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覆酒

2、雪夜访赵

　　兖州濮阳赵王府门外历来气象森严，在这个三月初五的清晨，自石狮外大道，及至七阶石梯之上，一反常态有生人往来如流。他们仪容潇洒放旷，气度高标自持，峨冠博带，谈吐风雅。过客认出其中几人，俱是濮阳华章冠古今的名士。然而两扇高大的铜钉朱门纹丝也不动。

　　一名士不拘小节，以宽袖拭额上汗，仰首远眺朝霞散尽的天际，宛如炼狱的猩红日光使他皎然面色染轻绯。他已候足一个时辰。

　　此时有人纵马停在府门外，仔细辨认过确是赵王府无疑才敢下马。来者叩门，四下生人抚肩冷笑：“莽撞有余，耐性不足，何堪大任。我等不必理会！”

　　“山修所言有理，此子俗流也。”

　　来者心生困惑，因识得门外人皆常出入大族筵席，故敢怒不敢言。有时，鎏金门环撞击声泠泠如玉，名士神情一振，或挥动拂尘，或望日或低吟，亦有闭目充耳不闻，超然物外者，个个犹如仙鹤立鸡群。

　　开门下人冷眼环视，令叩门者入内后再次闭门。

　　“嗯？”闭目超然的老者睁眼微有讶色，问左右，“俗流何以得入君侯门，我辈反不得入？”

　　“咄咄怪事！开门人未曾与之相交一言，莫非本是府中人？”

　　此言一出，众人豁然，纷纷点头道：“不错，看其仪表举止绝非名士，倒像是朱门仆役。每每思及我辈日后须同这些凡夫共事，不由喟叹。”

　　正嗟咨时，又见一藏青长袍男子袖手而来，长发纶巾，一脸狂狷冷傲神色，直穿人群叩门。

　　名士沉默不语，凝视大门目不转睛。

　　倏尔朱门又开，仍是方才下人，上下端详一眼挺直屹立的狂傲男子，忽嗤笑道：“蕲先生，大名士啊，我真是对阁下记忆犹新。”

　　男子眉目一斜，不屑与小人交谈，只道：“斐今日为见君侯来，速去通报。”

　　下人笑容一冷，答道：“不必通报，蕲先生来见君侯，我当然知道。门外诸多名士都是来见君侯的，不过先生清识难尚，区区王府摆放不下呀。呵呵。”

　　言毕府门砰地闭紧，若非日日清洁，这力道足以使灰尘簌簌而下。

　　蕲斐双目激愤发红，稍立片刻便冷哼一声甩袖而走。

　　众人讥笑，老者摇头道：“凤兮凤兮，此人一凤也。”有人惊讶道：“他真有如此高才？我怎未曾在客宴上见过。”老者睨他一眼，仍旧闭目，不与之答话。

　　“可见你也愚钝。”另一名士笑道，“鳯者，不过凡鸟。”

　　赵王府有钟鼓楼设于后院月洞门左右，亭楼颜丽飞甍，八角长垂宫铃，风过即是一段妙乐章。凭栏四望，可见满园碧水澄练，假山奇石，廊桥松竹，数座阁楼空中建道相连，俨然洛阳皇城缩影小华林园。楼下有四人持刀守卫，披甲戴盔，一派英武。

　　一墨袍年轻人手中持信疾步跨过月洞门。守卫见他过来，也不阻拦，拱手道：“长史，君侯已在楼上。”

　　这位新上任的赵王府长史颔首上楼。赵王年过六旬，容颜已老，精气犹佳，令人望之生畏。他接信一看，旋即冷笑，付之一炬。

　　长史道：“果不出君侯所料，张宜确是细作。我本转告他，务必说服裴姑娘同君侯一道兵发洛阳。届时君侯既可多一位谋士，亦能通过她调度洛阳情报，三则以她为人质，牵制裴氏以防突变。谁知他假借君侯之名，意图唆使裴姑娘孤身进洛阳。方才已查清，张宜本姓贾，为皇后远亲。他在府中潜伏三年有余，不知密传几多君侯动作给贾后，学生细思不免后怕。”

　　赵王重重一拍酸枝木几，冷笑道：“让裴泠此时孤身去洛阳，真是好打算。她进京无异于提醒八方我已有所动作，再贾后与嵇相二人控制了她，就等同控制裴氏不能助我，倘一时她被策反，内应不成，反成内奸也不一定。裴泠此人聪明绝顶，一眼看穿贾宜劣计不足为奇。眼下事情贾后必定知道，兵贵神速，我不应再等了。”

　　长史点头赞同，又道：“今日府门外汇集众多濮阳名士，皆是知道君侯欲起事而来报效，以期一展所长，不知君侯是否……？”

　　“名士——眼下穿上宽袍，读两本《庄》《周》，再能豪饮的，皆是名士。且不说清谈误国，这些人个个自视甚高，蔑视礼法，行为荒诞，如何能用？日后待我成就大业，这等名士为官，朝纲难振。”赵王生平最痛恨清狂名士，闻言直摆手，并无惜才收做门客之意。“胸藏文墨腹隐珠玑的真名士，大多有箕山之志，归隐出世尚犹不及，又岂肯屈尊求见朱门中人？”

　　“君侯远虑，学生受教。”尾句刺得长史姚允满面通红，尴尬垂目。

　　赵王未觉，负手问道：“还有何事？”

　　“……无余事。”

　　赵王诧异地凝视他，未几恍然，笑道：“我倒忘了，你早年亦是名士，只是入我门下得以改正。不过你也休要时时记在心上，这不过平添间隙，并非有益。”

　　姚允对“改正”一词仍是不敢苟同，但有心超然，身困红尘，莫可奈何。他吐气改容，作感慨之色道：“学生一时深陷魔障，多谢君侯一语道破乾坤。”

　　“什么魔障，刚弃玄学，你又参禅去了。”赵王失笑道，“到底还有何事？”

　　姚允揣度一番，道：“君侯不要怪罪学生。还是此事，今早除濮阳名士外，还有一位河南颍川的才彦也特来求见。”

　　“颍川确是多才俊啊。”赵王点头，问，“是何人？”

　　“蕲雪夜，单名一个斐字。”

　　“嗯？像在何处听过，并不陌生，不过记不太起来了。此人依你看，是否可堪大用？”赵王衣袖中左手已握拳。

　　姚允面色尤其古怪道：“蕲雪夜之才学，放眼天下，难有敌手。若非出身贫寒，又……德行有亏，足可与四绝齐名。”

　　赵王仿佛来了兴致，似笑非笑道：“德行有亏？怎么个亏法？”

　　“蕲雪夜此人极为狂傲，目中无人，曾放言天下只有三人可入眼为友……”

　　赵王了然道：“琅琊王氏王冰石，陈郡谢氏谢不慕，高平郗氏郗文度此三人吧。”

　　姚允笑道：“君侯睿智，正是四绝中的三人。他不将闻喜裴氏裴纨素放于眼中，但因她是一女子而已。但这还罢了，蕲雪夜之父为当时名士，常年服五石散作乐。一日蕲母病重，家贫无以医治，仅余千钱被蕲父夺走，欲要与同道饮酒。蕲雪夜怒而掌掴蕲父，大骂无耻，将刚服完药石的蕲父气得吐血，最后夺钱寻医，而蕲父突发疾病哽死于房中。事后官府拿人，他亦毫无愧色，仍唾弃蕲父。豫州刺史尝与他有一场辩论，十分惜才，替其周旋，故他在牢中服役五载后释放。不过他虽对蕲父不敬，对蕲母却十分尽心。”

　　赵王沉吟，半晌又问：“还有什么？”

　　“他……曾酒后与君侯在城郊相逢，大骂君侯是……”

　　“是狼子野心，皇室败类，老狗当死！”赵王瞥一眼姚允，突然咬牙冷冷接口道，“既鄙夷我的为人，今日又卑躬屈膝前来投奔，传出去他脸面何存？”

　　姚允见赵王已动真怒，后悔莫及，惶然跪地道：“君侯息怒。学生听闻其母病危，非名贵药材不能挽救。今日他来，应是与此有关。”

　　杨柳风从四面栏杆卷过，清脆宫铃声未能令赵王息怒半分。他忌恶道：“此等毫无底线原则，又敢气杀生父之人，实是罪大恶极！父为君也，他往日敢杀其父，日后未必不敢谋害我。加之寒门出身，又口出狂言，在我兖州不过徒增耻辱。”

　　姚允默了一默，应道：“是，学生知道，学生即刻将之逐出兖州。”

　　正岑寂间，遥远碧空青云上传来鸟鸣，转眼飞至楼中，收翅停在案几上。此鸽通体灰白，腿上缠有一火漆密报。姚允取下密报，将信鸽放于食盘前。方展开扫视一眼，他不禁脸色突变，骇然苍白道：“君侯，大事不妙。”

　　“什么？”赵王夺来看完脸都黑了。这是管城驿站窃取的情报，贾后已知他欲起事，故命信使持诏令前来，封他为征西大将军，命他即刻调兵赶赴雍州，与刺史解系一同平叛。“平叛？平叛！”赵王重重咬牙。

　　在他心里，绝无比这二字更可笑的了。

　　姚允搜肠刮肚，将西北之事禀报：“君侯，学生听闻，去年初秦、雍二州大旱，两州刺史与地方官员骄奢昏庸，眼见百姓饥荒无食，颗粒无收，唯恐上奏朝廷后派下钦差大臣与监察御史，查出他们罪证，索性压下旱情，隐瞒不报，并增加赋税制造风调雨顺的丰收假象。然几日前大批饥民突然造反，两州刺史实在压不住了，这才立刻加急奏禀朝廷，请求大军驰援，且还将自己责任推得干干净净。眼下贾后令君侯平叛，看来是要借刀杀人。”

　　“二州造反饥民少说十万余人，即便站着不动任凭砍杀，我军也要累死几千。更何况穷凶极恶，此时饥民比一般卫士还要凶狠。我去平叛，不说两败俱伤，无力入主洛阳，即便主力保留，其他诸王恐怕也早已占得先机了。”

　　姚允道：“但君侯若抗旨，贾后同样可治君侯死罪。四周诸王虎视眈眈，巴不得先联合除掉一位竞争者。”

　　“去也不能去，留也不能留。你可有计策？”赵王又瞥了一眼姚允。

　　他浑然不觉，仍口无遮拦道：“君侯此去平叛，不如一场惨败。贾后即便欲杀君侯，也毕竟不能放任饥民成了气候。彼时虽除豺狼，又养虎豹，不是贾后所为。”

　　他是豺狼，饥民是虎豹。

　　赵王阴阴地低笑一声，又摇头叹气道：“惨败之后，如何对满朝交代？若令天下百姓质疑我才干能力，日后威信何在。”

　　姚允一脸难色，也无办法。赵王沉思不久，仍烧了密信，眼中有落寞之感，无力道：“只好让裴泠献策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奈何……”

　　赵王没有说下去，掸掸绘就繁枝的衣袖下楼了。

　　长史姚允目送他下楼，而后凝视钵盂里的纸灰，突然唇角一弯，诡异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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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夜深人静的时候，总是我更文的机会……不行！我要白天更新！我试试下午六点更新……虽然我的预告从来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