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的列车》桓哲

1、归乡的列车

　　【归乡的列车】

　　开往绵城的k252次列车，临近目的地时总会频繁地经过隧道。手机信号全无，随行所带的图书已经阅读完毕，旅程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我似乎已无事可做。窗外有好山好水，层叠山峦雾气缭绕，对桌的小孩子兴致勃勃拿着相机在母亲的指导下拍摄肉眼所见的风光。我邻座的男子皱着眉头，不悦地冷哼了一声，但这并未打扰到这对母子的兴致。

　　这位乘客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有着浓厚的眉头，粗大的鼻头，茂密的汗毛。他自上车以来就一直垂着眼帘保持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途接过一个电话，通话音量非常大，邻座的我自然而然也听到了一些内容。打电话给他的，是他正在城市读书的女儿，出于某种原因，他不得不乘坐这辆车和我一起前往绵城。

　　我原本并不多话，但从事了十多年的恐怖小说写作，对身边的人还是有相当大的探究兴趣。尤其在今天这样枯燥的环境下。当他咕噜咕噜喝完大半瓶矿泉水，再花半个小时排队上厕所回来，他背靠着座椅舒展着身体，视线落在窗外。我知道他不会再睡了，而这对我来说将是主动攀谈的时机。

　　他穿着一套价值两千块的定制西装，有几个地方冒出了线头。这显然是几年前的衣服，现在已经不合他的身材，他的啤酒肚微微向外凸着，令他看起来非常的邋遢。他的眼底卧着青黑，那双眼睛睁开之后，除了旅程的疲倦，还有掩饰不下的焦躁。通常，这样的人是不容易构建谈话的。但恰恰，他女儿所就读的大学正是我的母校，正可以此作为切口，令他放松防备心理。我从背包里找到自己的名片，递给了他。黑色的名片上，以银色的字体招摇展示着我在X大学的客座讲师身份，此外，我还有一只名片盒，它将告诉每一位接过名片的人，我是一家出版社的签约作者。

　　不费多少工夫，我就了解了他此行的目的，他七十岁高龄的母亲在乡下死去，需要他去处理母亲的身后事。

　　他仅仅是一位失去了母亲的儿子吗？如果是这么简单，我的目标不可能一开始就锁定在他身上。他身上有什么在吸引着我，经历了长年磨炼的直觉告诉我，顺着藤蔓，或许能为自己的写作找到有趣的养分也不一定。

　　——他最大的可疑之处在于，未有一丝失去亲人的悲伤。当他解释这位母亲是他父亲在生母死去之后的继妻，疑点不告自破。不和继母亲近的儿子，不单他一个。

　　从最初我的刻意引导，到后来他的单方面倾诉，这是一个自然的转变。他似乎很有意向让我结识他那位大学里成绩优秀的女儿，我甚至知道下个学年她就会作为学校交换生前往美国，能送女儿出国留学，以他的经济能力对女儿可以说是用尽全力了。但他发现我对他的经历更感兴趣，就开始毫不吝啬分享自己近期的烦恼。

　　他和继母的关系并不好，父亲去世以后每个月给她五百块钱的生活费，今年入夏，她独自劳作，在自家的半亩庄稼地里晕倒，邻居帮忙送到县医院，最终确定是中风。出于孝道，他的妻子已经照顾了她两个月，没有妻子悉心照料的男人，自然是眼前没精打采的样子。两天前，这位中风之后口不能言甚至都不能下床的老人离世了。他接到这个消息，只得匆忙向老板请假回乡处理她的后事。这几个月，金钱和日常生活方面，他都深感困扰。按说处理好丧事，他就得以从烦恼解脱，他的表情却一直在出卖自己，这一点告诉我，还另有隐情。

　　其实也不难想象。久病之下无孝子。他和妻子都与那位继母都不亲近，后者更是被迫脱离舒适的城市生活到落后的老家照料一位年迈老人的屎尿。妻子必定不满，丈夫也必定疲劳。恐怕，他们和老人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不快。那不是轻易能解开的结，以致于，继母的离世都不能令他卸下负重。

　　我并非是第一次见他，近距离观察，意外发现我们曾在保险公司有过意外的见面。也恰好是在两个月前，我应女友的要求开车接她下班，而当时为他办理业务的员工，就是我的女友。我在一边等候，留意到保单上的人名是一位女性。保险公司为了避免骗保，通常会派人审核投保人的资格，那一天恰好确定正式签约。再晚上几天，或许就不会有那一笔保险金了。

　　“妻子提过几次，恰好办了就遇上老人出事。”他无意识盯着隔桌男子的烟头。

　　我接过话，说道，“那是你的幸运。”这句话是他内心期待的，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朝我干涩地笑了笑。

　　还有半个小时列车将要到站，他突然捏住了我的衣领。我的身高比他高了十公分左右，他的手需要往上仰起才能碰到我的脖子。他的双手颤抖不已，我微微俯首，视线里出现他脖子上鼓胀的青筋。他愤怒又畏惧。

　　这时，将目光移向他怒视我的浑浊眼球，欣赏着他情绪强烈的眼神，我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

　　我笑了。

　　偏着头，用他肥大的脑门遮挡住寥寥几位乘客的旁观，我平淡地说道，“我们只是同乘这辆列车的陌生人。”

　　有些话不必说很透，他很快懂了我的意思，更知道我做出了何种推测。投保可能是偶然，但继母的死，不是偶然。

　　在谈话的结尾，我直白地问他，你的妻子不听话了吗？

　　最初和我聊天，他绝不会想到，我会通过他给我的主观信息拼凑出真相。因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闻到了他身上特别的味道。

　　那是一丝淡淡的甜味。甜美的味道。他此刻复杂变幻的眼神，浇灌着我由于灵感匮乏而逐渐干涸的内心。

　　他的妻子照顾着继母，嫌疑是洗不脱的。直接犯罪者是那位妻子，但无出意外，这位可怜的丈夫才是背后挑唆的人。挑唆之后，握着既得利益，于是畏惧那位杀人的妻子了吗？

　　他绝不可能是清白的。尽管他欺骗着内心做此伪装。

　　我不会把他的秘密泄露给任何人，但无法保证它不成为我的写作素材。

　　“遇见您，很愉快。”我礼貌地颔首。

　　这位五十多岁的男人，离他年迈的继母有二十年的年龄差，又听说男人通常会比女人短命一些。我今年二十六岁，和他相比实在是太过年轻了，我理所应该遵循尊老爱幼的美德。

　　（完）

　　2016.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