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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邈若山河 ...


  •   他讲完王炽微微点了点头,表情平静,仿佛胸有成竹,又问:“殿下醉酒之前西堂中只有宫女一人?”

      太子情绪好似已稳定下来,逐渐思路清晰,回答道:“是的,只有一名宫女。而我醒来已在东宫,随后早膳也未用便被传召……我记得昨夜出殿时,吐得一塌糊涂,还是黄门侍郎扶我到宫门口,然后先生亲自来接我回东宫……”

      太子少师不失时机地道:“正是如此,宫门守卫皆可作证。”

      王炽抬头道:“臣斗胆,想一观皇后殿下手中那两份书信。”

      “王司徒难道还想替他狡辩?”贾后虽这样问,仍只能将信递给一旁的宫女。

      他从宫女手中接过信,习惯道:“多谢。”宫女忽然红了脸,温柔而小声地回答:“碧月分内之事,司徒大人不必言谢。”

      “你就是碧月?”王炽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碧月脸色越发红得厉害,不敢看他。他低下头看信,出于礼貌补充道,“很好听的名字。”

      信上内容甚短,字迹颇为潦草歪斜,一为“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另一则为“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

      “王司徒真会哄人开心。”碧月呼吸不稳地轻声道。王炽一时不解她何出此言,片刻后才恍然她在回答他刚才那句礼貌的夸赞。他点一点头,没有纠缠,继续对贾后道:“敢问皇后殿下,不知是何人在何时何地发现这两封书信的?”

      贾后脸色越发难看,她似乎很想将王炽赶出正殿去。

      “正是碧月昨夜在西堂发现的,王司徒到底想做什么?”她已十分不耐烦,语气中透着几不可闻的慌乱。

      “是你亲眼看见太子写下的,还是你送太子走后回西堂才发现的呢?”他歉意地一笑,并不回答贾后的话。贾后也并不执着于要他回答,只是借此抒发不安罢了。

      碧月躲闪地回答是送太子走后发现的。她只能这样答,若是亲眼看着太子写下去,她未制止亦是有罪。他又问她何时出的西堂,何时回的西堂,可曾有守卫看见。她脸色刹那由红转白,嘴唇都哆嗦起来,泫然欲泣地盯着他不说话。

      王炽微笑着鼓励道:“碧月?不要紧张,如实回答就好了。”

      她慌乱地说了时间,又说守卫离开了,没有人看见。但很不巧,他命人在殿外传了昨晚值夜守卫以及黄门侍郎,均回答他们一直守在西堂,碧月进殿直至太子去后许久才出来。想必是贾后仓促行事,向来无所顾忌,未曾料到还有突变,会问守卫的口供吧。

      更不巧的是,正在这时,群臣列队,聚集在太极殿外。

      贾后已不能一语定乾坤,而群臣里也没有嵇相的身影。

      他眉眼染上浅淡的笑意。彼时一身气度冰华,令万物黯然飘渺。

      皇城司空府前无人行走,比往日安静许多,一派雨打梨花深闭门景象。

      刚同姚允晤面完毕,裴泠正在房中与叔父裴司空谈论西北军情。这时,敞开的窗台突然飞进一只雪白的鸽子。它收翅落在台面上,浑身羽毛已经湿透了。机警地转动眼睛盯一圈四周,倏尔它似乎未感到危险,便勇敢抖了抖身体,走到鸟食碟子边,“咕咕”地叫两声,低下头开始啄食。

      她立刻从信鸽腿上取下竹管,将内纸展开来看。

      首句“谨呈女君裴纨素淑览”入目,裴泠便觉不是其他裴氏与赵王属下传来,待看完信上内容更是惊怒交加。但落款处一笔“冰石公子从下无邪顿首敬书”却牢牢吸住她目光,似乎所有翻腾漫涌的情绪都被瞬息浇灭,只剩空静与寂然。

      信上说贾后对太子下手,刻意陷害其谋反,此时正在宫中决议。王炽已传信群臣入宫救驾,但务必不让嵇相知道此事。否则以其野心,势必会授意党羽极力怂恿支持贾后诛太子,待太子死后,再反戈一击,将贾后诡计揭露,以达到废后独揽大权的目的。

      明明是如此危急的局势,她亦不想耽搁时间,可还是忍不住将那笔落款看了又看。

      是他!是他下了命令,无邪才会传信的。可是,可是他怎会还肯帮她呢……上次见到他,他连多看她一眼也不肯,他怎会帮她?他只是想要二族联合起来救太子而已,至于保住太子对他有什么好处,那是他的事,与她何干。

      不错,她知道得清清楚楚,何必再庸人自扰。

      裴司空与她对视,目光中不无促狭之意。裴泠抚额,痛苦地低叹,立刻停止脑中天人交战,点燃了烛火。刚把信移到火苗边,眼角瞥到被烛光照得雪亮的“冰石公子”四字,她咬咬牙,终于败退,灭了烛火,无视叔父嘲笑的目光,仍将信纸叠好收起来。

      “叔父,保住太子性命,裴氏自然义不容辞。”

      “我来安排。”裴司空点头,伏案奋笔疾书,须臾后派人将消息传至京中各方裴氏势力,务必拦截嵇相耳目通传,并一同入宫保住太子性命。并赘言一句,时值有王氏配合,不必多虑。

      冲天而起的大群信鸽仿佛拉开一张无形大网,将整个洛阳包裹起来,最后凝聚于安然耸峙的丞相府。

      裴司空不够安心,也乘车入宫了。只有裴泠在房中静候消息。

      半刻钟后,有消息传回:丞相府尚无异动,嵇相正在书房阅览昨日尚书省紧要奏章。

      逾时,宫中亦传出消息,指正太子谋反之书信尚不能证明确系太子亲笔所书,恐是他人构陷。百官请求详加调查后再做定论,但皇后执意不赦,今上不言,正殿局势两两僵持。

      裴泠目光在“正殿”二字上停留片刻,吁出一口气,闭目凝神,结果已在她心中。

      太子之命贾后取不走,太子之位,恐怕也留不住。

      果不出所料。一刻钟许,宫中消息再传,皇后以昔日太子所书文章与谋反书信对照,笔迹甚似,确出自一人之手。即便有人构陷,但语出太子已是事实。遂一意孤行,废太子为庶人,禁于金墉城,容后细查。

      又将太子生母谢淑媛以教子无方,蛊惑太子之罪问斩。

      皇后又欲处斩东宫一干臣僚,但群臣反对甚烈,激进者就要血溅大殿,她无奈作罢。

      裴泠看完不由叹息,前朝魏明帝在洛阳城西北角建有三座南北相连的小城,称之为金墉城。内有宫室楼宇,防守严密,机关重重,本想用作危急时刻的帝国死守据点,然而如今却成为囚禁王公贵族的特殊囹圄。

      但凡进入金墉城的人,有几个能安然活着重见天日?废太子被囚于此,细查不细查都怕是未必能救他出水火了,除非剑走偏锋。

      而至于淑媛谢玖,本因贾后不喜被关在偏僻宫殿,长年难见太子一面,更别提教子、蛊惑之论。

      太子到底未死是唯一的安慰。

      裴泠不知因何头脑一热,当即命人驾车驶向宫城门。途中她一直处于微妙的浮躁状态,待到牛车停下,她才发觉自己做了多么愚蠢的一件事。

      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裴泠下了车,转身又要上去,而此刻城门却轰然打开。文武百官鱼贯而出,均远远地望了她一眼,短暂骚动后平静如初,谁也不敢再看——他们已看清女子身后雕刻了白泽的车壁。

      而走在最前方,并不撑伞却缓步而来的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王炽。

      她停下动作怔在原地。

      王炽峨冠博带,仍一袭白衣胜雪,眉宇清冷如从月光中走出。即便雨丝披了他一身,那皎洁至极的大袖长袍仍令他风华绝佳,宛如仙人遗世独立水中央。

      惊鸿一瞥,郎艳独绝。

      按前人“五德始终说”以计,前朝为土德,而今朝代魏而兴,乃金德代替土德,金代表白色,故先帝以诏天下尚白,但非御赐贵族不得随意穿着。后琅琊王氏子弟多出惊才绝艳之辈,先帝御称“琳琅满目”,特准王氏可穿白色,并绣麒麟图案以示殊荣。

      而裴氏则御赐由来象征清贵国士的青蓝之色,可绣祥瑞之兽白泽。故天下王裴并称顶级门阀,甚至出现罕见的“八王比八裴”盛况。

      他目光从别处掠过来。裴泠回神,快步走上前,将伞撑在他头上,霎时漫天风雨都被挡在伞外。她笑得很温柔,双眼闪闪发亮,好似期待被表扬一般,道:“我做好了……我拦住了消息。”

      王炽望着她双眉微皱,眸光略带讶异,显然他不知为何裴泠要说这句话。

      他所接触过的人中,没有人会因为做好了任务而特意跑来想要他的赞扬,除了她。

      王炽很快收回目光,转而注视不远处等候他的王氏牛车,虽停住脚步,但回应却是几不可闻的一字:“嗯。”

      其实换做裴泠,若那人不是必不可少的盟友,她连“嗯”字也不给。

      原来她下意识将他们的关系停留在两年前。这是最可悲的事。

      她手心因紧张沁出微汗。

      明知道无话可说,她仍然抿唇盯着他不说话,不愿先行一步。又过了片刻,他终于洞悉了裴泠潜藏的想法,于是舒眉,开口满足她的心意:“做得好。”

      几乎刹那间她眼角眉梢都雀跃起来,但紧接着王炽似乎已准备分别。她又陷入深深的失望,因为她不知该说什么令他多留一刻——难道说“下次更努力”?

      “下雨了……”他刚刚脚下一动,裴泠立即开口阻止,但越急她却越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王炽回首疑惑地看她。

      凄迷的风吹拂着他的白袍,玉衡簪好的黑发悠悠地飘啊飘,似乎她不眨眼,那长发就要吹进她眼里去,全都化成寂寥。然后在某个深夜,一发不可收拾地爆发,她将因此而窒息。

      她只好道:“你没有带伞……”

      王炽眼瞳深黑深黑,看不出他是怎样的情绪。他只是又皱起眉,轻轻点一点头:“我知道,下人等在一旁,不妨事。”

      裴泠在他面前近乎笨拙,口不择言地问:“你……你为何要救下太子呢?”

      最好的回答当然是“因为你”,但这亦是最荒诞的回答。王炽忽然偏头凝视她,眸光中带起了然的冷淡,回道:“原因何必追问,只要这结果是你我都想要的。”

      她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而忧悒。她知道答案。

      “你阻止嵇相知晓,恰是维护了他。原来你选择支持嵇相——为什么?”

      若令嵇相知道,定会怂恿贾后杀太子,并借此废后取而代之。然而他也不会稳坐大权,因为赵王等人都虎视眈眈,只等他敢先一步下手,必定八方连气,届时百万大军压阵,嵇相必败无疑。

      “我不必回答你。”王炽平静地道。

      他转身行向王氏车驾,裴泠突然扔了伞,疾步奔到他前面,展开双手拦住他:“我不让你走!”

      那把伞啪嗒跌落在雨里,风雨如晦,她无所依。她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以如此原始的方式挽留他。

      驭车人吃了一惊,撑伞想要上前,但最终选择止步。

      出宫的百官又兴奋地抬头觑了一眼,但见王炽冷冷地一一扫过去,百官顿时收回目光,三五成群匆匆离开,古怪的咳嗽声此起彼伏。尽管这像是一件秘闻,但显然不好多看,没见当事人脸都难看成那样了么。

      他凝视她,略带不耐地提醒:“这是宫门。”

      她摇头,依然拦着他不肯让开。她要他给出回答,嵇相这等寒门草莽,名不正言不顺,他为何要放弃那样多的王侯,独独选择这个奸臣。

      王炽深深皱眉,须臾忽道:“你仍是小孩子么?裴泠?”

      她咬牙,不解地望着他,展开的双手却在滴水的衣袖中微微颤抖。

      他不再解释,绕过她时听得他低声淡淡地道:“任性两次就该够了。”

      裴泠浑身一震,忽然无数个相同的梦境汹涌漫地将她从头至踵地淹没,令她喘息维艰。她刻意忘记的景象骤然清晰浮现,清晰到她恨不得杀了自己,砍掉她这双手,她如此罪恶,她不配得到光明。

      她想她就快哭出来了,但顺着她脸庞滑落的只是雨水,她终究没有真的哭出来。她有这份自信——所有情绪都应用来谋算别人。好比现在她慌乱且无声悲伤到极点,可她仍旧已成功获知他此举的原因,他的立场,进而可知他下一步计划。

      这是她看似冲动的行为下掩盖的真正目的。他不就是如此看她的?虽然她的确是这样的目的,可是……没有可是。

      她就是这么可怕的人,她早已清楚地认知。裴泠讥讽地笑了笑,不再看他,转身上车。驭车人连忙上前替她撑伞,见其神色有异,不禁低声询问道:“女君还好吗?”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拭去满面雨水,微笑道:“你看我像是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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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邈若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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