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芝兰玉树 ...


  •   二哥得知被套话,不由怒火中烧,抽出靴中匕首握在手中,眼中闪动狞笑朝她走来:“这么巧舌如簧,留着也是祸害,我先送你上西天!”

      “还有什么遗言要说?”那人猛然蹿到裴泠身后,一手牢牢卡住她左肩,一手持匕首横在她咽喉处阴冷地问。

      她想了一想,该知道的已从谈话中猜出个大概,再问也套不出什么话了,便微笑问道:“你知道我怎么得到‘闻喜独步’这个名号的么?”

      那人一时摸不着头脑,有些错愕夹着不耐烦道:“不外乎是你们士族门阀吹捧出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别磨蹭!”

      “那是在两年前。我从山东琅琊回闻喜,途经野林时有四人正清谈,我一时兴起出声将他们驳倒。他们问我姓名,得知我是裴泠后十分不屑,还拿我最不想听的丑闻讥讽我。后来……你知道我小字‘纨素’是何意吧?”裴泠笑意更深。

      那人越发茫然,洞口的几人也不解地望过来。他于是不确定地答:“绢绸的意思?”

      “然。”她道,“然后他们死了三人,唯一活着却疯了的男子口中常念‘独步’‘独步’。有人好奇问他‘独步’是指何人,他说出我的名字,我便有了这个名号。但其实……他说的‘闻喜独步’一开始不是‘独步天下’的‘独步’,而是指有毒的绢布呢。”

      裴泠最后一字落下,那人一惊,还来不及动手,她已蓦地扬起右手袖袍,锋利至极的袖口在颈项划过,一触即分。一条细如银丝的伤口顿时漆黑如墨染,但半点血丝也未渗出来。他惊呼声哽在嗓子里,而她袖袍边缘洁净如初。

      “咚——咣当。”那人的尸体倒下,抵在裴泠脖间的匕首也瞬间落地。

      她甩袖回身一瞥,足间在那把匕首上踏过,冷冷道:“还有要送我上西天的么?”

      洞口几人不答话,目光呆滞,尚在愣神。她抓住时机,袖袍一震,一条湖水青长绢匹练自袖中射出,势不可挡地横切而过。两颗人头猛然坠地,脖颈上汹涌喷出的血液浇熄一半火光。

      变化突生,余下刺客自知不敌回身便逃。裴泠哪里肯放过这些漏网之鱼,瞬息之间疾速掠出山洞,将青绢一扫,分散飞走的几人如同靶子一般被勒住喉咙,而后依次倒飞回来,砸在化净了雨水的草地上,气息全无。

      她若无其事地收回青绢,站在洞口沉思,该怎样收拾残局才好。

      “怎么每次总撞见你杀人?”冷不防一道抱怨的声音从前方小道上传来,随着他话音的逼近,身形也渐渐清晰明朗。“你戾气太重了,我下回要做噩梦的。”

      裴泠认出来人,卸下防备,只呵呵地笑,回道:“这话怎么说的?一共两回还用上‘总’了,我又不是杀人狂魔。你少讹我,赶紧毁尸灭迹,来得正好。”

      来人望着满地尸体啧啧地感叹,同时取出一只小瓷瓶打开,甚为心疼地抖撒在尸体上:“收到消息我便紧赶慢赶来了。”

      “来救我?”她盯着“滋滋”冒烟后化作一滩白水的尸体,口中“算你良知残存”六字还未说出来,便听他惆怅地接口,“来救刺客,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这是你那边的人?”

      “嗯。”

      裴泠饶有深意地瞥他一眼,想不到他支持成都王。方才从刺客口中“让你们自相残杀”一语,显然能排除赵王,毕竟赵王还用得上她。而嵇相……王炽不会出这种馊主意,这是自找麻烦。原本她怀疑贾后,因他们均是阉人,可能是大内宦官。

      但她想贾后的属下不会脱口而出,称呼自己的主子为“贾后”,这就好比无邪直呼王炽其名。

      思来想去,手底下还用阉人的,只有成都王。他治军极严,训练的死士皆要净身,以免欲念误事。

      一旦幕后人是他,那便很合理了。待人发现丞相府中射杀的刺客是阉人,嵇相自然会疑心是贾后有意使他难以对裴氏交代,从而使裴氏怂恿赵王率先攻击嵇相复仇,贾后独拥大权。而嵇相解释不清,因为他表面一直和贾后一党。

      当洛阳城中赵王、裴氏、嵇相、王氏以及贾后五股势力混战之后,成都王后发制人,江山唾手可得。

      且他素来享有贤德之名,又是皇室正统,极易得人心。

      她想成都王的计划原本应是想重伤嵇相,既用刺客特征暗示有可能是贾后,又故意留下些线索指证赵王。这样照样能将五股势力都牵扯进去,不过被人破坏,果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怎么还有!一瓶化尸粉还不够是怎么的。”他看到裴泠身后还有三人时脸都青了,痛心疾首地咬牙。她听前半句真以为他在心疼死士。

      “不乐意就别做了,好像我逼你似的。”

      他咧着牙扫她一眼:“我不做,回头师父他老人家又该罚我倒立背书了。”

      “你这人真是。”裴泠有辱名门斯文地半翻个白眼,嫌弃道,“一件事要记十年是不是,一点也不大丈夫。”

      “那是!小师妹心里,大丈夫只有大师兄一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你恨不得直接去掉那头前的‘大’字。”他闻言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讽刺,“我这便派人去请大丈夫大师兄来替你收拾残局,就怕他直接报官。”

      裴泠脸一白,蹙眉不悦道:“……打人不打脸,你怎么还打上瘾了?总揭我痛脚对你有什么好处?”

      “谁叫你脸嫩呢。”他做完后将小瓷瓶塞起来放回怀里,拍了拍手。

      裴泠气得哑口无言,这样的话她是说不过他,也懒得费那工夫,当先迈步走小路下山。他不紧不慢地跟上来,姿态很是悠然自得。

      今夜月光寡淡,再被茂密枝叶一遮,裴泠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小道。一不注意踩空在厚厚的腐叶上,他连忙扶了一把,口中责备道:“想什么呢,你总是这样,不看路。”

      裴泠站稳后轻轻推开他,点头低声问:“你也来掺合京师这趟浑水?”

      他冷笑道:“师父那老不死的还没驾鹤西去呢,不来成么。”

      说得也是。她垂眸不语,须臾后他又似笑非笑道:“师父又收了第五个弟子,我不知那是谁,他也没说。”

      第五个弟子……

      裴泠只觉怒上心头,咬牙切齿地冷声道:“这老东西有完没完,还嫌不够乱的!若下次再把成都王收做弟子,看我不直接砍了他。”

      他茫然地问:“砍谁?”

      “难不成还是成都王?”裴泠睨他一眼怪笑。

      “……你这是欺师灭祖呀。”他眼中带着奇异的冷笑,并不惊讶,口气平淡,甚至带着些戏谑的痞气。

      “我们本来一直就是干这勾当的。他收第五个弟子,不就是用来对付我的么?想要我死,得看我们这位小师弟够不够能耐。”裴泠对他的反应不甚在意,深吸一口气后镇定地微笑道,“不过现在我不是老东西的对手,以后我会杀了他的。”

      他正色回答:“我也是。”

      夜色仿佛因这一句话陡然云开月明,皎皎霜华铺洒在开阔的道路上,他们恰恰走出树林阴影。他的容色被映亮,鸭卵青的长衣散发夺目的光,面庞被环绕在光晕里,显出一种不真实的清秀,仿佛玉雕正在凝聚。

      让人不由自主想到一些美好的,有生命力却又青翠朦胧的景物,比如蘅兰芷若,江蓠蘼芜。

      裴泠近来只关注京师变象,极少知道他们的情况,遂趁此机会问道:“三师兄如何?”

      他嗤笑一声,目光注视着脚下的路,回答:“他自然还在京口老家悠哉快活呢。他爹是持节都督,手握重兵,又驻守京口这等重地,倒是不能急着站队。”

      “说得很有理,现下诸王并起,手握兵权的大将站队越早,死得越快。王锦灰尚且还没明着支持嵇相呢。”她深以为然地道。不料他忽地偏头,双瞳清亮地笑道,“这么说大师兄选择支持嵇相喽?”

      “别来这套,你不是一点也没看出端倪罢?”她直言戳破他。

      “猜到那么一丁点儿。毕竟废太子一事有些明显。不过你告诉我的总是特别一些呢。”他故意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大约间隔出两粒米的距离,以示他好像知之甚少。然后又不怀好意地打趣道,“哎呀,不得了,大师兄和小师妹各自为政,将来打起来可怎么办才好呢?”

      裴泠随手折下一截树枝,回身不轻不重地抽在他腰侧,笑骂道:“打起来也是先打你!”

      “还一致对外啊?行行行,打我,打我。”他装模做样地“哎哟”一声,但也没躲开,仍旧笑得懒懒的,神色带点漫不经心的疏雅意味。两人沉默片刻,这深幽静谧的山林里便除了脚步声别无其他,静得渗人。

      他似乎也感到不自在,遂接着方才的话头怅然道:“真是枉我当年和三师弟冒着炎炎夏日去给你偷梅子吃。那么高的树,熟透的又都在上面,结果惊动村民,赶着大黄狗追我们五里路呢。跑得我们气都喘不上来,你就这么对我,小白眼狼。”

      “那也能怪我?”裴泠睁大眼睛,佯装对他怒目而视,但难忍笑意,只好偏头辩解道,“我一直在下面说够了够了,谁让你俩充耳不闻的。还让条对面树上的小花蛇给吓得摔下来,你自己觉得丢脸不丢脸。”

      他感到十分不满:“我不是怕你不够吃么。哦——对,不能怪你,要怪只怪大师兄随口提到爱吃他家后山上的黄梅。”

      “你又知道这事了?三师兄他……他很恨我吧?她还好么?”

      “都好。”

      她脸上笑意忽然僵硬,随后逐渐散去,仅余冰凉的平静,将目光下望,对山脚沉浮犹如星河的点点火光一言不发。

      他自知说错了话,也很安静地不再开口。

      快下山时,裴泠笑意微凉,带着些悲哀,低声说:“不知怎么,当年觉得平常的点滴,现在回想起来都能会心一笑。其实太早长大有什么好?”

      “此一时,彼一时而已。”他不看她,说道,“若如今你心愿都被满足,也就没工夫说这话了。”

      她低头想想,觉得他说得很对,于是也就不再纠结,拍拍衣上灰尘,稳重端庄地踏下小路最后一步,出现在火光明亮的官道上。

      她的剪影也刹那就这样温柔优雅起来了。

      他带了百来人,并早有准备地驾着两辆马车。裴泠原以为官道上会是成都王在京中的手下,却不料尽是他族中下人。

      看来他并不打算将她以赵王谋士身份禁留。

      这些人极有规矩,举着火把为她照明,但谨记不该看的不看,不该知道的不知道一条,均纷纷不语地垂头,贵族风度可见一斑。裴泠心情愉悦地上马车,他过来扶,她便问起刚才一直遗忘的问题:“这是何地?”

      他突然露出阴气森森的狞笑,龇牙咧嘴地道:“此乃北邙山西侧,要往东南方行十五公里才到十三里桥。怎么办小师妹,这距城里太远,附近也没什么人家,大概今晚只能和死人一起就寝了。”

      北邙山一向是洛阳显贵世族的墓地,真是没有什么人家敢在附近居住。

      裴泠不受他恐吓,坐上马车后,拢着车帘笑道:“那岂不是便宜你的死士了?”

      “纠正一下,是成都王的死士。”他低声说完,也没有继续无聊地说笑,转身上了后面的马车。驭车人抖抖缰绳,马儿便欢快地跑起来。

      车队人马还未到洛阳城东北建春门便停下来。此时已临近丑时三刻,夜路无人。

      前方有耀眼的火光,一道年轻人压低的询问声传来:“请问车里何人?”

      那是一种亲和的、带点溪水流过石子的味道。

      裴泠挑帘望去,见到那人容貌却顿了一顿。然后她示意下车,驭车人立刻退到一旁为她拢起车帘。她微笑道:“桓侍郎别来无恙。”

      桓衍见到她目光一亮,笑着上前来虚扶了一把。裴泠这才看清他身后容仪肃静的众人,正是裴氏车马与护卫。

      “见到裴姑娘一切安好,衍自然别来无恙了。”他松口气,解释道,“本得知姑娘被刺客劫走的消息,贵氏族人惊怒交加,十分担心,都欲派兵严密搜寻。但下午未时许收到……”

      此时后方那人也下了马车,一脸道貌岸然、谦谦君子风度地走上来,替桓衍说道:“我正好见到那群刺客踪迹,追了上去。未免京中搜寻动作太大惊走刺客,便传信给他们,不必太过担忧。可惜如今刺客俱已伏诛,倒是未能留下线索。”

      “丞相自会尽力找出真凶,我等不必庸人自扰。”裴泠意味深长地点头,随后对桓衍歉意道:“实在有劳桓侍郎深夜持手令来开城门。”

      桓衍客气地回答:“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裴姑娘折杀衍了。”而后又定定地看了那人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四下皎然。他先一步对那人拱手,彬彬有礼地道:“久仰‘芝兰玉树谢不慕’大名,今日一见,果真容止风流。”

      谢渊还礼,笑道:“桓侍郎不必自谦。天色太晚,在下便不多耽搁了。裴姑娘今日受惊,也回城早些安寝吧。改日再会。”

      他把“受惊”二字咬得很抑扬顿挫,听得裴泠直想打他。

      桓衍并未感到异样,妥帖地含笑再拜道:“恕不远送,谢郎君改日再会。”

      裴泠故意讶然道:“谢郎君远道而来,何以不入住城中?不见洛阳城池如烟繁华,实在遗憾。”

      “裴姑娘说得极是。”谢渊笑着转过头来凝视她,眼神十分凶狠且唾弃,仿佛在看白眼狼。“今日匆忙,明日定是免不了要入城见识一番的。”

      其实裴泠当然明白他不会住在城中。成都王势力不在洛阳,陈郡谢氏在阳夏独霸一方,但在京中据点不甚出众。一旦城中发生变故,他很难第一时间收到准确消息。如此置身险地,非他心性所为。

      她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再为难他,也拜别前行上了裴氏马车。

      桓衍送至司空府停下来,正要告辞,裴泠忽然想起存姿,便唤住他低声道:“桓侍郎,闻喜乔族,泰山羊氏,不知阁下可还有印象么?”

      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愈加亲切温柔起来,笑答:“昔年曾有幸宦游闻喜,羊氏高族自然如雷贯耳。”

      她闻言放下心,郑重道:“羊二姑娘对阁下难以忘怀,若是阁下有心,希望尽快做个答复。”

      桓衍突然抬眉盯着她,吃了一惊,目光中温柔与情意交织,还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好半晌没有出声,只有闪动的双眸显示出极不平静的内心。

      显然也是早已对存姿念念不忘。

      裴泠难掩笑意,忍不住替他们二人感到欣喜,又抑制住内心微妙而奇特的失落。但见桓衍沉默,又觉折腾到大半宿,水米未进,的确困倦,遂故意追问道:“怎么桓侍郎沉默不言?莫非是裴泠太过唐突……侍郎根本不记得羊二姑娘?”

      “不不不,不是,不是的。”桓如安急忙否认,夜色中他越发显得温润如玉,“裴姑娘见谅,衍只是、只是一时太过激动,忘乎所以。羊二姑娘风华绝代,使人见之不忘,衍也十分倾慕……原是打算去年九月去闻喜拜访羊府,顺便议亲。但三思后觉得有些突兀,唯恐羊二姑娘不悦……”

      裴泠猜想他也是不由自主想到了司马律的下场,所以冷汗涔涔,十分谨慎,不敢唐突纠缠。

      “嗯,如今呢?”

      桓衍看她一眼,不知裴泠略带倦容的脸,在黑暗中给他造成怎样的错觉。他突然解释一句:“羊二姑娘风华绝佳,一顾倾朝市。裴姑娘堪称人间仙子,再顾国为虚。衍绝没有贬低裴姑娘之意!”

      裴泠一时愕然,难道她脸上的神情,像是在纠结他形容存姿的“风华绝代”一词?存姿本就极美,再加上情人眼里出西施,别说风华绝代,便是倾国倾城也没不妥。她——裴泠,什么时候在别人看来,也是会注意这些虚名的人了?

      看来他还是把她当做天真娇柔的闺秀。

      这是她表象带来的优势,虽然人往往表里不一。

      “桓侍郎不必在意,裴泠明白。”她哭笑不得,犹豫一下也不作解释,本来没有对不够特别的人解释的习惯。况且这样的误会也无伤大雅,没人会放在心上,便微笑着继续问,“桓侍郎如今有何打算?”

      桓衍见她没有了“不悦之色”,很是安心,沉吟片刻说道:“衍再过二月便亲赴闻喜提亲,不敢令羊二姑娘久候。”

      裴泠点头赞同,诚恳地双手交叠对他深深一拜:“那样便好。存姿对侍郎情意犹如磐石不移,裴泠望侍郎宽厚珍重以待。”

      “衍必不负羊二姑娘无价真心,亦不负裴姑娘今夜一拜大礼。”桓衍惊讶地看着她,只觉她此举太过出人意料,随后他也立刻还了一礼,郑重其事地答复。

      她想他已懂得,这一拜除嘱托之外,同样也在宣示存姿身后还有裴氏做主。即便桓衍出身谯国桓氏,与泰山羊氏不相上下,但若做出有愧存姿的事来,他亦好过不了。

      他走后,一地月华,已是寅时正。

      裴泠进门时,门口伫立的那名下人欲言又止,似乎有话要说。可她实在提不起精神,只好留待明日再问,草草地沐浴更衣,再没有一点用饭的胃口,沾枕即睡过去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