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魔共舞]哺我以风》荒伦

4、手链

　　一件关于四季的往事突然浮现在杏奈的脑中。

　　当时，挽起校服衬衫袖管的话剧社社长盘腿坐在地上，卷成细筒状的台本被汗涔涔的手捏得变形，他看着剑拔弩张的杏奈与四季。

　　整个社团已经排练了一个下午，大家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作为普通学生的各位，对于在学园和平表象下涌动的暗潮毫无知觉，也自然无从得知此刻矛盾双方的真实身份。

　　其实没什么必要知道，不是吗？他们没有魔导书，也与立华家族没有瓜葛，甚至不认识律香，他们只不过是一群渴望在高中毕业前、在学校的大礼堂里演一出话剧的年轻人而已。

　　临近学期末，话剧社里的老人进入了倦怠期，新人则丧失了开学伊始时期的新鲜感，不知不觉间，整个社团竟像闲置多年的阁楼一样被萎靡不振的尘埃所覆盖，散发着颓废的气味。幸好社长的路子宽，拉来四季和杏奈填补人员空缺，才得以让排练顺利进行了下去。

　　四季演男三号，一个算不上大boss的反派，是剧情的推动者之一；杏奈反串男四号，普通小警员，存在的唯一意义是为了保护女一号的重要资料而被小混混捅一刀，最后失血过多而死，而死前陪在身边的，居然是宿敌男三号。

　　排演期间，杏奈总想拿个扩音喇叭站到桌子上大喊：枣坂四季他是个堕天使，大家不要被他蒙骗了，他演得传神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什么天赋异禀、更不是他在家里有自己偷偷刻苦练习，他之所以能将堕天使的角色性格充分展示，只是因为本色出演而已！

　　“枣坂同学，请问，你为什么会来为话剧社演出呢？”虽然杏奈对性格扭曲的堕天使满怀警惕，但她不想让冬乃与社长为难，这对恋人曾经帮过她不少忙，所以她才答应来帮忙演男四号的。

　　杏奈还记得，三天前，当她第一次穿着道具警服出现在四季面前时，他笑了半天，说，你居然演巡警，你要带我去警局吗？真遗憾，人间的规则对我而言毫无意义，人类的法律准绳、道德底线，这类东西都无法对我产生约束的效力……但是，如果你如果仍然苦苦相求的话，我不介意跟你走一趟。

　　我要是有手铐的话，早就把你铐起来了，省得你总是对律香动坏脑筋。当时的杏奈面色不善地回应。

　　四季脸颊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大概是脑中出现了什么令他兴奋的妄想，只见他略低下头，发出怪异的笑声，说，手铐、锁链、囚禁、刑具……受不了，真是让人兴奋啊，我的血液在加速流动，它正在往沸腾的顶点奔涌，你能听见它的咆哮声吗，人类？

　　“没听见，也没兴趣。”她只想远离四季。

　　可她身后的四季压低声音，用宛如耳语的语气说：“很高兴见到你，人类。”

　　杏奈立即意识到，那是男三号与男四号相遇时，男三号说的第一句话，也是男四号死前，男三号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男四号没有回答他，因为在他听完那句话的同时，他的心脏便停止了跳动。

　　“哼，从不接近人类的你，居然来到这种场合，让人不得不生疑。”杏奈知道，周围的同学仅仅会以为她在念台词而已，只有当事人知道，她是认真地在质问他。

　　四季脸上的笑容变淡，但眼中的讥诮分毫不减：“你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呢，人类？明明无法赢过我，明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配角，明明随时都会丧命，你又是哪里来的勇气，敢站在我面前说大话呢？”

　　他居然接着她的问题说下去了，杏奈有些惊讶。

　　而且又是分不清剧里剧外的发言。

　　“并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想不想的问题……就算是能力有限的、弱小的、随时都会受伤的我，也有能够做到的事情。”杏奈注视着他的双眼，“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守护心爱的事物，你可以把它当成我的本能。”

　　“真是嚣张的发言。”

　　杏奈背后一阵凉，她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四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正如同回忆中的那样。

　　她得跑得再快点，离他越远越好。糟糕透顶，根本不想跟他说话，太讨厌了。

　　什么时候碰头不好，偏偏在她心烦意乱的时候出现。他为什么像苍蝇一样跟在她身后嗡嗡嗡地飞？杏奈迈开步子狂奔，看到障碍就拐弯，有路就往前冲，直到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

　　最后，杏奈扶着一颗树的树干气喘吁吁。她的心跳很快，她捂住胸膛的左侧。她还活着，以非魔非人的形式活着。她又回忆起了从前战斗的场景，她还能脱口而出退魔的咒语，就算把默写过的英语课文忘得一干二净，也忘不了这些。

　　“你为什么要跑？”

　　杏奈一听到四季的声音就觉得头大：“你为什么要跟过来啊！”

　　毫不顾忌他人感受的堕天使不仅不识相地跟了过来，还兴致勃勃地说起刺激人神经的话：“我明明记得你死透了，我还戳了几下你的尸体，真是死得特别彻底。你怎么会在魔界……咦，而且还给我一种恶魔的感觉？”

　　“跟你无关。”杏奈面色不善地看着他，提起脚步就要走。

　　四季不依不饶地拦住她：“我知道了！一定有魔族为你重塑了肉身，是谁？快告诉我，是谁？”他用手指戳戳杏奈的肩膀，两眼由于好奇而闪闪发亮。

　　杏奈打定主意不松口，虽然莱娅从未要求她保密。

　　她只是单纯地看四季不顺眼。正当她在心里盘算如何脱身的时候，四季却大叫一声。

　　“惨了！看到你实在太惊讶了，结果忘了正事。”四季秀气的双眉拧起，用神经质的目光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糟糕，耽误太多时间，该死的看门狗一定闻着气味追过来了。真烦人，烦死人了……不就是拿了他一串手链吗……”

　　杏奈狐疑地打量他，很快，做出合理的猜测。

　　“你……偷人家东西了？”

　　——

　　乔安娜撑着绸面的伞散步，出门前没仔细看，随手拿了把伞，此刻她相当后悔自己的粗心，因为滚烫的阳光正透过轻薄的伞面，洒落在她蜜糖色的皮肤上。她体格强健，跟开阔草原上的羚羊一样，美得充满生机与野性，甚至有些男子气概，可与其刚毅的外形有所差异的是，平民恶魔的生活赋予了她一颗敏感温柔的心。

　　当年幼的乔安娜与姐姐洛朗丝在乡间奔跑打闹的时候，从未想象过，二十年后的她，居然会成为倍受魔王玛吉斯关注的养女。

　　老实说，“备受关注”这种容易令人遐想的描述，是从女仆那里听来的，置身漩涡中心的她无法辨认出玛吉斯的真实想法。越是离得近，越是看不清。她已经头昏脑涨了。曾经的乔安娜是怀特家族的一名女仆，如今她却拥有属于自己的贴身侍从，每天都过得像在做梦。

　　乔安娜继承了玛吉斯的一栋城堡，玛吉斯被封印后，她再也没有机会去询问，无从得知自己被收养的真相。只是据魔犬罗恩所说，乔安娜大概让玛吉斯想到了他深爱的某位女性。

　　爱？恶魔的爱能持续多久，恶魔真的拥有爱的能力吗？乔安娜对此存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对玛吉斯抱有的感情，尽管她确实感谢玛吉斯使她接受教育、过上舒适的生活。乔安娜从未体会过爱的滋味，她不爱抛弃自己的亲生父母，不爱乖戾暴躁的姐姐，不爱怀特家族那群犹如机械一般的同僚。

　　自从被玛吉斯带回城堡后，乔安娜就过上了清闲的贵族生活，再也不需要劳动。她可以想象到姐姐洛朗丝眼中的自己是怎样的：一只被圈养的金丝雀。洛朗丝嫉妒她，乔安娜很清楚。她是个极其敏感的恶魔。姐姐在等着看好戏，等着一时兴起的魔王厌倦她，然后把她赶走。

　　今天早上，乔安娜极其珍惜的手链被堕天使抢走了，手腕此刻还在火辣辣得疼。她立刻向魔犬罗恩求助，她听说他的追踪能力相当出色。

　　或许她只爱她的手链。

　　早晨从罗恩的口中，乔安娜还挖到了更多关于养父的事情。以至于一整个中午都在胡思乱想。她读过人类写的小说，人类与恶魔在一起，起初只是互相排遣寂寞，后来却萌生了真正的爱情，陪伴彼此度过余生——这怎么可能是玛吉斯会做的事情？太可笑了。

　　但与此同时，乔安娜却又陷入幻想，这可能会成为她的未来吗？

　　可是，小说里写的是人类的故事啊。人类如此脆弱，如此害怕寂寞，而恶魔不同，恶魔的心肠通常是坚硬的。乔安娜在风中颤抖，空虚与悲凉侵占了她的心灵，那是一种眼睁睁地看着美梦即将到头的幻灭感，她不眨眼，瞪大眼睛看着，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