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伪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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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除夕夜，又是万家灯火。
我拄着拐杖站起身来，锦云给我披上羽绒服。
“明台，天都黑了，又这么冷，别去了吧。”
我偏头朝她笑笑，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还是很好看。
“不冷，我得赶紧去，大哥大姐要等急啦！没有我，他们年夜饭都吃不好的。锦云我跟你说，就我上港大那年，不是说留在香港不回家了么，大姐特意给我打电话说留在那边好，太平。可是撂下电话就开始抹眼泪了。那天得亏是回去了，不回去啊，他们不定怎样呢。”
锦云勉强笑笑：“可不嘛！大哥大姐最疼你了。那去吧，让小翼开车送你。”
我迈步往前走，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用力抱住正在偷偷抹眼泪的锦云，“别哭啊，每年都这样。我是真的……我不是他们的亲弟弟，可他们一直对我特别好，我也不能娶了媳妇就忘了他们啊……我吃完饭就回来，你给我留着点饺子……”
“没事，你去吧。”锦云拍拍我的背。
我的头搁在她的肩膀上：“对不起。”
“爷爷奶奶，就出去一趟还这么腻腻歪歪，很快就回来啦。”小翼过来拉我的胳膊，“爷爷，走啦走啦，早去早回，我还要看春晚呢。”
车开向明公馆——当然，现在已经不是这么叫了——不过我还是愿意叫它明公馆。
车在路上飞奔，大年夜大部分人都围坐在家里，马路上车辆很少。车窗外的霓虹灯还都亮着，很多店铺却关了门，街上行人也很少，想来就算是出来，也是去外滩吧。
市内不让放烟花，上海的除夕夜竟看着比曾经还要凄凉。
“明台明台，明台你看烟花。”
“做成了这么大的事，不陪我烫头发，也不陪我看电影，放些烟花总该行了吧？”
路边，一个身着旗袍盘着头发的姑娘歪着头冲我笑。
“曼丽，莫要闹了，我还得回家呐。”
“是啊，你还要回家，可我都没有家。”我刚想安慰她，她却兀自笑起来，“不过没关系啊，影楼里还有郭副官呢，我回去和他一起包饺子吃，三鲜馅儿的，一个都不给你留。”说着蹦蹦跳跳就跑走了。
我紧跑了几步想要追上她，却还是跟丢了。哎，小姑娘呀。
车最终停在了明公馆，我从车上下来，从后备箱里拿出买给他们的礼物，给大姐的纱巾，大哥的钢笔，阿诚哥的西装，还有给阿香带的巧克力，这馋丫头，最喜欢吃甜的。
我来到饭厅，果然他们围坐在桌边等着我，看我进来，阿诚哥走过来接过东西，“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你。”
“没事，我又不是没手没脚的，要你接做什么？”
大姐也走过来，踮起脚拍拍我的头，“又长个儿了，外面冷吧，来来，快过来先暖暖手。大姐给你留着饭呢，没让他们动。”
“大姐，都是弟弟你也太偏心了吧。”大哥依旧顶着那张虚胖的脸冲我翻白眼，“要回来不早点，不知道大家都等着你呢啊！”
我抱着大姐的胳膊回到桌子上，其间不时把白眼翻回给大哥。
等大家都坐好，大哥颇为威严地来了句：“都到齐了，那开始吃饭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很不喜欢他这么打官腔，做官了了不起啊。我拿起筷子唆了一口，敲敲面前的碗，“保留剧目还没上呢怎么就吃饭了啊！”
大姐也在旁帮腔：“是啊，《苏武牧羊》你还没唱呢，不是说每年给明台……额，不是，给大伙，唱一遍么。”
“我又不是专门唱戏的，”大哥无奈地回答，典型的纵眉翻白眼表情，“这不刚就要吃了么，怎么明台一回来我就非唱不可了呢。”
“唱吧唱吧，明台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大年夜的都高兴高兴。”大姐接着帮腔。
“那就许我不高兴？”大哥嘟哝着，但还是叫阿诚哥去拿了胡琴。
晚饭过后，照例是祭祖。本来都是初一祭祖的，但自打我成家搬出去以后，年夜饭跑过来吃，初一还待在这边就不太好了，大姐一挥手，改成了年夜饭后祭祖。
“明台在咱家最小，祖宗不会怪罪的。”
其实所谓的祭祖，不过就是跪在祖先牌位前磕个头，但是大姐说今年子时是吉时，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多待一会，聊聊天，到了子时再去拜。
我倒是无所谓，可是小翼那孩子还在外面呢。
“没事，我已经让他回去了，等祭祖完了，我送你回去。”阿诚哥果然还是那么体贴温柔，面面俱到。
“哎，阿诚哥，去年我在家看的那本《神曲》呢？我还想接着看呢。”
“得了吧你，去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拉丁文不及格的还老想着看原版……”阿诚哥往沙发上一坐，摸着吃大的肚子不肯动。
我也干脆坐过去，捅了捅他的肚子，“阿诚哥，你要是再这么吃，不运动，就会胖成大哥那个德行啦！”
“我这德行怎么了？不是，我什么德行了？你个小兔崽子给我说清楚啊，越来越没有长幼尊卑了，我以前是怎么教你的……”大哥像是随时盯着我，我一说话他就咆哮出来。
“你看，大哥不仅发福，还变唠叨了，典型的更年期综合症嘛！”
子时。终于要祭祖了。
我们姐弟四个一起走向后院的小祠堂。
先祖的牌位一排一排，说是先祖，不过往上三代而已，三代以后，谁还记得？
而且三代也是直系的三代，动乱年代，兄弟分离的太多。
我跪下祭拜完，站起身望着这四排牌位，逐一念着他们的名字。这几乎成了我祭祖后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六十来年。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我害怕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第一排，是爷爷的爸爸，其实我连爷爷和爸爸都没有见过，那三排的名字，我都陌生地像在读小说里的人名。
之后读到第四排，我才突然激动起来——
明镜，明楼，明诚，也许不多久后，后面会再加一个明台。
“大姐、大哥、阿诚哥，我们胜利了。”
我以为，抗战的那几年，我是一个伪装者，在敌人面前伪装，在亲人面前伪装。等抗战胜利了，我就可以告诉世界，我其实是个英雄呢。
可是，我没能等到那一天。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我依旧是个伪装者，伪装着，你们都还活着。
【End】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伪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