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星游

1、第 1 章

　　我不是很喜欢笑的人，朋友也不多，年复一年披肩的长直发，用不太多的薪水把自己打点成廉价的精致，斜挎着只花二十元买来却常被同事们提高十倍身价的挎包穿行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时，我对身边的热闹漠不关心。我想，我是寂寞的。
　　就是这样的我，也不是很漂亮，却莫名其妙地吸引了一些男人不断向我献殷勤，而我找不到任何感觉，虽然努力过，然后草草收场，连朋友都懒得做。其实，我不是独身享乐主义者，不过不愿为了结婚而结婚。
　　身边的人都替我担心，我自己还是没什么感觉，照样用我不太多的薪水买我想买的东西，漂亮的、廉价的但常被同事们提高十倍身价的东西，披挂着它们穿行在热闹的街道上。

　　那一天的车厢里，杰坐在我对面，第一眼看到他坐下时我忽然很警觉，象只嗅到危险气息的小鹿，随时准备跳开，结果我没跳开，反而很快投入地和他交谈起来，因为他对我笑了，并主动而熟练地找到了话题。
　　他很英俊，尤其有对漂亮的眼睛，水汪汪的，带着点微笑看着我时满怀深情，即使我们才刚刚认识，朋友在见过他后曾私下里对我说，他的眼睛是对桃花，靠不住的。我笑笑，不想解释，让我着迷的正是他那对桃花似的眼睛。
　　快到站了，我拿起身边的挎包，正在恋恋不舍，杰忽然对我说，我相信缘分。我凝视他，说不出话来。几分钟后，他和我一起站在月台上看火车开走。
　　一出检票口他就把自己的火车票撕掉了，那上面的终点站是下一站的下一站……我笑着咬了咬嘴唇，毫不犹豫地挽住他的胳膊，紧紧捏着挎包的另一只手瑟瑟地抖。他抽出手臂温柔地搂住我的肩，我便无法克制地依偎在他怀里。
　　爱情在人们常说的邂逅中猝不及防地袭击了我，来势汹汹，昏头转向中我热切地幻想着未来的美丽盛况。

　　短短的两天时间里，我迫不及待地把他介绍给所有我认识的人，容光焕发地看他热络地同每一个人攀谈，谦虚地说他算不上辉煌但小有成就的创业史，大家笑眯眯地喊他经理，连一向苛求的父母也隐含着些疑惑默许了他的存在。他成了我的骄傲，走在街上我会紧靠着他，优雅地抬高我的下颌，而他凝视我的目光总是满怀深情。
　　我们理所当然地住在一起，租了间小小的屋子，我付的房租。事实上，他随我来到这个城市时几乎身无分文，他说他是准备回家筹集资金的，没想到会遇上命定的我，他怕一离开就会失去，所以不顾一切地先留下来再说。他吃着我亲手做的饭菜说这些话时显得很不安。我不会让你养我太久的，他抓住我的手认真地向我保证。
　　我相信你，你是优秀的。我信赖地对他笑。
　　他向我讲述他创业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以及他百折不挠的雄心壮志，我入迷地听他讲，更入迷地凝视他神采飞扬的漂亮眼睛，碰上休息日，我们可以就这样腻上一整天。
　　我倾尽所有为他花钱，吃的、用的、穿的，好让他每天都能精神抖擞，他回报我的是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贴，吃饭时会为我添饭，临睡前会为我泡脚，就是在床上也是温柔呵护着我。桩桩件件的温馨小事滋润着我，我心满意足地幸福着。
　　这份幸福因为一个意外的电话而更添加了柔软的疼惜。

　　电话是我接的，他在洗澡。听到铃声，我放下切到一半的菜冲进小客厅一把抓起方桌上的手机，这两天他在找工作，我和他一样关心。
　　一个年轻的女声在电话里淡淡地说，杰，过年回来吧。
　　你是……我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年轻的女声依然淡淡的，我是他未婚妻，他在的话跟他说一下，他爸爸妈妈希望他过年能回来一趟。
　　那边先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里发呆。他家里的事他从没说过，我也没问，因为我相信他愿意的话自己会亲口告诉我的。
　　杰从浴室里出来，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谁的电话？是不是有公司通知我去上班？
　　我干涩地回答他，你未婚妻说你爸爸妈妈希望你过年回家一趟。我悲哀地等待着，心情复杂。
　　他停止动作，沉默着。
　　我听得到壁钟的滴答声和自己的心跳。
　　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弯腰从我身后搂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低声说，过几天跟我回趟老家吧。他微湿的唇吻着我的面颊，我闭上眼，不能呼吸。

　　我请假随他去了他遥远的老家。那里是个不大不小的县城，而他的家庭在那个县城里有着不大不小的威望，因为他母亲的手里握有不大不小的权利，而他父亲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
　　杰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先找了家旅店住下来，我疑惑，但什么也不问。都来这里了，还有什么事情是弄不清楚的？
　　我已经告诉家里人我哦要带你回来了，我们走。不多说什么，杰把我带到了他家里。
　　让我惊奇的是，他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闻讯赶来的他漂亮的看上去很温顺的未婚妻对他都是不冷不热的，一群人围坐在装修得大俗大雅的客厅里用他们的方言展开了一场严肃的交谈。而我只是个旁观者，没有人对我表示过多的关注，仿佛已经习以为常。我耐着性子僵坐在杰的身边，任凭他用力地握紧我的手。好在他们的方言并不难懂。
　　还要出去？他父亲说，早就听说你混得不怎么样嘛。
　　他母亲的话接踵而至，电视台的工作我托人情帮你留在那儿了，再拖就拖不下去了。
　　杰执拗地说，我回来借钱。
　　他哥哥嗤了一声，就知道又是回来要钱的，哪一回不这样？都第几回了？
　　杰漂亮的未婚妻不说话，淡淡地瞥我一眼，我默默看着她，她把视线移开了。
　　我还得出去，杰说，呆在这小地方没什么意思。
　　你在外面又闯出什么意思了？他父母愤怒地拂袖而去。
　　杰的哥哥拍了桌子，你别让我揍你！
　　客厅里只剩下我、杰和杰的未婚妻，她垂着眼帘淡淡地说，杰你把婚礼办了就行了，我只要个位置。然后她抬眼挺怜悯地看着我，杰这人花心，说完她也走了。我转脸看杰，他木着脸不知在想什么。
　　回旅馆的路上，杰一直沉默。看着他打开房门，我在他身后说，你要多少钱？我帮你借。
　　杰定在门口，声音沉闷地问，你还跟我？
　　你说过不会让我养你太久的。我抱住他的腰，眼前是他在家人的围攻下苦苦支撑的样子。我的心痛起来，不能相信这样的他会没有衣锦还乡的那一天。我喃喃地说，有一天你会是个真正的经理。
　　杰终于向我敞开心扉，抱着我坐在旅店的床上讲他的家庭，讲他困在这个县城里的苦恼、讲他家人对他出去闯荡的阻挠、讲他与未婚妻之间的感情破裂、讲人们对他的嘲笑和指责。
　　我是个浪子，他坦诚地说，而且喜欢和不同的女人交往。他在我有反应之前更紧地抱住我，呢喃地低语，但你是特别的，你是我的唯一。他声音沉醉，不用回头我也能想象得出他此刻深情似海的眼神，我毫无条件地相信了他。
　　我们开始规划看不见的未来，把我们幻想中的房子布置得美奂美伦，甚至想到了孩子的模样和将来所受的教育。一切都是那么美好，我憧憬着，在他怀里睡着了。
　　醒来时他不在，床头柜上留了张字条，说他再回去和家里人好好谈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谈的，总之他没拿到一分钱，而他和未婚妻的婚约依然牢不可破。这种情况一直延续着，直到我们返回我所居住的城市、直到他离开我再次出去闯荡、直到……

　　在我奔走为他借钱的那段日子里，杰笑得很开心，更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宠公主一样宠我，规划看不见的未来成为我们每日里的必修课，我上了瘾，不能自拔。
　　曾说过杰的眼睛是桃花的朋友在对我的情况有了一知半解的了解后开始劝我不要太傻，越是被描绘得天花乱坠的东西越是靠不住。我笑了笑，安慰她，一切都是暂时的，好象她才是故事里的女主角，她哑口无言。
　　说完这句话，我居然有些诧异，隐隐觉得这句话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我之所以一遍又一遍地让杰重复那些甜言蜜语就是为了暗示自己目前的一切困窘都是假象，就象在同事们一次又一次的赞美声中自我感觉只不过二十元的挎包已经升值到了两百元一样。惶惑中，我猝然见到了自己潜藏的急欲被添满的虚荣心。
　　我带着审视的心情重新回顾我的感情，细细咀嚼中我掂量出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分量。我承认，我是虚荣的，但我不会为了虚荣而虚荣，更重要的是，我爱他，真的爱他！至于将来那都是可以争取的吧。
　　于是，我轻松了，继续为帮他借钱而四处奔忙。
　　但是，我的心里似乎还有一个什么想法，只是我不去深究，尽量忽略和回避，因而它一直模糊着。

　　我不知道一万块钱对一个想创业的人来说算不算多，至少我是花了很大力气才借齐的，杰就带着这笔钱离开，在我把钱筹齐的第三天。
　　火车缓缓启动，杰隔着车窗玻璃使劲对站台上的我挥手，我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当我只能看见火车越去越远的尾部时，那个我一直回避和忽略的想法忽然间明晰起来——走了，还会回来吗？
　　从这一刻开始，我陷入期待。
　　很巧的，我有位老乡同杰在一个城市，并有工作上的来往，由他那里再经过几个转折后我知道了杰的一些情况。很可笑是吗？我本来以为他的情况该由他自己来告诉我的，而实际上我怎么也拨不通他的电话。
　　传闻说，他在那边交了个很漂亮的女朋友；传闻说，他因为同一位□□小头目争风吃醋而被人修理；传闻说，有位富有的女老板看上了他，他和那位女老板眉来眼去；传闻说……
　　听来的一切我只字不提，藏在心里独自烦恼，但它们却象潮水一样在同事间泛滥，虽然不会有人当着我的面说什么，但我无可避免地常能捕捉到议论的尾音。我想我要疯了，而杰的手机依然打不通。
　　老乡终于休假回来探亲，我听说后不顾一切地闯到他家里，吓了他妻子一跳。面对我的追问，老乡安慰我说，捕风捉影的事情你相信那么多做什么？好象忘记了他正是消息的来源。
　　但是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了！我大叫，失去贯常的冷静，软硬兼施地拿到了杰的新手机号码，随即迫不及待地冲出老乡的家。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亲密地唤着杰的名字，我居然没有意外的感觉，杰的声音响起时我问，你什么时候还我钱啊？为什么会想到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觉得奇怪。
　　杰一定很吃惊，因为他很久都没说话。
　　我又说，如果不打算回来了就早点把钱还给我吧，都是借来的呢。
　　杰慌忙回应，会的会的，我正准备过段时间回去一趟。
　　我紧接着问，为什么你的手机老打不通啊？
　　哦……杰顿了顿，太忙了，然后他转变话题，你一直都好吗？
　　你说呢？心里堵得慌，我紧握话筒，想狂喊一通。
　　杰又低低地喊我的名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那欲语还休的语调里好象有那个叫什么愧疚的东西吧。我漫应了一声，恩？
　　他嗫嚅，对不起……让你担心了这么久。
　　你那么优秀我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思维好象不是自己的了，我顺着潜意识机械地挂上话筒，无力地靠上公用电话亭的立柱。这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少女时候的自己，扎着翘起的两只羊角辫神气地对守侯在路边的少年说，你不够帅！少年就沮丧地看着我从他面前走开。
　　仔细想想，那是我生平第一个同爱情扯得上点关系的片段吧，第二个呢，是杰。我恍惚地想，到底什么才是爱情呢？
　　听着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我擦着狂涌的泪水走开。

　　我回到从前的生活里，用不多的薪水买来我喜欢的廉价而精致的东西装扮自己，同时依然不太喜欢笑，朋友也不多，而关于杰的一切传闻渐渐平息。偶尔我会想起来翻找一些同杰有关的东西，才发现几乎没有，除了那一万块钱的债务。
　　也许他根本就没存在过，这个念头让我呆了很久。
　　几个月后，我接受了浩的追求，他是个真正的经理，其他的就不重要了，年龄、相貌或者有没有爱情。我还清了所有债务，买来许多真正昂贵而精致的东西，但我不再和任何人规划未来，只是安静地服从一切安排，乖乖地等着做浩的新嫁娘。
　　于是，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再为我担心。
　　浩说，他就是喜欢我安静中带点孤傲的气质，对他这样的赞美我笑了笑，走到落地窗前看窗外的车水马龙。房子的装修那么豪华考究，而寂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猛烈地袭击了我。

　　快举行婚礼的前几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是市区的，我吃惊地听到了杰的声音，立刻就象嗅到危险气息的小鹿那样随时准备跳开，不管跳不跳得开我都警惕着，全身僵硬，抓住话筒的手指一阵发麻。我没想到我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更没想到杰打这个电话时已经在离我不远的地方。
　　杰没听到回应，焦急地喂了好几声，还试探地喊我的名字。
　　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尽量听起来平淡地问，有什么事吗？
　　听说……你要结婚了？他小心翼翼。
　　恩，我暗暗做深呼吸。
　　恭喜你……略一停顿后他紧接着说，没想到我一回来听的第一件事就是这样的好消息。
　　我只是恩，不希望话题深入得更多。
　　等待中，我仿佛见到他沉默的样子。
　　他终于说，我想告诉你……我打算回老家结婚了。
　　恭喜你。心脏蹦了一下，我再没有其他的反应，开始的紧张过后，我慢慢能掌控自己的情绪。这不是在旅途中漂泊的火车车厢里，也无须面对他蛊惑人心的笑容，我没有理由再受他迷惑，毕竟，他那对漂亮的眼睛不属于我。
　　又是沉默，我没等多久，说，如果没什么事就别浪费电话费了。
　　他急切地大叫，等等！
　　恩。
　　我……很寂寞……
　　哦
　　我让你失望了。
　　换做我沉默，听他絮叨，我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利用了你，这点我承认，但没想到的是后来会真的爱上你，你是唯一个个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唯一一个能够理解我并给了我帮助和鼓励的人，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很快乐。离开你后我试图忘记你，但没成功，直到今天。我很累，也很寂寞，这些都是在离开你之后才慢慢体会到的。本来……我是带着希望回来的，没想到……
　　好老套的情节，我不愿再费神猜测他的感情是真是假，心里有点悲哀。我说，是的，我要结婚了。
　　杰慢慢说，所以，我也想回老家结婚了，还是那个只想要个位置的女人。
　　说什么呢，你未婚妻等了你那么久。我漫不经心，忽然觉得电话那端的不过是个普通的朋友，正在向我倾诉他的烦恼，而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他听出了我的漫不经心，喃喃地说，你一定在恨我吧。
　　我忍不住笑，你给了我一段很美好的回忆，你让我知道我也可以不寂寞的，谢谢你！我感觉到了自己的残忍。杰，你不该打这个电话来的。我在心里对他说。
　　很久之后，我听到了他轻轻的哭泣声，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慢慢放下话筒，把一切都挂断。

　　新婚之夜，我对浩说，我常常会觉得寂寞。
　　浩抱住我笑，有我在你就不会寂寞了。
　　我靠在他怀里，依然觉得寂寞，因为我分不清什么才是爱情、分不清爱情中的甜言蜜语是真还是假，但我不想再费神思考。
　　寂寞就让它寂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