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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练】花火 ...

  •   何忆安再一次回到这座城市已经是二十五岁。八年前当她下定决心远离这里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会再踏上这片土地。
      八年。
      三十二季。
      九十六个月。
      两千九百多个日夜。
      若不是这样仔细算下来,何忆安真的不会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与这座城市阔别了这么久。
      火车站的出站口已经通了地铁,原来站前的大广场上方架起了立交桥。穿行在城市里的出租车,颜色从难看的褐黄变成纯净的浅青色,公交站牌从一块简陋的小铁板变成了智能化站点。太多的变化来不及细数。何忆安凭着模糊的印象,又在这里兜了几个圈,然而无果。
      八年前,她的离开,让这里从“家乡”变成了地图上的一个符号,这里的阴晴雨雪也成了每天的天气预报里的一个称呼。时隔多年再次与她相见,何忆安由衷地觉着,自己算不上是“归人”,顶多也就是个“过客”。
      她走到马路边,伸手招停一辆出租车。
      “劳烦,第一医院。”
      简单地报上地址之后,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副耳机戴上。手机里只有一首歌——这一支曲子,何忆安听了七年。
      按下播放键,耳机里先是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何忆安习以为常,静静地等待着。
      然后,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祝我亲爱的妹妹安安,十八岁生日快乐。”
      他说话的时候很慢,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咬字非常清晰,每一句话的末尾声音都微微上扬,仿佛带着笑意。
      何忆安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骤地收紧,一不小心碰到了进度条。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听着耳机里的声音再一次地重复:
      “……亲爱的……”
      她忍不住按下暂停键。退回去,听他再一次说道:“……亲爱的……”
      如此反复。
      从火车站到第一医院的路程并不算太长,第一医院醒目的标志多年未变,这倒还是认得。只是距离越近,何忆安的胸口就越是发闷。仿佛有什么东西淤塞在里面,倾泻不出,便只能不停地酝酿、发酵,直至苦涩。她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双手不自觉地收紧。
      耳机里的声音突然变大,何忆安没有暂停。于是就听见那个声音清晰无比地说:“……妹妹……”
      这两个字就像是一个重锤,“轰”地一声将何忆安刻意伪装的平静击散,猝不及防地崩解离析,迅速消失。
      临下车的时候,司机看她哭得伤心,特意少收了两块钱。何忆安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匆匆道谢,下了车便飞快地往住院部跑去。
      进入医院,何忆安的眼泪终于不再显得突兀。这个地方每天都上演着生死离别,无数的人来了又走,在这里落下眼泪。可是再多的悲伤,也换不回故去的人。眼泪令人唏嘘,更多地,却是麻木。
      电梯的显示屏上的数字慢慢地从1开始变化,几次停顿,终于在定格到25。何忆安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了出去。到护士站确认过名字和床位之后,何忆安在一旁站了许久。
      走廊里的咳嗽声起起伏伏,来往的人脸上或喜悦、或麻木、或悲伤,甚至有人红着眼眶,沉默地恸哭直至失去力气。何忆安一直盯着这些人来来去去,心间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冰凉。
      ——如果那个人……
      才只是想了一个“如果”,她就忍不住害怕。
      心下告诉自己要振作。何忆安从包里找出一面小镜子,看了看自己现在的样子。眼眶还有些发红,好在不算明显。
      “至少……不可以在他面前哭。”
      看着镜子里的人,何忆安小声地对自己说道。
      2514。
      她最终在这扇门前站定,盯着病床卡上的“徐行之”这三个字很久。
      门还上着锁。
      敲门。
      等待。
      短暂的几秒钟在她这里过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门被拉开。开门的中年妇女眼眶红着,脸上的泪痕未消。何忆安微微后退半步,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笑容很浅很淡:“姑妈。”
      “哎,是安安来啦……”姑母默默地揩干了眼角的泪水,让开身子将何忆安迎入病房内:“你表哥他……他刚睡着了,不好意思啊。”
      何忆安走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姑母,体谅地搀着她。嘴上应道:“没关系。让表哥好好休息吧,我不碍事的。我爸妈他们……实在是赶不过来,所以我就替他们来了。”
      姑母点点头,将她领到家属的陪床上坐着。二人间的病房,旁边的床位却已经是空无一人。只留下白色的铺盖。何忆安盯着那里许久……不作言语。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姑母也是一愣,然后低声跟她解释道:“旁边床的那位……昨晚上……”话说了一半,姑母顿住,轻叹一声,神色间掩不住的哀恸:“……去了。”
      何忆安轻轻地拍拍姑母的手,安抚道:“姑妈你别想太多……表哥他会好起来的。”
      二人又低声交流了几句,何忆安的视线慢慢地固定在了一个地方。病床上的那个人本来就不胖,如今一病反而变得更加清癯。他阖着眼,戴着呼吸机,身上还连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曾经弹吉他的右手上挂着点滴,手指的骨节显得更加分明,露出的手背上有不少青紫的印子。
      过了一会儿医生进来查房,姑母也随着他一起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
      何忆安走到病床边,久久凝视着他的眉眼。他的嘴唇微闭,干燥且无血色。
      八年前,这双唇吻过何忆安,也拒绝过她。
      何忆安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它张合的样子,唇形每一次变化的细节她都记得。可它说的,偏偏是这个世界上最薄情的话。
      他说。
      “安安,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说。
      “不是我想辜负你……而是因为……我们是亲兄妹。”
      何忆安想起他那时的话,忍不住轻笑,泪水却也跟着落了下来。多可笑啊。“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妹”这种恶俗的梗都能被她碰上,被她这个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养女的人碰上。偏偏说那话的人还是她“表哥”。
      本来以为养女的身份可以让自己放肆地爱一次,何忆安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亲生父母会是她叫了十七年的“姑父”、“姑妈”。眼前这个人,眨眼一变从毫无血缘关系的表亲,成了自己的亲哥哥。
      正想着这些,何忆安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勾住。她低下头,看到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已经睁开了眼,疾病也没能夺走他闪亮的眼眸。那里头有着别样的光采,何忆安分不清那是泪光或其他。
      他嘴唇微动,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安安”。
      听见这两个字,何忆安触电般地倏地将手抽出。也顾不上掩饰脸颊上残存的泪痕,何忆安迅速地换上一副假惺惺的笑容:“表哥你醒了啊。”
      她找来凳子,坐在病床边,手随意地搭在床沿。徐行之动了动手指,仿佛费尽了全身气力一样,将尚且自由的左手伸了出去。何忆安见不得他这病恹恹的样子,心里斗争了许久,还是主动地将手覆了上去。
      徐行之嘴角微勾,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二人相互凝视,谁也不多做言语。可是这一会儿何忆安才是真确地感受到了,曾经那个健康且充满活力的徐行之,真的已经被病魔狠狠击倒。他还是那么爱笑——即使是躺在病床之上——还是像小太阳一样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抱歉啊……”他低声说。
      “什么?”
      徐行之缓缓地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看向被窗帘遮掩住窗户,看向光明所在。他微抿着唇,无奈地眨眼:“不能……再唱歌给你听了……”
      何忆安在医生几近兵荒马乱的忙活下被架开,神色依旧呆滞。
      那一天的晚上,她坐在江堤上,一个人放完了一整盒的仙女棒。明亮的火光里,何忆安看见无数童年的景象反复出现,最终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名字。
      徐行之。
      何忆安的徐行之。
      何忆安喜欢的徐行之。
      何忆安喜欢了整整十三年的徐行之。
      何忆安喜欢了整整十三年却最终求而不得的徐行之。
      何忆安喜欢了整整十三年却最终求而不得的也喜欢着何忆安的徐行之。
      花火再绚烂,也燃烧不了一整季;璀璨之后,必将走向黑暗。像繁花开了又谢,世间荣枯,循环往复,唯有生命只有一次。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会升起,黑夜终将逝去。变成漫长时光里的一个标记点。
      “可是谁知道我爱你呢?”
      何忆安这么问着自己,也问着心中的那个人。转身的时候,背后已是一片黑暗。只剩下遍地的残灰,风一照拂便很快没了踪迹。八年的时光不算漫长,可就是这一个转身,记忆里的风景便只剩荒芜。
      然而未来还是会到来。
      当新一天的太阳升起,何忆安走到马路边,伸手招停一辆出租车。
      “劳烦,菱山公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练】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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