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苏]停云》陆桃花

4、第四章

　　林燮又一次披挂出征。
　　这一趟不是晋州，而是昆州——梁渝二国于洮川以西的交界处，昔年滑国所在。
　　滑国覆灭不过六、七年光景，梁帝年年颁下诏命，强令其遗民迁徙至大梁境内其他州县，饶是如此，当地仍然零星叛乱不绝。今次又有人举兵而叛，声势似乎格外浩大些，还打出了昔年赫赫有名的滑国女将军、掌政公主秦玲珑的名号。
　　方今天下初定，皇帝着意休养生息、偃武修文，林燮也在京城当了好一阵子的闲散皇亲，但他依然是大梁国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将，一旦出什么战事，皇帝第一时间想到的，必定也还是他。

　　中官来林府传旨时已近黄昏时分。
　　暮色四合，天光渐殁，林燮手持黄麻朱印的天子敕命，在正厅上独坐了一刻钟之久，直至暮鼓响足一百零八声，他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唤了个家将进屋：“备马，我要入宫。”
　　那家将闻言一惊，提醒道：“侯爷，快宵禁了。”
　　林燮望着窗外天色，默然片刻，才说：“那就算了吧……”
　　他素来治府如治军，言出如山，令行禁止，那家将当即行礼告退，没走两步，林燮突然又叫住他：“慢着——”
　　“……取我鱼符来。”林燮缓缓道，“长公主若是问起，就说我去宁国侯府了。”

　　皇帝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棋谱，视线却落在别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望见林燮孤身一人进殿来，也只是淡漠地一抬手，示意他自己找个地方坐下。
　　内侍都侯在养居殿外，偌大一个正殿，空空荡荡，清清冷冷，竟没有半分人气。烛火明明灭灭，人影时短时长，有风穿堂，掀动软纱帐幔忽起忽落，簌簌作响。
　　气氛一时间吊诡至极，君臣二人却只是相对沉默着，最后还是林燮先开口：“陛下，臣不日将前往昆州，不知陛下属意何人代臣执掌巡防营？”
　　皇帝静静地翻过一页纸，心不在焉道：“就你的副将吧，那个……那个叫谢玉的？朕记得他也是世家子弟？”
　　林燮道：“是，谢玉是宁国侯的长子，人虽年少，行事却很周全。”
　　皇帝道：“难得听你夸什么人，那就他吧。”
　　林燮应道：“是。”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昆州的战报——”
　　“林卿！”皇帝厉声打断他。
　　林燮便不说话了。
　　皇帝却在这时候丢开书卷，猛地抬起头来，直直看进林燮眼底。
　　“你说……”皇帝的声音沙哑而飘忽，像是在问林燮，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人，“她是真的死了吗？”
　　林燮低声道：“是死了。那年在卫山行宫，臣亲眼看着她自戮的。”
　　“是啊……是死了……”皇帝喃喃地说，“朕也记得的……她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眼睛却怎么都不肯闭上。她是真的恨毒了朕啊，若能从黄泉下还魂回来，也一定想要亲手杀了朕吧……还有景桓，景桓的眼睛长得那么像她……”
　　林燮一时坐如针毡，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还是僵硬地接了句：“臣以为……五皇子长得更像陛下。”
　　皇帝蓦地笑出声来。
　　“回去吧，朕还没到需要你个老兵侉子来安慰的地步。”皇帝挥挥手，“钦天监已经卜得出征吉日，朕会令兵部加紧筹措军需物资。卿离京之后，军中一应事务，皆可自专，就不必特地上疏陈条了。”

　　林燮离去后，皇帝枯坐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唤来高湛，吩咐道：“你……你去卫山行宫走一趟，给朕把景桓接回来。”
　　高湛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
　　皇帝出了一会儿神，怅怅低叹一声，又道：“不用领他来见朕了，直接带去正阳宫吧……”话头一转，语气中似又添了几分嘲讽之意，“也好，给皇后找点事做，省的她跟乌眼鸡似的，一天到晚盯着惠妃不放。”

　　晋阳长公主照例随林燮一同出征。
　　林殊今年才四岁，根本没法带到军营里随他们夫妻征战沙场。晋阳既舍不得丈夫，又舍不得儿子，左右为难了好几天，眼看着出征日子将近，还是咬咬牙把林殊送到宸妃宫中。
　　说是托宸妃照顾，其实也就等同于托付给静嫔，相交多年，晋阳对静嫔还是很放心的，何况还有七郎在——若是有个同龄的玩伴，小殊大概能把注意力从爹娘身上转移开来。
　　说起自家儿子同七郎之间的情谊，晋阳也略觉奇怪。
　　林家支脉不可谓不繁盛，虽然他们夫妻膝下只有一个儿子，但其他各房各支都有不少与林殊同龄的小郎君，亲戚间往来也还算密切，按理说林殊应该不缺同伴，可是晋阳发现，那么多堂表兄弟之中，林殊最喜欢的，还是七郎。
　　这孩子十分讨人喜欢，也很擅长利用自己讨人喜欢的资本，不止是长辈，同龄人也乐意亲近他，可晋阳看得出来，自己儿子看似在孩子群中混的风生水起，其实是更喜欢独处的——只是他掩饰得极好，也只有晋阳看得出来罢了。唯有与七郎在一起玩的时候，他才不会从心底滋生出不耐烦的情绪，七郎玩什么，他就能安安静静跟着玩什么，虽然绝大部分时候不过是七郎起个头，然后立马去俯就他罢了。
　　即使这样，也足够让晋阳感到惊诧了。有时候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她便觉得，大概这两个孩子之间是有所谓缘分存在的吧。
　　不过晋阳觉得这样也很好。
　　虽然皇帝春秋正盛，虽然诸皇子尚未长成，可朝中已然隐约露出争储的苗头。皇后无嫡子，祁王既长且贤，若说宸妃母子淡泊到无欲无求，恐怕傻子也不会相信。林氏一族是祁王母家，其立场不言而喻，而七郎的出身又摆在那里，将来只会是祁王的助力，不会是阻力。既然她儿子和七郎将来注定要翊戴同一个主君，那么让他们从小培养起青梅竹马的兄弟情谊，自然是有益而无害的。
　　林殊就这样被自己那对不靠谱的爹妈丢进宫中，眼睁睁看着他们离京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