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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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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政,你夫人好么”
京的衬衣皱得厉害;麻纱料子穿着舒服,却太娇气,从前京是不喜欢的。敏政伸手去抻抻,近看才发现他根本扣错了纽子。于是叹口气从旁边拖过一只矮凳坐下,一颗一颗替他解了重新严丝合缝对上。
“嗯,她很好。”
敏政抬头冲京笑笑。对方心满意足地眯起眸子,眼尾的褶子不笑也顽固盘踞。敏政打小就是鸳鸯眼,上了妆好看,不上妆就肿肿的有些倦气;当年被京调侃到恼羞成怒时就说你小子别得意,大眼睛的人老来皱纹多。这话可不是灵验。
“几点了?”
敏政抬腕,表盘有些花。他拿袖口擦了擦,依旧是雾蒙蒙的。于是随口报了个大概。
“四点半了。”
“你五点钟回去是不?”
“你倒比我急。”敏政笑吟吟握了京的手腕,指尖下的触感近似于风干了的花枝子,敏政瞅一眼自己斑斑点点的手背,没说啥,加点劲儿捏了捏。
“莉娅要是等急了,难过的可是你。”
“我咋听着你拐着弯骂我妻管严呢?”
京乐出声来,一口牙比年轻时整齐了许多,颜色缤纷,一眼就看得出哪些是新近人工制造的。
“这不明摆着么,还用拐弯?”
敏政站起身,动作快了眼前有些黯。他扶了椅背定定神。京仰脸看他,乌眼睛里浮着两个影。
“喏,我走了,改天再来。”
京点头,不置可否。敏政握住他肩,敛了笑摆一副凶恶嘴脸。
“好好吃饭,不许抽烟,别和护工闹脾气,听到没?”
“知道了,走吧走吧。”
京敷衍挥手。敏政暗笑摇头;多少年了,这家伙还是无法坦诚地接受别人的好意。
从疗养院到市中心是45分钟车程。
二十八根电线杆,十九栋民房,七个公交车站,两个超市。
敏政习惯性地数着,偶尔会动用手指,直到睫毛打架恍惚睡去。大约是年轻时常年巡演累积下的瞌睡,而今甭管巴士地铁私家车,只要长着轱辘的,他坐上去一刻钟绝对犯困,屡试不爽。
好在目的地是终点站,不必担心错过。
一,二,三,四…
微雨,玻璃上逐渐斑驳。外头花花绿绿动荡像个涡。
数到三十一的时候敏政阖上眼。
累了。
敏政给京带了新鲜的虾:蒸得嫩嫩的,淋了明油和姜葱丝。
以前也给他弄过这个。京用三分钟剥出一只虾,却最终碰翻了盛蘸料的小碟子。那一次敏政不得不按铃叫人来安抚。也真好笑,剥虾时手抖,扔起杯子枕头来倒不含糊。平心而论,京如今的脾气算好的,吵闹也如幼儿,嗓门大且不讲理,需要轻言细语安慰。然而敏政又何曾是低眉顺目性子,索性退一步,两耳不闻,让外人调停,何苦把自己急得掏硝酸甘油。
这次的虾是去了壳的,满盒子红白相间的肉,看着就讨喜。
京吸吸鼻子,眼睛里一团孩气贪婪。
“莉娅做的?真香。”
敏政应一声,把勺子递到他手里。
“趁热,吃吧。”
京的吃相依旧难称文雅,敏政叹道慢点,我不和你抢。
“你小子,真有福气。”京在搜刮角落里一点酱汁的时候叹息,“莉娅最近还好?”不等敏政答话又自己笑,“瞧我这记性,你才进来的时候我不就问过你么,老了老了。”
敏政拍拍他左膝,从矮桌上拿了京的杯子站起来。“别呛着,我去倒点水。”
公用厨房里没人,敏政把杯子凑到龙头底下。这玩意是很久以前敏政私自扣留的巡演周边,却被京抢去。黑瓷杯面上印了突出的卡通人物,五厘米的Q版Dir en grey,颜色褪得七零八落。
敏政看着水越过杯沿流出来,一直漫过小小的Die的红头发。
漫过去,
漫过去,
敏政看着,腿有些酸。
二十八根电线杆,十九栋民房,七个公交车站,两个超市。
敏政数到二十五的时候走了神,他试图回忆出门之前有没有关掉家里的灯。
他想不起来。
今天没下雨,刮很大的风,路边有纸片转着圈打旋儿,从窗口掠过。
他仍然想不起来。
敏政放弃,安慰自己说电灯而已,忘了关也只是浪费些,不像煤气。
家里早就不用煤气了,不安全。
这是薰的建议,他说上了年纪的人,就怕万一。
薰总是最聪明的一个。
信也打电话来说要去看看京。
电波把人声扭曲出单薄质感,倒更近似于信也曾经的嗓子,半点不像爷爷辈的人物。
敏政听了想笑,也确实笑了出来。信也不搭腔,等他笑完了淡淡说那么,呆会见。
除了敏政之外信也算常客,但他很少独去,总是与敏政一起。
他说他不擅对话,即便对象是京。
敏政懂得。
信也从车上下来,手里牵个小女孩,眉眼细巧,羞惭惭地对着敏政抿嘴乐。
总是一辈比一辈出挑得好了。
敏政认出这是信也最小的孙女。之前见过几次,小孩子长得快,这不头顶已经蹿到了信也腰间。敏政摸摸她额头说越来越漂亮了哦,小美人。
信也面无表情一撩眼皮,“别露牙,吓着孩子。”
敏政已经很久没有笑到岔气。
京对信也的孙女向来宠溺,倒比信也更甚。这孩子一来便连敏政都不理了,只和她絮絮说话,逗她背新学的俳句来听。小女孩当真绞了手指慢声细气地念:
“蔷薇开处处,想似当年故乡路。”
十分正经且毫无感伤。
羡煞人。
和信也在阳台上说了几句回来,孩子正坐在京的膝头与他玩翻绳—无名指与小指敲成一朵花,不沾烟火气。
京轻手轻脚揽着她,全神贯注,两只眼睛跟着红线绳来回绕。信也弯了嘴角,“她怕生,每次来这倒粘得很,不如送给你管教?”
京捏捏面前那张圆鼓鼓的巴掌脸,“嗯?听到你爷爷的话没,你说好不好?”
三人相视大笑。
信也还得把孙女送回去,不到五点就先走了。敏政留下来陪京多坐坐,随意聊些有的没的。
京打点精神了一下午,此时便有些心不在焉。多半是敏政说,京听,脑袋一点一点往下耷拉。
五点钟响的时候京突然想起了什么,拽了正要转身的敏政,差点把对方惊个踉跄。
“敏政,你看我,从来都没问过,你儿女们都还好?”
敏政弯腰拍拍京苍白干燥手背,“都好的,京,都好的。”
二十八根电线杆,十九栋民房,七个公交车站,两个超市。
敏政数着,一个没漏。
今天他不困。
薰和美智子邀请敏政去家里吃饭。
煮的是泰式鸡肉咖喱,加了椰奶,很香。敏政连连称赞,吃了不少。
饭后茶泡第二道的时候薰缓缓开口,“京近来怎样?”
敏政端起紫砂盅,顿了顿又搁下。“还是那样,每次去看他,他都问我的夫人可好。”
“敏…”薰踌躇半晌,也只能把这一个字咬在舌尖。“敏。”
敏政淡淡望过来。指尖带翻茶杯,一地凉。
“你知道么薰,京想象中我妻子的名字,是莉娅。是做得一手好菜,温柔体贴的混血姑娘。这傻子任性几十年,而今倒替我想出这些花好月圆,你说可笑不可笑。”
薰抵住太阳穴长吁,“难为你,敏政,我也是白着急,帮不了忙。”
“大半辈子都过来了,谁还能悔呢?”敏政撇开视线。“他病得糊涂,我可不糊涂。”
总得有一个人怀着点天长地久的想头。
“敏政,你夫人好么”
“嗯,她很好。”
问话之人兴高采烈把小甜饼放到草莓奶里蘸蘸;这古怪吃法还是敏政当年教他的。
粉红液体顺着指尖漫延至掌心。京怔住,神色一瞬间懵懂到惶恐。敏政在他面前坐下,拇指循了对方手腕来回画圈。
“怎么啦?”
“敏政,你知道我记性越来越坏,我好像…忘了什么要紧的事。”
“没关系的,京。”敏政凝视对方焦灼的眼,心平气和。
没关系,我帮你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