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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自沈临家于芜城之上白手起国,建立暮国盛世,积于今二百载有余。遥亘年前,沈临家大少爷沈临珩继承王位君临天下,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担负起一国的阴盛阳衰,一时为世人诟病不少。常言道多难兴邦,多难兴人也未尝不可。不知是九州依仗于珩王的通透睿智与贤明安然渡劫,才造就了今日阖家欢乐,花好月圆的景致,还是珩王凭一族之力使举国上下和乐无忧,才不至于落到被后人口诛笔伐的境地。”

      阳春三月的风潜藏着初绽的百花幽微清浅的异香,本就撩人,偏偏我还被安置在书院紧挨着木窗的位子上,恰到好处的温婉从半掩的窗的罅隙间悄无声息地溜进来,实在是惹人昏昏欲睡。我撑着脸颊,半梦半醒间,听见夫子略带怒意的声音——“陆离!”
      我惊醒。
      一身藏青色长袍,穿得规规矩矩的夫子,和一屋子一样规规矩矩的学生,齐齐盯着大梦初醒的我,用锐利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告诉我,在知识的殿堂里呼呼大睡,我还真是十恶不赦啊。
      夫子怒目圆睁:“你在干什么!?”
      “唔……”我支吾了一下,随口胡诌,“我在……休养生息。”
      他怨道:“每每讲到重中之重的重点时,你总要睡觉。天下大势你又懂的多少,还敢在这里嚣张地睡……不,休养生息?”
      我一本正经:“夫子,你错怪我了,我方才在梦里与珩王高谈阔论古今中外,受益匪浅,并不是在虚度光阴。能与古贤人一会,又何尝不是一种休养生息呢?”
      他大概是习惯了我的胡言乱语,冷笑:“你是何等身份,能让珩王纡尊降贵来你梦里和你胡扯?”
      我坦言:“夫子说笑了,我是大活人,珩王已死,谁纡尊降贵还不一定呢。”
      他被我气的不住咳嗽,腰都弯下去了,我抢在同窗把我活剥生吞前冲过去扶住他,助他顺气:“近日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夫子可要注意保暖啊。”
      他连连摆手,还是止不住地咳个不停,半句话都憋不出来。我扶着他,显得有些尴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索性让他坐下喘口气,这时候一个明显带着挑衅的声音从角落里刺过来。
      “陆师姐。方才我们被夫子一道题难住了,师姐既与珩王长谈过,可否替我们回答了?”
      我蹙眉,抬眸循声而去,果不其然,陆无铭正一脸玩世不恭地等着看我笑话。这个让我恨不得把他打成终身残废的混球是我的师弟,虽比我大了整整五十一岁。
      满座皆是人类,除我与他,是正在修行的两只狐妖。当然了,在其他人眼里,我们只是两个终日锋芒相对的冤家。
      我扯起一个森冷的笑,盈盈地望着他,右手反在身后运功,目标是陆无铭的脑袋。
      他显然一眼就洞悉了我的意图,倨傲地笑对我,不慌不忙地用意念同我交流——师姐可还记得,师父定下的修行法规第二十七条,是什么?
      修行法规第二十七条:不得在人类面前使用妖术,除非你活腻了。
      我仍是面不改色,只是在心里安静地将他咒骂了上百遍。随即轻飘飘地拍了拍手,佯装无事的样子:“呀,手脏了。”
      “师姐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我根本懒得理他:“你说什么?我耳朵不大好。”又转身看了看刚恢复正常的夫子:“我自愿罚站。”撂下这句话,我便拂袖而去。越过门槛的时候,恰好边上有几块小碎石,我俯身捡起来,趁人不注意反手用电光火石的速度向陆无铭的眉心击去。
      落在旁人眼里,飞速掠过的石子可能只是一种错觉。然而陆无铭还是轻描淡写地接住,又在手心摁了摁,石子成了飞沙。
      我随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青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扬长离去。

      迎面是一条蜿蜒幽深不可测的林荫阡陌,遍载的是什么乔木,我着实叫不出名字来。只觉得满树揺香,树影重重,触目皆是静谧与安然,好看得紧。素来钟爱有树的地方,不知缘由是否因为我是狐妖。
      正月里,拂面而来的气息略带些犹似残冬的寒意。狐妖生性畏寒,这点寒意当真无法小觑,我紧了紧一身素色的繁复长袍,却也是无用功。
      虽嘴上说着是来罚站思过的,可我从未是个百依百顺的女子,骨子里是无可救药的任性妄为。此刻自然是不可能定定地站着,夫子大抵对我已无所求,弃之不管了,都没有像以往一样踉踉跄跄地追出来,指着我的鼻头骂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我索性将错就错,溜出去了。
      落尘书院闹中取静,建在暮国之都凌苍最繁华喧嚣的大道上,与闹市毗邻。琳琅琼楼鳞次栉比,形形色色的人驾马绝尘,也只有在这里,人世间的兴盛被展现得淋漓尽致,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着。
      穿过大路,对面立着浮世茶楼,凌苍最声名赫赫的茶楼。文人墨客和政要常聚于此,谈说古今,对弈听书。
      对于此我一向望尘莫及,也是不大爱去的。至于为什么过来,我也只是想买个烙饼下肚而已,烙饼摊在茶楼边上。
      只是巡视半天,也未找到那个买烙饼的大娘,明明昨天还在这里的。
      边上站着个茶楼的迎宾姑娘,我走投无路,饥寒交迫,疾病乱投医,苦着脸问她:“那个卖烙饼的大娘呢?”
      她怔怔地扫视了我几眼,陡然惊叫起来:“啊!是你!”
      我莫名其妙:“对,是我。那个卖烙饼的大娘呢?”
      她似乎全然没有听到,自顾自地呢喃:“白衣黑发,桃李模样,从落尘书院方向来…”
      我一头雾水:“我听不懂,那个卖烙饼的大娘呢?”
      “不会错,就是她。”她蓦地语气笃定起来,仍对我置之不理。我按捺不住再三出声询问:“那个买烙饼的……”
      “我的银子到手了!”她眸中顷刻间流光溢彩,笑得合不拢嘴,我在侧看得心惊肉跳,以为她夙夜在公,终于崩溃了。思量过后,深以为然,我转身欲走,她一把扯住我,急切起来:“别走啊!你师姐在里头等你!”
      “哈?”
      她用一种饿狼扑食般的眼神对我耽耽相向,语气急促:“没有错。方才一个一袭红衣,比你略年长些的姑娘说,如若见到一个白衣黑发,从落尘书院方向来的姑娘,就把她带到茶楼里,她在里头侯着。”顿了顿,语气里掖着藏不住的欣喜:“代价是些许银两。哈哈哈哈哈哈,我的钱到手了。”语毕,不由分说,半推半就地把我引进茶楼。
      清浅茗香势如破竹,在茶楼凝固的空气中漫漫肆虐,盘根错节。抚琴的姑娘眉眼如画,曼妙青丝倾泻而下,一声弦歌,青衣是绛皓驳色中一点静止的,晕染开来的墨色。端茶送水的男女来来往往,都带着不染风尘的恬淡。印着梅兰竹菊的凤屏将茶楼与世隔绝,氤氲水雾缥缥缈缈,将一切装点成天上人间模样。
      我一眼便捕捉到师姐的纤细身影,她好整以暇地坐在角落,面前是几个白净的茶盏。走过去,心安理得地坐下,觉得整个人都被熏陶得迥然不同了。
      她不慌不忙地替我沏茶,淡然地睃了我一眼,语气泠泠似水:“又被赶出来了?”
      我嘟着嘴,腹诽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想了想,又自觉地添上一句:“我自己主动出来的。”
      “……”她扶额,啼笑皆非:“师父的嘱咐你都忘记了?你可是在修行,过不了读书这一关,要怎么办才好。”
      我自行惭秽:“我放浪形骸惯了,又不像陆无铭。”
      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能做到的事情你为何不可以?归根结底是你心思不在这里。你血统可比他略胜一筹。”
      我低头,任凭她絮絮叨叨地数落。她说到一半,忽地住了嘴,话锋一转:“我今日唤你来,不是要与你说这些的。”
      我如蒙大赦:“太好了。”
      “你听听,说书先生在说什么。”她吩咐我,欲言又止。
      我困惑,还是听话地把目光投到茶楼中央那个上了年纪的说书先生身上,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珩王当年痛失爱妻,一蹶不振,而后拖着抱病的身子四处追寻,只为找到当年那个杀害锦瑟夫人的凶手。锦瑟夫人仙逝后,珩王一生未再娶,同样的,那个痛下杀手的狐妖也未找到,直到珩王西去,也无果。……”
      眼前的一切阑珊忽的都褪了颜色,灰白一片,周身的空气似乎又冷了一度,那些嘈杂人声,绕梁琴音,一并消失不见。说书先生又说了些什么,我都没有听进去,只恍惚地望着他的伶牙俐齿,和他如秋霜的白发。
      大概是不由自主地攥紧衣袂的动作惊动了师姐,她似乎轻声询问了我句什么,也未听得真切。
      珩王还在世时,曾有一只狐妖,月夜潜入珩王之妻锦瑟夫人的房中,杀了她。
      四溅的血花落在锦瑟夫人生前钟爱的月白色帷帐上,衬得清晰分明,妖娆得像一株株正值春分,初绽的凤凰花。杜鹃昏夜啼血,声嘶力竭。锦瑟夫人殊无血色的脸,仍维持着最姣好的容颜。脚边,是泄地的月色,狐妖墨色的瞳仁里,没有一点光。
      那只狐妖,是我的母亲。
      自母亲犯下那场滔天大案后的近百年来,沈临氏从未放弃过对她的围追堵截。光阴流转,形势愈演愈烈,终是演变成对狐妖一族的赶尽杀绝。这件事,师父和同门一向绝口不提,也从未对我,以及我母亲惹来的祸患有何怨怼。只是世人不知情,他们对母亲评头论足,往往得出的结论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旁观者往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云淡风轻,他们又哪里知道,不是母亲为难锦瑟夫人,而是珩王为难母亲。为难这个词也太过轻飘,那根本就是彻头彻尾的折磨。
      “昔年珩王举行祭天,将一只狐妖生生捉了去,于众目睽睽之下将其焚烧至死。”脱口而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令我殚精竭虑,颤栗,羸弱,不可抑制地发抖。母亲生前的片段在生下我之后血脉相承于我,她从前的绝望,受尽的寒冷,看遍的荒凉,一切都恍如隔世,又历历在目。“死去的狐妖,兴许与锦瑟夫人相仿,都是谁的心头至宝。狐妖暗杀锦瑟夫人,归根,不过是以牙还牙的复仇。所以,这无可厚非,珩王,及珩王后裔,又有何理由降罪于妖狐?”
      茶楼本就静寂,我情绪不佳,说出来的话又暗暗抬高了音调。我听见有人唏嘘,有人私语,那些带着不可思议的,难以置信的,嘲讽的,鄙夷的,错愕的目光与我隔空交会。我愈发惶恐,却压不下孤傲的性子:“对错本是相对而言的,哪里有绝对的是非?珩王不仁不义在先,又不依不饶在后。莫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师姐回过神来,企图捂住我的嘴,我硬是推开,将我最后的退路摧毁,成了众矢之的。
      说书先生风度翩翩,轻摇蒲扇,仍是波澜不惊的语气:“哦?好一个厉害的姑娘,长了张涉世未深的脸,没想到却是如此出言不逊。”顿了顿:“方才姑娘的言论,放在这里说说还好,若是被无心之人传出去,可是要大祸临头的。姑娘应三思而后……”
      “三思你个头!”我满腹悲愤,生硬打断他的赘述:“都说暮国之大可包容四海广纳贤士,没想到竟是如此之大,大到连我一个小女子的言论都要睚眦必报?”怕我声音太小听客听着吃力,我索性利落地站起来,反唇相讥:“在坐的所有人,在此听书,难道都要对珩王的大错特错趋之若鹜吗?这未免太过愚蠢了吧?”
      “当年珩王祭天,乃是为了举国上下的百姓着想。杀一只狐狸当祭品实是理所当然。锦瑟夫人是何等人,妖又是什么身份,能与锦瑟夫人相提并论?珩王深明大义,不过是为了至爱欲报此血海深仇,还惹来姑娘今时今日的非议,着实无辜!”
      你又哪里会明白,死在那场大火里的,是我生父。与挚爱阴阳两隔的,又岂止珩王一个人?这些话,我如鲠在喉,踟蹰半晌,终是没有说出口。我向来逍遥,从心所欲,根本承受不了委曲求全的苦涩,示弱般的泪水漫上眼角,朦胧了眼前光景,我咽下抽噎的冲动,不甘道:“早耳闻珩王深明大义,不想竟是如此深明大义。生命素来平等,珩王犯下杀戒在先,偿还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只有在他泪洒锦瑟夫人灵柩前的时候,他才能感同身受痛失爱人的滋味,不是吗?”
      他大抵是被我噎住了,一时愁眉不展,片刻后,忽的勾起一个若有所思的、不怀好意的笑来:“姑娘如此维护凶手,莫不是……与凶手有什么关系吧?”
      楼内一时间议论纷纷。
      我呆住,身子惶惶地冷下来。我忘了他是个说书的,最擅长引诱听者的思绪,和兴趣。
      怎么办?
      愈来愈多的目光集中到我身上,与方才截然相反,这一次,全是狐疑与猜忌。深谙苍白的言语解释不足以让这些人放下疑心的我,进退维谷。
      “怎么,无言以对了?”说书先生意识到他掐住了我的死穴,挑眉,运筹帷幄。
      我早已一团乱麻,下意识想求助近旁的师姐,她却抢先一步用意念无声无息地命令我——快逃。
      真的要逃?我犹豫不决,茶楼四四方方的,除了正门,哪有退路可走?如若真的要豁出去,从正门跑,那势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不然,我们再想……
      “办法”二字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身下陡然一轻,被人打横抱起。
      “别动。”头顶传来不容抗拒的命令声,我怔住,竟是个男子。根本没经过我的同意,也没问过我的意见,他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抱着我,面对着说书先生,和瞠目结舌的听书人,清冽无畏:“家妹生性孤傲,爱与人争论不休,给你们添麻烦了。”
      他似乎是带着我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遗憾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眼前只有他松散垂下的黑发,缟素干净的长袍,和骨节分明的手。
      依旧是闹市,和浅浅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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