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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一.回忆 ...


  •   那一瞬间格莱尔的神思有些恍惚,仿佛身体里正住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灵魂。面对时光,背靠微风中的森林,在他畅想昨日与明日时,双眼被一些模糊的片段遮蔽,让思绪跳跃,走向一些过于深色的记忆。等他眨了眨眼,忽然回过神来,又忘记自己先前想了些什么,只觉得隐隐有些困意席卷;他在等待日出,可现在还是深夜。
      “……”
      年轻人揉了揉头发,露出微微有些无奈的神色:他只想着赶快离开庄园,离开无趣的宴会,在忽然心血来潮想看一场日出时,也没有考虑到时间。出门时他匆匆扫了一眼座钟,加上在皮埃尔家的短暂停留,现在也不过凌晨二点左右。

      背靠着杉树,思绪回到晚上的宴会。为庆祝男爵唯一的女儿从修道院归来,拉马尔庄园几乎汇集了小镇上全部的人物。对他和皮埃尔这样的雇工,这几乎是一条可眼见的捷径了:在宴会中与这些有头脸的人物攀谈,若能因此留下一个好印象,或是得到赏识,能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但两个年轻人志不在此。他在短暂和礼节性的问候过后,就早早抽身离去;而皮埃尔之所以继续停留,寻找与男爵攀谈的机会,也不过是想借机和娜雅说上几句——久未归家,少女并没有寻觅那些适龄的女伴,而是留在了父亲身边。但男爵并不可能在一个庄园工身上耗费太多时间,只需一个借口,这对年轻人便能有些独处的机会。
      皮埃尔喜欢娜雅,这是格莱尔早就知道的。虽然这个年轻人家境贫穷,父母双亡,和唯一的婶婶相依为命;虽然年轻人身份低微,在男爵的庄园中做活,拿着微末的工钱,却并不妨碍他爱上男爵唯一的女儿,并把这份美好的爱情放在心底。那时他们三个年纪尚小,男爵对女儿的出行也没有太多约束,庄园里的农场,草垛和后山便像是后花园,对他们而言既神秘又毫无秘密。他和皮埃尔会采下新鲜的野花,与柔嫩的草茎和树枝一同为女孩儿编织花环;而娜雅则会提着沾满泥点的裙摆,从他们身边欢笑着跑过,追逐从林间掠过的长毛野兔——他们抬起头来,目光放在女孩身上,然后对视一眼,纷纷露出笑意:觉得这一切都如同画一般。而当格莱尔将目光收回,想重新放在手中的花环上时,却发现另一个男孩的视线又重回到女孩那,追随她在草地上留下的脚印,仿佛每一步都跳跃在他心上。
      皮埃尔并没有将这种懵懂的感情说出口,但他看得足够清楚。每一次三人见面递到娜雅手中的鲜花,都倾注另一个人满溢的心意。“她收下我送的花了。”每一次快乐的嬉戏结束后,皮埃尔总会兴致勃勃地拉住他的手,对他这样说,“她收下我们送的花了。”男孩再次这样说,眼里满是藏不住的喜悦和快乐。
      “是你送的花。”格莱尔笑着说,将友人的话纠正过来。每月仅有短暂的几日休息,在清晨匆匆冲去田野和后山的人并不是自己,那些娇嫩的鲜花上还沾染清晨的露水。

      皮埃尔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在他害羞的时候,脸颊上的红晕也变得明显。
      “你说娜雅会喜欢吗?”他有些忐忑地问,还有些紧张。手指在亚麻衫下不自觉地绞紧。
      这种感觉有些神奇,格莱尔想。明明皮埃尔平日里大大咧咧,总宣称要罩着自己,作工会刻意从自己手上分去一些活计,或是在买粗麦面包时偷偷多付上几个便士。但一碰上任何与娜雅有关的事情,总像是失去了自我,慌乱地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因为简单地萌芽着的感情。
      “我觉得——”
      ——他装模作样地拖长了声音。仔细端详着挚友的脸:初现棱角的脸愈发涨红了,眼里却像藏着星星,一点点透出渴望的光亮来。
      格莱尔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然后说:“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她呢?”
      满心期待,等到这种回答……皮埃尔瞪他一眼,有些不满,又有些忧愁地说:“如果能问出口,我跑来问你干什么?”
      但少年人的忧愁来去如一阵风,从庄园的白杨树林里回到镇上,走回彼此破旧的农舍,这些对话也仿佛消失了痕迹。只剩余裤腿上的泥土和青草味。可到了下一次和娜雅的会面,同样的对话又被反复提及……一来一去间时间便过去,他们也逐渐成长,直到男爵将自己的女儿送入修道院,意图将她培养为一个真正的淑女。

      马车临行前在庄园短暂地停留,他们躲在待修剪的蔷薇花丛后,注视女孩和佣人将行李搬上马车,看女孩与父亲拥抱道别;看着她环顾四周,像是要记下庄园里的一草一木,视线游弋,又像是在寻找什么。但他和皮埃尔不能出去,不敢出声,只能从树枝中微微地露出头来,遥远地望着男爵和娜雅的身影——因为身份,他们甚至不能靠近,只被允许怀揣着隐秘的期待,希望女孩能够从大片的蔷薇丛中发现两个偷偷探出的脑袋。
      但这多么难。微风吹拂着娜雅的金发,蔷薇花丛的枝叶摇摆,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动,足以将他们刻意压低的声响悄然掩藏。一大片绿色层层叠叠,他们又隔得那么远,像是一整个白杨树林的距离,她又如何从树林中发现两片金黄的落叶呢?
      她注定会失望的,他们也一样。
      但如果心里懵懂地想念过一个女孩,那么在那个女孩失落地垂下头,走上为她准备好的马车时,他会怎么做,他能怎么做——皮埃尔猛地甩开用力抓着他胳膊的手,急匆匆地从茂密的花枝后跑开,格莱尔被他撞得一个趔趄,他们都摔倒在泥土里,嘴里沾着树叶和石子——回过神来时,男孩已经迅速地爬起身,手脚并用,冲向庄园的后门……可门是锁上的,四周空无一人:除了偷偷溜走的他们,所有人都在农场里劳作。
      皮埃尔踉跄着扑倒在铁门前,手上沾满了污垢和铁屑。
      他急忙追过去,在喘息的间隙中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已经开始前行,车辙扬起尘土,离男爵和送行的仆从愈来愈远。门依旧是锁上的。

      想要打开沉重的铁门,想要追逐远去的马车,即使不可能在看到女孩熟悉的笑容和面庞,连一句道别都不会有,仍想沿着小镇的马路向下奔跑,看着马车的影子逐渐在地平线后消失……清晨采来的鲜花编作小巧的花环,还放在破旧的口袋里;如果从现在出发,冲向后山的山坡,从出镇的路上还能看到车辙留下的痕迹,还可以捧起一捧新鲜的尘土,按在胸口当做告别。
      但这一切都消失在紧闭的铁门后,他们甚至不能呼喊。如果引来他人的注意,偷跑的他们会被发现,扣光所有工钱,甚至被解雇——对偷懒的雇工,男爵从不心慈。格莱尔孑然一身无所顾忌,皮埃尔却还有久病的婶婶。
      “砰——”
      铁门发出暗沉的声响,少年的拳头砸在上面,包含情绪,和铁屑与泥土一同无力地落下。
      皮埃尔将头靠在铁门上,后脑勺侧在栅栏的间隙中,沉默地回过头看向他:男孩的脸因急促的奔跑涨红了,眼里有些闪烁的光影,却如同云翳掩盖的星星一样逐渐黯淡下去。最后消失不见,沉寂在发丝落下的阴影中。
      他口袋里的花环掉了出来,落在地上,染上尘土。

      格莱尔看着他,想说些什么,但最终选择了沉默。走上前去,将花环拾起,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放在男孩垂落的手中。
      男孩没有说话,他褐色的头发上还沾着摔倒时的泥土。表情埋在阴影里,手却逐渐地攒紧,举起,将花环放在胸口。

      “格莱尔。”他忽然开口轻声地说,极力掩饰着平静,“你说……娜雅会喜欢吗?”

      他是在说手中没能送出的花环,还是在说于他们而言遥不可及的修道院生活?女孩逐渐地离他们远去了,顺从父亲的意愿走向上游,去做一个合格的淑女——对他们而言,娜雅从此已逐渐地从他们的生活中远去,几年过后,将会由一个完美,知性,深知礼节与阶级差距的女性取代。三人从前一同嬉戏和歌唱,让衣物和脸颊沾满树叶与泥土的日子也不复存在了——几年时间里他们都在成长,不只是从打扫农场的杂工调度到羊毛工,除了工种的复杂程度,体力要求的增长,许多概念也逐渐地在心中成型:他们作为雇工所拥有的,难以企及的,和只能沉默地放在心中的。无论是懵懂的感情,逐渐演变的少年人的恋慕,还是对现实和未来的苦恼与思考……从前只是模糊的念想,而如今它们随着远去的马车从尘土下浮出,沾在身体的各个角落,想要洗去,必需一场淋漓尽致的雨。
      格莱尔不再像从前那样回答他,而是给了他一个拥抱。即使呼唤必需咽在腹中,所渴望的事物伸手无法企及,他们却还拥有彼此,拥有自由的身躯和心脏——现实打破他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却让他们重新开始审视真正的生活;他们不能在他人的生活中留下痕迹,却可用微薄的力量让自己不被遗忘。他没有做什么多余的安慰和劝解,而是拥紧挚友的肩膀,低声和缓慢地,说出自己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所思所想——

      现在的自己回忆起来,当时说出的话还带着少年人的野心与憧憬,还有因激动说出的豪言壮语。他没有说多少话,也不大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些话占去了许多时间,直到他们听见远去的脚步声。但他知道自己曾对皮埃尔这样说:要努力让娜雅即使在封闭的修道院,也能从小镇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听见他的名字。在这句话后,皮埃尔的眼神就被重新点亮,片刻后,放下按在胸口上攒紧花环的手,将靠在铁门上的头颅缓慢地收回。
      在这之后的许多时间,格莱尔时常想,自己是否应该给予友人这样的念头:随着时间流逝,他们都逐渐地不再提及娜雅的名字,只在男爵的只言片语中得到一些零星的消息。但皮埃尔显然将这些话压在心底,几年内更加勤奋地工作,卖力表现自己,甚至鼓起勇气,试图与男爵说上几句——他却没有格莱尔这样好的人缘,时常遭来其他雇工的记恨,在一次酒宴中被灌得酩酊大醉,险些就这样被引荐到镇长面前。如果不是格莱尔担心友人,没有提前离开,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并不是慈悲的圣母,那几个雇工平日里也偷懒旷工,惯常行窃。随便抓住把柄,略施计谋,这些单身汉很快就灰溜溜地离开庄园,搬离小镇……皮埃尔没有将这些事放在心上,如往常一样辛勤地劳作。而格莱尔看在眼里,虽然鼓励自己的友人追求爱情,为此奋斗,内心却隐隐有些担忧。
      因此在玛琳娜婶婶找到他,请求他之后陪伴在皮埃尔身边,对他多加照拂,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同意了:即使用尽自己的力量,他也不会放任自己的友人走上歧路,或是因希望破灭自暴自弃……皮埃尔虽然大大咧咧,有着莽撞的热情,却不会是非不分,不懂放弃——年轻人才二十出头,胸中满怀对爱情的热烈追求,对未来的渴望与憧憬。而即使是他,对自由和快乐也有异乎寻常的热爱,即使路途遥远和艰辛……他实在想不出阻止的理由。

      如今儿时的女孩儿归来了,成长得愈发美丽,一举一动也有完美的礼仪,浑身上下满溢青春和知识的气息,带着一些脱出教条的快乐和自由——时光在她身上刻下烙印,却宽容地留下她的天真与多情。在她从归来的马车中认出他们,兴奋地向他们招手致意;在她驱使着仆从来到两人的农舍前,亲自邀请他们前往今晚的宴会;在她笑着向皮埃尔伸出手,索要一个迟来的新鲜花环……这样的距离又被无限拉近,模糊了界限,让他们不再像白杨树林中垂落的树叶,而是身后并排生长的冷杉——各自挺拔地生活着,迎接一次又一次黎明到来前的寒风。
      格莱尔不知道是娜雅一直没有遗忘儿时的伙伴,还是自己的话语和皮埃尔的努力起了作用,但少女的热情无疑让挚友的双眼重新点燃:皮埃尔看着金发少女伸出的手,愣在原地,竟然说不出一个字,还是他在一旁捅了捅对方的肩膀,才让这个小伙子勉强找回些神智,几乎是飘飘然地走向屋内,走向几年来的清晨他坚持采来的那些花朵——

      他寻寻觅觅,挑挑拣拣,最终走向自己的外套,从内层的口袋里拿出一个已经干枯的花环。
      格莱尔靠在门框边看着他,注视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微微地露出一个笑容。
      皮埃尔不必再询问他的意见了,他轻快地想。娜雅一定会喜欢的。

      ……
      他的脚边开了一丛野花,在微风吹拂的时候,纷纷倒在他洗得发白的裤腿上。
      月光顺着时间攀爬,走到他的脚边,又逐渐融进夜色里。即使是大段的回忆,仍没有初现黎明的曙光,但天色渐渐地有些改变了。
      格莱尔伸手拨弄了一下花朵,扬着嘴角,打算继续沉浸在对挚友们的回忆中,身后却逐渐地传来了脚步声。
      有人从他身后的山坡走了上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章一.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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