”,实力最为强盛,周围散布着“淇、钦、大夏、蜀、吴、岳”六个国家,国力各有强弱,西北、东北和西南各有游牧、色目、苗藏等各色人种及其所聚集而成的部落和民族政权。
君丽雅,原名钦婉钰,正是钦国曾经小王爷唯一的掌上明珠,位处这片与“穿越前地球”地理截然不同的新“中国”的东南方,盛产盐酒的钦国在财力上仅次于“鱼米之乡”的蜀国。
雕廊画栋,朱砂琉璃,绫罗绸缎,金玉满堂,“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就是她9岁之前的真实写照。
真正的娇养,真正的贵不可当,然而华厦倾颓,用的不过短短几个日夜,小王爷被指叛国举家倾倒,那一日的尖叫和惊惶几乎还近在眼前,那日里惊惶的哭泣还留在心底最深的角落,从那日起,她再也不会是那个,肆意在雕廊画栋里奔跑欢笑的孩子。
她在暗不见天的牢狱中呆了整整一个年岁,关在她身旁的家人和仆从在这时间里,陆陆续续被狱卒带出,有人是绝望嚎啕的被带走,有人麻木死寂的走出牢房,有人则是面露惊喜的急急前行,而她,则和父亲的直系亲属一起,在黑暗的牢狱里,足足关了一年。
小小的金枝玉叶,一朝跌落云端,从此后,风寒水冷,狱卒的嘲笑恫吓还历历在目。
关押她的牢房,算是专门关押身份贵重的人的,故而虽然简陋,但至少还整洁,刚被狱卒扔进铁门后面,她吓得不住哭泣。
9岁的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其他的亲人被关在其他的牢房,而她,则因为年龄缘故,被扔到了此间。
与她关在同一牢房中的,除了几个不知姓名陆续更换的囚犯外,还有一位女先生。
女子为官为师,则称为女先生,是一种尊称。
女先生姓陆,终此一生,她都没能知道女先生的真实姓名。
当她跌坐在地上,惊惧大哭之时,一道平静戏谑的慵懒声音从身后响起:“狱卒最爱吃哭泣的小孩子,你若再哭,就要被抓走吃掉了。”
她一惊之下,硬生生止住了哭声,慌张扭过头——虽然牢房中还有其他一些人,但有的人却是一眼看出来的不同,只有昏暗灯光和半扇窄窗的光线里,那个人坐在破旧的地毯上,却仿佛是坐在明媚春光里的小溪边,挺直的脊背,盘坐的姿态,都显得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虽然只有9岁,但从小的优异教育不妨碍她辨别出这与常人截然不同的气度。
她一时竟忘了哭与惧,“你……你是谁?他们,真的会吃了我吗?那,我不哭,可我害怕,我想要妈妈……”
尾音到底是带上了怆然的哭腔,然后那端然盘坐的人,懒懒把头扭了过来,头发用了一根破布条整整齐齐的绑扎在脑后,清癯的脸颊,带着长期牢狱生活留下的不健康的苍白瘦削,但却有一双与她周身气质相吻合的清亮双眸。
许是身为小动物天生的直觉天性,自那一眼之后,9岁的小姑娘就牢牢黏在了对方身边,因为对方的气质,莫名让她觉得心安。
她这一生最感激的人有三个,一个为她而死,一个为她种下精神支柱,一个赋予她新生。
而陆先生,她此后终生尊于心底的老师,则是那第二个人。
狱中生活无趣,一个小女孩儿,倒是让众人有了些许逗弄的兴致,当然,等待死亡降临的人们,兴致并不是很大。
对于黏在身边的小姑娘,陆先生一开始也不过是随意逗弄,聊作一笑罢了,直到有一天,9岁的小姑娘竟然把她只念过一次的百字长诗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她才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开始随意教导起了这个不幸的小家伙。
君丽雅并不知道,当年与她关在一处的女先生,究竟在钦国是何身份地位,她只知道,那一年里,她学到了这一辈子,都不会从别处再学到的东西,那细碎的知识,从杂七杂八的奇谈怪论,到精辟入里的真知灼见。
那一年她学会的,与其说是知识的数量,不如说是,一种风骨,一种气度,一种静待人生,无惧无恨的态度。
“你为什么每天都要净面梳理,这样能有什么用吗?”她好奇的看着对方用一方粗麻布沾着碗底的水擦拭在脸颊上。
“并没有什么用,但我必须这么做,只要还好好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不容许自己如此狼狈。”
…………
“你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因为坚持了自己要坚持的东西,说了一定要说的话。”
…………
“你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大概……要去看看玄星的时候,我就可以出去了。”
她那个时候不知道,玄星,黑色的星辰,在钦国代表死亡的归宿。
“那,那我希望你能赶快去看吧,这里对身体不好,还是出去好。”她懵懂的睁大着眼睛说着。
对方懒懒笑着看她一眼:“哈,说得对,我也想快点看到,不过我出去了,可没人陪你玩过家家了。”
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持说:“你是好人,不应该关在这里,他们说,都是坏人才会关在这里。”
对方冷冷笑了一声:“何为好,何为坏?乾坤无常,此世此间,不过成与败。”她不解的睁大眼睛,但一直耐心教导她的女先生,却闭上了眼睛,没有给她解释的意思,她只好捻着一颗小石子,在地板上画着新学的术数公式。
…………
“为什么不让我叫你老师?”
“呵~我陆某人可没你这么笨的学生……”
…………
“这句话什么意思?”
“这句不用懂,记着就行。”
…………
“何为善恶?”
“自己感受,心之所向即为善。”“你这跟书上说的不一样。”“书上写的没用,参考就行。”
…………
“老师,这个……”
“说了不许叫我老师……”“哦,陆先生……”
…………
“老师,我会死吗,他们说,父上已经要被斩首了,我好怕。”
“…………,”一只手抚上了她的发顶,“放心,不会。”
“老师,那你呢?”
“生亦何忧,死亦何惧。还有,再说一遍,不许叫我老师。”
“老师又说我听不懂的话……”“嘿,你这个……”
那一长段在最黑暗的地底的生活,却是她终此一生坚强活下去的最初动力。
直到那一天,从迷蒙的睡眠里,被一阵肉香熏醒,黎明的微光里,她的陆先生拿着一根油汪汪的鸡腿在她面前晃着。
“啊!有肉!陆先生,哪里来的肉?”
“呵呵~吃吧,瞧你那没见识似得模样。”清癯的女先生脊背依旧挺直,拿着鸡腿逗弄着她的模样,就像逗着一只可爱的小狗。
“哪里没见识啦……以前……”想起从前的奢华,小姑娘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但却最终还是将欣喜的目光投注在这根,她从前根本不屑驻足的冷鸡腿面前。
重重咽了口口水,“先……先生,你不吃吗?”
在她发顶心轻拍了一记:“我不喜欢吃,你吃吧,免得营养不够长不高,变成小矮子。”
那时的她根本不知道,带肉的一餐代表了什么,只记得在满足的啃食中,灰衣却仪容规整的老师,将那壶放在托盘上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就在这冷寂森寒的牢房中,击节高歌,那飞扬的破败宽袖和抑扬顿挫的诗文,在这不足十步的牢狱中,成为她一生牢记于心的图景。
当远处响起狱卒到来时特有的铁链踉跄声,她的老师回首看着她,那因为吃了肉食而开心鼓起的脸颊,温和清雅的一笑:“丫头,叫我陆老师,虽然笨,我姑且认你做半个学生了。”
在她惊讶睁大的眼眸中,牢房的门被打开,狱卒左右架住老师的手臂欲将她带离。
“老师去瞧瞧玄星长什么样,你在这里乖乖等。”说着老师微微振袖脱开狱卒的拉扯,仿佛众人簇拥一般,昂首阔步的走出了牢门。
直到老师走出牢房的铁门的那一刻,她才仿佛明白了什么似得,一种巨大的,仿佛剜心剜骨的痛和惊惶袭上心头。
“老师,老师,陆老师!”她凄惶的叫着,扑向牢门,却只能握住冰冷的栏杆,发出被遗弃的小兽般的呼喊。
一直没回头的老师走到了旁边牢房中段时,才在她的呼喊中,狠狠一顿,回过头,半个侧脸几乎看不分明,“记得好好活着,无论如何,要好好,活着。”
自此她再也没见过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