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作品完结 ...

  •   四十三

      今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天空仿佛一块魔力水晶,吸收着所有来自人间的热量。进入三月,天气转暖,冰冻了城市一冬的积雪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融化。春天来了,所有蜇伏的生物以一种生机勃勃的新姿抛头露面。而我还是喜欢冬眠,生活原来的状态里,人就不会改变。尹娜打电话对我说,你应该出来走走。我从窗口向城市遥望,白雪在阳光下汇成了一条条黑色的河流,整个城市蔓延着这样的污秽,满目疮痍。

      摘下墙壁上的日历,突然发现还是三年前的,日子从没动,正是苏兰离去的那一天。

      三年约定之期已到,苏兰渺无音信。
      但我已决定开始新的生活。
      理发,洗澡,换下满是褶皱与烟味的衣裳,然后精神抖擞地去看新建的飞机场,聆听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银箭一般钻入云霄。
      一个腿似青禾的孩子站在稻田里,每次看见天空的飞机高高掠过,他的笑容便如穿透云层的阳光飘荡。
      那就是我。
      长大以后开飞机,是我曾经的梦想。
      梦想虽然破灭,可是翅膀依然长在我的身上。只要有翅膀,我的未来永远会保持一种轻盈的飞翔。

      候机大厅里,人的脚步都是轻邑绝尘。一个彩色的皮球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那个球,它像一个魔力四射的水晶球。
      我抬头看见球的主人,一个生命里似曾相识的小孩,虎头鞋虎头帽,小老虎似的黑眼睛盯住我手里的皮球,顽皮胜似贪婪。
      我说,这是你的皮球吗?
      是的。他很认真地点了一下脑袋瓜。
      给我玩一会行吗?
      他就害怕地叫起来,妈妈,妈妈!
      然后我抬头看见一张风花雪月的脸孔。
      是你,吴小丽。
      是你,清一。
      我与小丽的邂逅就这么的简单,好象命运再次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小丽变了,像一块宝石色彩斑斓光彩鉴人。她的衣着华贵仪态大方,浑身上下都在散发着一种成熟的女人芳香。
      她的身边站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这肯定是她的孩子,眉眼之间和小丽颇有几分相似的神采。我咬住自己的嘴唇保持一种相逢后的矜持,我问自己,还恨不恨这个女人?如果恨,我会掉头走掉。我不想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邂逅,不会和她说话。实际上恨一个人也是艰难的,必须把痛苦时刻装在心里,我对小丽的恨没有那么深,我恨她是为了引起一种心头的快慰。
      事实是,我站在那里没有动。
      小丽走过来,轻柔地问我,这些年,你过得还还好吗?
      还行吧。
      你还记恨我吗?
      有一点。这是你的小孩吗,挺可爱的,他叫什么名字?
      告诉爸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王念祖。

      四十四

      他是你的孩子。小丽说,现在我把他还给你。

      小丽把这个小孩硬生生塞给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应,她一声不响转身就走,而我一只手紧抓着这个小家伙的手,不让逃离我的手心。我知道他是我的孩子,从我第一眼看见他的眼神,我就知道他是我早已在小丽的身体里播撒的一粒种子,只是收获的喜悦如闪电一样击穿了我的全身。

      片刻之后,念祖开始猜疑,挣扎,反抗。他小小的骨头里散发出一种巨大的能量。他的眼泪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在粉嫩的腮边滚落,又哭又叫还用脚拼命地踢我,惹得路人的眼光纷纷扬扬的。我的心里立刻有什么被击碎了,在这个幼小的孩子面前无法重新拾起。我的脸一片通红。

      一辆红色的跑车像一阵红色的雾,停泊在我们的面前。车窗玻璃缓缓如帷幕一样落下。小丽摘下墨镜,蔓延一个温柔的眼神,就像我们从前一样心有灵犀。小丽说,念祖要看魔术马戏表演,你带他去看好吗?

      好。我说。这小家伙立刻变得又柔又顺。

      叫爸爸。小丽说。
      爸爸,爸爸,爸爸。这小家伙像看《猫和老鼠》动画片一样兴奋,叫个不停。
      爸爸。这是世界上最能让我屈服的声音。
      咱们走吧。小丽拉住念祖的手,我们把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留在原地,如同钉在地上的旗杆,迎风招展着一些记忆的碎片。

      念祖的骨骼还像青草一样柔嫩。
      坐在车上我轻轻抚摩着念祖柔软的额头,柔软乌黑的头发下面一定装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星星月亮老虎大象的一大堆,还有吞云吐雾的魔鬼。只是我们之间的陌生不会在童年的相似中融化。时间与空间在我们的血脉间制造出一扇门,坚固而冷硬。
      小丽一边开车,一边诉说过去。她很激动,好几次都把车子停靠在路边才把想说的话,意思完整地表达出来。她好象在说,她一个人把念祖带大是多么的艰辛。我没有仔细地听她的经历,因为我毫无责怪与埋怨她的意思。
      很多年前,我们彼此都在对方的心里种下了创伤,还有甜蜜。我学会了总是往好的方面想,那样会产生无穷的希望。忽然,我觉得我们的爱情并没有结束,而是被冷藏,现在已经开花结果,破冰而出,新鲜得还没来得及在阳光下融化青春的冰凌。
      我说,儿子挺乖。然后她的眼睛湿润了。车子停在马戏团门外,小丽让我抱着念祖去买票。我抱着念祖像袋鼠一样站在一对玛瑙般的大气球下,彩色的阳光分外耀眼。有个卖棒棒糖的小贩狡猾地向我们靠近,念祖的小舌头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来转了几圈,我很好笑,可是我还是满足了他的愿望。

      小丽说去泊车,可是我们父子两个找到她时,她正躲在车里抹着兔红样的眼睛,我敲了敲玻璃窗,她抬头看见儿子的嘴里叼着一块棒棒糖,就扑哧一下露出花瓣似的笑容。

      我问念祖,马戏团里最好玩的是什么?
      空中飞人和狮子老虎。他回答的挺干脆,仿佛对这里的魔法表演已烂熟于心 。
      我们坐在前排的位置。念祖在我的怀抱里呆久了,就想找回妈妈温暖身体。
      小丽摸摸他的小脑袋说,我快抱不动你了,爸爸抱着吧。他没说话,可是心里对我挺不服气。
      空中飞人和训狮训虎的节目很快过去,轮到魔术表演——大变活人。一个脸似狸猫,身如八哥的家伙站在上面耀武扬威的。
      小丽悄悄握了握我的手说,念祖最佩服的就是这个魔术师。
      于是我知道,降服念祖的绝妙计划全在这个家伙的身上。

      魔术师推出一个精致绝伦的箱子,口若悬河地解释,如何变化如何神奇,然后他说,哪一位朋友愿意上来试试这神奇的宝箱啊?
      我来!我把念祖交给小丽,一个箭步冲到台上。台下掌声雨点般响起。
      一翻介绍后,魔术师说,请王先生钻进宝箱里。
      箱子的底板是活的,下面有暗道,一个马戏团的工作人员在下面接应我,他很客气地说,为了孩子们的快乐,请您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们有礼物赠送。
      这时一个漂亮的少女已经接替我,由下而上钻进去。顷刻间外面又是响亮的掌声。
      但是意外很快发生了,魔术师再次打开箱子的时候,箱子里却什么都没有。
      我呆在下面能想象出他一个劲地流汗,我对惊异不已的工作人员说,我不想上去,除非你们把我变成魔术师的模样。
      这怎么可以,这怎么可以?工作人员十分恼火地说,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现在你不见着啦。我说,时间短暂啊,不要演穿帮了。

      几分钟之后,他们就向我妥协了,否则骑虎难下啊。
      工作人员迅速把我化装成魔术事的模样,然后又叮嘱我几句,我就又钻进箱子。
      这之前,上面的那个家伙无论怎么变都变不出王清一来,每打开箱子就会有猴子或者香蕉苹果之类的东东,连魔术师都不清楚下一次会变出什么玩意来,他的焦急纳闷与惊奇可想而知。
      终于到我出场了,我这个魔术师一出场,立刻全场轰动。
      我把这个犯有渎职罪的魔术师很顺利地赶进箱子里,然后念动咒语,把他变成了一团团的气泡泡,迎风飞舞。
      我摘下面具,对所有的孩子说,那个魔术师是个邪恶的外星家伙,他想把我变成塑料玩具,结果被我赶回老家去了。
      大家笑声迭起,抱以如雷的掌声。我则在掌声里,如绅士般鞠躬,谢幕。

      这个意外之举让念祖非常崇拜我,在我走下台,他就伸手要我抱。
      人世上无论多少成败,这一刻已超越了所有。我抱着小的,牵着大的,幸福的感觉从我们离开的脚步,震颤着整个大地。
      后来,据说那个意外之举成了马戏团压轴的经典之作,每一位父亲都想亲身一试。

      黄昏很快降临。

      我送他们回宾馆。小丽说,你别走,把儿子哄睡吧。
      我没有拒绝。不知道是报复的心理,还是很久没有碰过女人的身体。当夜我留在了小丽住宿的宾馆,小丽把念祖哄睡以后,我们做了。我们都很饥渴,
      小丽的身体仿佛一只等待着吮吸蜜汁的鲜桃。从前的苏兰,身体有一点硬,是一只青涩的苹果,而现在的小丽则是鲜艳委婉的果冻。她完成了一个女人从心理到生理过渡到一个更完美的过程。在我们□□的阅读下,她的词汇丰富,令人赏心悦目,字里行间都跌宕着渴望爱情书法的最酣畅淋漓的抒写。

      我们做得相当细腻而温存,好象要慢慢地体验整个过程及至高潮的快感。完事以后,我才想起小丽死去的丈夫,我突然感觉她就像马戏表演中那条眼镜蛇,有缠绵的身体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这是你的计划对吧?我森冷地试问,你早就计划好了,要得到他的财产,我没有说错吧。

      对,是我早就计划好的。小丽平静地说,只是我计划永远也不会重演,我计划中的这个孩子也不是你的。
      你说谎!
      我没有,我想打掉这个孩子,可是医生警告我,如果我不要这个孩子,我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了。小丽说,命运对我很残酷,可是我必须选择,我是女人,不是阴谋家,做母亲对我很重要。
      你不是先前的小丽了。
      你也不是原来的王清一。
      他知道吗?
      知道。他在临走的时让我回来找你。

      你别再说啦,你们全都在骗我,会有这样善良的人吗,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吗。
      不是善良,是内疚,他早就知道他的病情,他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
      他凭什么让你回来找我?
      孩子。他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我沉默了,我的情感上的弱点已完全控制在小丽的手里。她已经把念祖当做对我的致命武器。她善于编织血缘的蛛网,然后我像一只小小的猎物,自投罗网难以挣脱。

      四十五

      夜色如梦,我站在宽地如一面水晶似的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与星光相互交织闪烁璀璨。想到做父亲的责任,心中隐隐作痛,竟开始沿着漫无边际的黑色,如一群蝙蝠飞舞。其实我很想弥补父爱的缺陷,我要做一个称职的父亲,这对于我的父亲是一种伟大的超越,在父亲最后凝望我的目光里,我读懂了他满怀深情的期待。
      一面对那样的目光,往往磨平了我少年时代意气风发的倔强。

      想起明天是清明,想到苏兰若干年前亲手伫立的那块现已荒凉的墓碑。我对小丽说,明天是清明,我带念祖去看父亲。

      那就早点睡吧。小丽悄悄从背后伸出柔若无骨的双臂抱住我,她的思念像月光一样轻泻在我的胸膛。我的背心传来湿热的感觉,回转身来小丽已经泪流满面。

      清明节的早晨,扫墓的车队长长的蔓延着哀伤的气氛。晨光萧索,墓碑如同一派寂静而灰白的森林。碑林间肃立着一个个安息的灵魂,而你就在这些曾经热情洋溢,但是现在沉默独守的生命中穿过。寂静了一年的森林,似乎消瘦了四季的轮廓。这一天复活了所有的思念,这是死者的节日,也是为生者祈福的生辰。

      我一手抱着念祖,一手拉着小丽,清冷的山风在念祖白嫩的脸蛋上摩挲出一酡红晕。这个小家伙不停转动的瞳孔里琢磨着对我陌生脸孔的怀疑。正因为认生,所以害怕而安静地呆在我的怀里。

      清明时节雨纷纷,行人路上欲断婚,借问酒家何处是,牧童遥指杏花村。
      念祖小声地背诵一首唐诗,他几分天真几分烂漫地看着我的表情。这小家伙懂得了观察,这也许就是生命产生烦恼的开始。看我赞赏的笑容,小家伙更加得意。比他还得意的是小丽。她说,是我教的,他现在会背一百多首唐诗呢。小丽手里的花篮在轻轻的颤抖,我知道她心里充满极度的骄傲,因为我也是。
      念祖的小手不知不觉地搂紧了我的脖子,他听见了哭声。有一个女人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念祖恐惧这样的哭泣。

      父亲的墓碑干净得像一面镜子,碑前放着一大束鲜花。是什么人比我捷足先登,是苏兰,只有她。我的心里又荡漾一团柔密的疑云。
      念祖,给爷爷磕头。小丽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念祖规规矩矩地趴在地上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念祖很听话,小丽将做母亲的辛苦与威严在我眼前发挥的淋漓尽致。

      小丽把原来的花束挪到一边,放上花篮。一片花瓣落在松软的尘埃。父亲还是没有丝毫改变,不喜欢花花草草,酷爱旱烟和麻将。我点上一只烟,吸了一口,然后将袅袅的香烟插进墓前的泥土,红亮的烟头一明一灭,父亲吸得格外贪婪。
      念祖磕头已毕,就爬到一边独自玩耍。我松开捏着他的小手,他蹦蹦跳跳的,像一只不能远飞的风筝。小家伙很快就进入一种自娱自乐的状态,一块石头,一棵小草,都会玩得兴致勃勃。念祖的影子薄薄地敷在晨曦里,仿佛露珠一样清醇。在念祖的身上,我看到父亲的生命没有终结,而是另一种延续,延续了祖辈的期望,颠覆了一个农民的命运。念祖是一个幸运儿,他不会再面对黄土和高粱,他要接受的是现代大都市的速度和残酷的竞争,他几乎没有损失,他的命运出生以前就被镀上一层金灿灿的颜色。
      我们的命运相差是如此巨大,可惜父亲已经看不到这种奇妙的变化。

      念祖尽情地在众生安息的泥土上玩耍,他并不怕惊扰这些沉寂的魂灵。正因为他们太孤独了,所以念祖的活泼可以排遣他们的寂寞。
      念祖爬上一块独自矗立的漂亮墓碑,它在碑林的边缘,独享一方青草的芬芳,丝丝缕缕的阳光照耀在洁白的大理石上,仿佛一块天空陨落的云彩。
      我走过去,要把念祖从云彩上抱下来。
      但是我的脸顷刻间僵硬如铁,阳光如刀残忍地雕刻着我的表情。我的手臂不住地颤抖,连念祖都在我浑身的颤动下,感到如见鬼魂般的可怖。
      阳光是如此犀利,竟可以切割我隐匿在时间背后的伤痛。
      伤痛被揭开,痛楚四溢。

      四十六

      墓碑上的铭文刻着我心中的名字——苏兰。
      这不是玩笑,是世界向我展现冷酷而幽默的一面。在我应该遗忘,放弃和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居然刻意安排这段心如刀割的人鬼相逢,可见老天是一种残忍的本性。

      看过墓碑,我一切了然。我把念祖交给小丽,她楞楞地盯着墓碑一言不发。我用最快的速度来到蒙娜丽莎,但尹娜没在酒吧。
      几年没见,她结婚了。据说嫁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有钱男人。按照服务生给的地址,我来到尹娜的家。
      尹娜的家座落在一片豪华的小区里面。
      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嫁了个大款。
      实现自己的梦想,没有什么不好的。

      进门前,我先仔细地审视了一下门前那辆红色的迷你跑车。
      敲开门,我看见一张臃肿,苍白,生着妊娠斑的脸。她是尹娜,挺着一个大如圆盘的肚子,庸懒而平淡,毫无飞扬跋扈的青春傲气,大有与世隔绝的苍白。

      是你。尹娜吃惊地说。
      是我。
      我现在很丑是吗?
      不,很美。我真心地说。洗尽铅华,朴素得令人眩目。

      你找我,什么事?尹娜歪着脑袋说。
      我很激动,但很平静地说,苏兰死了,这你早就知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尹娜眼角的鱼纹像水波一样摇晃,她的心在颤抖,瞒不过我的眼睛。
      苏兰的墓我看见了,是你亲手埋的,墓碑上还有你的名字,今天你去扫墓了对吧,外面的车胎上还留着公墓下红土的印记。我一口气说完,尹娜根本无可辩驳。
      进来吧。尹娜叹了口气说,你终于还是知道了。她的瞳孔忽如落日下的晚霞,熨染上凄红的颜色。
      事情从何说起呢。尹娜皱着细长的眉头,先给我倒了一杯水,然后又给她自己倒了一杯。
      她是怎么死的?我说。
      死于癌症。尹娜说,发现以后,她就不让我告诉你。
      而且制造了离家出走的假相?
      她不愿意走,可是她的胃痛得越来越厉害,她没有选择。
      她很会演戏,对吗?
      尹娜一楞。
      我淡淡地说,她的演技高超无与伦比,她宁可欺骗我的眼睛,也不让我的心痛,可她又是个白痴,她以为这样我真不会心痛吗?
      尹娜说,现在我知道,她大错而特错了。

      我们面对面坐在蓝色的沙发上,柔软的皮革像海浪般澎湃着我们的忧伤。对于诉说悲戚的往事,真是难以启齿。落地窗外散落下来的阳光,暖如睡莲地盛开在空旷的房间,可是尹娜的身体还是在寒冷的回忆里轻微地颤抖。她的肚子已经庞大到快要临产的边缘,每一阵震痛都会绞碎她美丽的表情,一双青色的泪痕在尹娜白白的脸上蜿蜒而行。
      我说,恭喜你,快要生了。
      尹娜抹去眼泪高兴起来,是啊,他现在还不老实,总是乱踢乱打的,像苏兰小的时候。
      你们从小就认识的吗?我问。
      是啊,我们俩是小学,中学,高中三世同窗,说起来你也许不信,苏兰小的时候比男孩还淘呢。就这样我们打破了使人僵硬的悲伤,开始诉说我与苏兰失落的那段往事。

      真的,苏兰小时候喜欢打架,比男孩还疯狂。尹娜说,她是我们班女生的领袖,要是有男人欺负我们,我们就会抱成一团,那个男生就要倒大霉了。
      她很有同情心对吗?我说。
      尹娜嗯了一声,她喜欢小动物,和小猫小狗的能玩上一整天,她就是不爱学习,不过她的学习成绩在初三时还排在全年部前二十名呢,初中一毕业,她就辍学了,学做生意。
      她竟做过那些生意?
      倒卖过服装和礼品玩具,开过花店,她从来不给人打工,无论生意多大,她只想自己当老板。
      你知道我想知道的不仅是这些?我说。
      尹娜忽然沉默了,表情长时间如潜艇一般不能升上海面。她说,你知道那些陈年旧事又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只想好好地知道她的过去,想知道除了我,还有没有另一个人藏在她的心底?
      尹娜说,马克,你是知道的。
      说说我不知道的?
      初中的时候苏兰有一个同桌,是一个很帅气的男生,学习成绩又好,是苏兰的梦中情人,你也许不信,少女情窦初开的时候,特别的傻,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去春游,她把所有的钱都花在那个男生的身上,可是人家只是若既若离,你说她是不是很傻?
      傻,真傻。我说。
      半来苏兰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很优秀的,可是因为这件事的打击,一路下滑,她只考上了职校,但是职校没念完,她就不念了,她要做生意,她说要赚很多钱,供他上大学,你说可笑不?
      那个男孩呢?
      考上一家很优秀的大学后就把她忘个一干二净。
      她还有没有喜欢的人?
      除了这个,下一个就是马克。
      不必再说下去。我正是那个故事的主角。

      四十七

      诉说往事具有一种令人痴迷的魔力。我们静静地流转在逆行的时光里,欲罢不能。在无奈的现实面前,我们太想挽回一些失落的东西。
      我说,苏兰该有一些给我的东西 ,留在你这里。
      尹娜说,早想交给你,可是看你那个样子,就一直没敢动。
      她缓缓地站起来,走到一个很宽阔的衣柜前,艰难地蹲下。
      我走上前去说,我来帮你。
      你打开第三个抽屉。
      尹娜表情奇怪地说。
      我犹豫了一下,抽开那个月光宝盒。
      里面果然很大,装得下我从小到大的天与地。

      时光滚滚,从一扇珍惜了许久的门倾斜而出,滔滔不绝。
      凝聚成——一块玉坠压在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
      我握住那块坚硬的玉石,玉石中蕴藏的温暖在我的手心打开一个亮闪闪的空洞,穿过去,我站在了时间的对面。
      照片上的女人美丽温柔,我没见过,但是我见过被抱在怀里的婴儿,黑黑的眼睛,开心而胖胖的脸蛋,和现在的念祖一模一样。那个男孩就是我呀,他天真的脖子上系着我曾经丢失的玉坠,绝不会有第二块那么巧合的玉坠。

      你为什么会有这张照片 ?我的脸色白如电光照在尹娜惊措的脸上。
      拣的。她故作镇定。
      不要跟我撒谎!
      不知道。尹娜伸手要抢。
      我狠狠地把它攥在手心。

      就在这个时刻,里面的门缓缓开启。
      一道奇异的光芒闪现在我的眼前。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只是她有些苍老,脸上滚动着闪闪发光的泪滴。

      她是我的世界。一个我无时无刻不渴望重逢的世界。
      我对她说,你是妈妈,尹娜是我妹妹,对吗?
      她点点头。
      我扭身就走,我的怨恨已经融化在她汹涌纵横的泪水里。我不想见她,但是面对重逢我无话可说。

      打开门,小丽抱着念祖站在门外。
      你早就知道了?我说小丽,你们一起策划了这个骗局,其实你们已经知道了故事结局,只有我和苏兰不知道。
      我回头看着妹妹和母亲,痛苦在脸上扭动。
      我推开小丽往前跑了几步。突然小丽一声穿透玻璃的尖叫,她快要生了,清一快叫车!
      我还怎么走?
      我抱起尹娜冲出门外。

      生了生了。小丽兴奋地说,是个带把的。她和妈妈的脸上都流露出身为母亲的骄傲与荣耀。
      我们不越而同跑去看那个小生命,心里暖洋洋的。
      一个小小的生命很不老实地躺在保温箱里,白白的皮肤,茸茸的耳朵,黑亮黑亮的眼睛,说不出的新鲜与可爱。
      小丽把我的儿子举起来指点他说,你看那个就是小弟。
      小弟弟。儿子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恐慌,他转过脸对母亲说,奶奶,他会抢我的玩具吗?
      大家哈哈大笑。
      我却有点笑不出来。

      然后,我见到尹娜的丈夫。
      一个很老而老实的男人,不堪回首的相貌和尹娜的漂亮有天壤之别。但我很快知道尹娜嫁给他的原因。他浪漫的程度令人吃惊,他为了纪念儿子的出生,用玫瑰从医院的走廊一直摆满了病房。
      他是个简单直接的人,喜怒哀乐会没有掩饰地表现在脸上。和他生活在一起,也许会有争执,会有不愉快。但是这些总会雨过天晴,而且他对尹娜是爱心荡漾的湖水,尽现柔情的一面。

      他好象知道了我和尹娜的关系,他说,你好,我们兄弟相称吧。
      好,恭喜你了。
      在他的快乐没有在脸上落幕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和你谈谈。
      好,我们上哪去谈。
      就在外面,医院的走廊上。

      我说,坦白说,你的年龄比我大,但是尹娜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忽略的女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们的年龄不是问题,是资本,我会容忍她的缺点,并百般呵护。
      她曾经喜欢过一个警察,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对我说过他们的故事,我很感动,娜娜其实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能够拥有这样的人做我的妻子,我很幸运,别看我的年龄很大,可是我的心从没有老过,就算我们有一天真的都老了,她在我心里永远年轻,我会为这个家尽心尽力,我会让她感到,嫁给我是她最大的幸福。
      谢谢。

      48

      我悄然从医院里走出来。
      小丽独自跟在后面说,你去哪里?
      我说,不知道,反正想出去走走。
      你的店呢?
      只好关了。
      可惜,它在这里挺有名气,它的品牌效应非常有发展前景。
      你喜欢你把它拿走好了,它是苏兰的梦想,我并不想半途而废。我把钥匙交给她。
      苏兰自信地说,我会发扬光大的,等你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我一点也不比她差。
      我相信你的能力。

      那我和念祖怎么办?小丽看着我,她的眼里满是企求的软弱。
      我会回来的,你想吃下一整块甜蜜的蛋糕吗,要是蛋糕里充满了沙砾,你会非常难受的。苏兰死了,可是她的沙砾还是在我的心里,每当我疲惫或是不经意的时候,她都会硌得我生痛。
      小丽明白我的意思,即使走遍万水千山,我必须找到一个去除我精神中沙砾的方法,找到我不再为苏兰而心痛的灵丹。也只有如此,我和小丽的欢娱才能旧梦重温。
      我不在乎。小丽说,她张开满是泪痕的双眼。
      可是我在乎。我说,我可以欺骗你,欺骗所有,但惟独不能欺骗自己,我是自私的人,但不是无情的动物。
      小丽拿出一个淡绿色的皮夹子,她说,这是苏兰的日记,是尹娜给我的,我现在把它交给你,希望能医好你的病。

      如果一个女人要离开你,她会有千万种理由。可是你非要给自己找一个需要内疚的借口,那只有一种,就是你还不够爱她。

      我自认为很认真地去爱过小丽,爱过苏兰,但是她们都不约而同离我而去,无论是什么原因,我依然觉得我给予她们的感受,是没有安全感。如何做一个让女人觉得安全的男人,我要向哪里去寻找这个答案?

      行李之中最重的是苏兰的日记。我坚信那里面的每一个字都写下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我坚信,苏兰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的记叙必定沉湎在情欲与思念的纠缠里。
      我害怕在阳光下打开它的时候,就如埋藏金字塔千年的法老遗书化成片片灰烬,像一只只飞扬在我青春记忆里的美丽蝴蝶。
      而我更像一个贪玩,捕捉蝴蝶的孩子,追逐着她的文字不能自拔。

      我随意买了张车票,随便登上一列不知开往何处的客车。在客车上我不分黑白地昏昏欲睡,直到一个姐姐似的乘务员抚摩我的肩头说,醒一醒,到终点了。
      这里不是终点,距离天边浮尘飘摇的云彩还有一段很遥远的路程。非常羡慕那些徜徉在夕阳下的霞光,用一种懒洋洋的姿态就可以跨越千年的时光。而我却不能。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长街。繁华与清冷如四季交替。我一直向前走,穿过这一路曾经承满了别人的悲欢离合的时空。我要寻找的是一个可以卸载伤痛,又不为人知的所在。

      站在最后一条长街的尽头,一片荒芜的泥土张开一阵猛烈的风沙扑面而来,来激情的拥抱我吗?这里虽然什么都不存在,但我的眼睛已经扎进泥土,生根发芽,梦想终会破土而出,像童话里那颗神奇的豌豆,枝繁叶茂一直伸进浩瀚的苍穹。

      有空白的地方才好描摹自己的未来。我走过去,问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说,你们招临时工吗?
      招。他干脆地回答,招力工,一天五十,供吃住。
      我行吗?
      行。包工头说,别看你瘦,你可和那些小伙不一样,他们都是生梆子,没耐力,一看你就是被锻出来的一块好铁,以前干过?
      下过煤窑。
      哦。包工头说,你留下吧。
      这样我成了一名建筑工。

      四十九

      开始,我和水泥,搭脚手架,推砖头,搬跳板。日子充实又自由自在。很快取我又得了工头的信任,成了一名仓库保管员。
      每天写写算算,除了认真地计算,核对各种材料,没有什么痛苦的想法像气泡一样膨胀,再啪地爆炸。

      建筑工地上有很多我这样的兄弟,我们吃住在一起,谈笑在一块。我们住在工地搭成的简易房里,几个人挤在一个狭小而潮湿的空间。成群结队的蚊子和跳蚤,日积月累着汗渍与袜子的混和酸味。生活没有质量,但简单有序。

      生活以粗犷的线条勾勒着日出和日落,紧凑的时间吆喝着懒惰的躯体。我见过一个人被飞来的砖头砸折了两根肋骨,见过一个不满十八岁的河南小兄弟被一根笔直坠落的钢筋穿过胸膛,贫贱与无知往往铸就我们这一群人悲凉的色彩。

      有些人还和我一样没有成家。每到发薪的日子,他们就会到附近的桑那浴找小姐放纵。还有人因为抢劫被警察永远地带走了,他喜欢上一个喜欢花钱胜过爱情的女孩,为了让心上人心花怒放,他晚上连续做案十三起,最后被蹲坑的警察捕个正着。可惜他入狱前想见那个女孩一面,而他的心上人却仿佛人间蒸发。他是个悲剧人物,他愚昧,但是一点也不懦弱,懦弱有时比愚昧更可怕,不敢爱敢恨,敢做敢当,做人还有什么滋味。

      思念常如月光一样铺在我的床上,拖着苦累一天的身体,沉重地倒在苏兰温暖的怀抱里,一觉直至天明。工友们睡前的娱乐很单纯,一台无线电收音机在温柔的夜色中扬起一段深沉的歌声,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翻开苏兰的日记,一行一行幼嫩的钩勒如同出自婴孩的手笔。

      ——又是一年,春草绿了,桃花开了,照见镜子的我,脸色依旧苍白。日子一成不变,我却在打发日子的时候,瘦了。清一在想我吗?尹娜昨天给我打来电话,她问了我的康复情况,她说,王清一已经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可能吗,我们爱情花开的时候,是最美丽单纯的颜色。我听说有一种美丽的花,叫昙花,子夜开花,黎明凋谢,我们的爱情会像昙花一现?
      我的身体又开始痛,没有时间,没有地点。只是那个小傻瓜根本看不出来,我在骗他。骗一个会为你担心的人,非常开心,你在他心里永远做健康美丽的女人。医生说我得的是绝症,我可能只有三个月的生命。尹娜说,应该叫哥哥来陪伴你。我觉得命运是如此神奇,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爱的人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我相信命运也会对我格外垂青,我是美丽的生命。我的生命会出现奇迹,我对尹娜说,你叫一声我嫂子,她就说,嫂子。我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苏兰日记》

      掩上这一段日记,我慢慢沉睡,醒时枕巾被晨露浸湿了一大片。

      每读取一页苏兰的日记,就如同一个美丽的生命,凝集成一粒光华璀璨的夜明珠,镶嵌在我曾经失落的记忆深处,在那些灰暗平淡的日子里,照亮了我。

      第一次读苏兰的日记,胸口生成一种压抑难耐的愤懑。子夜不能入睡,我竟然像个孩子般的恶作剧。我跑到最近的公用话亭,用IP卡,给苏兰家打电话。
      等了一阵子,苏兰的继母问,谁呀?
      苏兰死了。我说。
      我重复地说了几遍。电话那一端没有了声音,沉寂空旷,仿佛从一片荒芜的原野上传来一声声如簌簌落叶的啜泣。
      我肯定她在忏悔。我挂断,再给马克打。我直接对他说,我是王清一,你知道吗?苏兰死了。
      马克仿佛在泥潭中挣扎,声音被痛楚淹没。

      电话没有挂断。马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我很明白你现在的心情,我知道你一直深爱着苏兰,你是个用情不移的人,所以在你出现在苏兰身边时,我非常害怕也很恐慌,因为我同样了解苏兰,你们的相爱是上天注定要相逢。你在听吗?

      谢谢你,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个小肚鸡肠的男人。我说。
      马克说,我也很喜欢她,但是我不配爱她,她需要一个可以全心全意爱她的人,我做不到这一点,这使我曾经很矛盾,痛苦。我的婚姻生活也很不愉快,我无法摆脱被夺走爱情的阴影。
      我说,你憎恨我吗?
      非但憎恨,我很想把你置于死地。
      后来呢?
      我慢慢放弃了自己的想法。
      为什么?你也是个执着的人。

      我消极沉沦的时候,觉得所有人都对不起我,我意志消沉工作懒惰,朋友和同事都不喜欢我,每天和张好一天三顿架,生活一团糟糕,心乱如麻。
      可是我发现,如果我对生活抱怨,我的生活是永远不会阳光灿烂的,你的心情变了,身边的人和事也就随着改变,没有付出,就无从收获,要是你以热情和积极的心态,生活就会变成快乐的模样。
      你是怎么改变的?
      是苏兰,她来找我。
      我不知道。
      她瞒着你,她对我说,你不能这样下去了,你要重新振作,上面那段话就是她对我说的。
      你听了?
      开始没有,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改变了,我努力工作平易待人,我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张好给我生了一个女儿,可爱得要命。
      恭喜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害怕苏兰给你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感觉消失,可是苏兰虽然不在了,但她的爱并没有消失,那种感情是永远也不会消逝的,你要燃烧的是苏兰的希望,而不是失望,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明白。我说,然后挂断电话。

      马克变了,变得陌生,像大话西游里罗嗦没完烦人透顶的唐僧。
      他是心里已经有了牵挂,可爱得要命的女儿,疲惫中停歇的家庭港湾,不用流浪,不用千山万水寻找自己的另一半。
      马克是令人羡慕的,没有奢求,就是一种幸福。
      但我还是喜欢从前自以为是,血气方刚的马克。现在他的性格已经模糊了,不如原来鲜活,栩栩如生。唐僧如果不出家,应该是一个情圣。

      往事如风,吹不散我的伤痛。吹去的却是我记忆中的感动。
      夜色冷冷地穿过胸口,有一种温暖流水般卸下心头,我感到保存在心窝里的那种思念渐渐在凉透,我无法阻止,无法重温。
      希望能麻醉自己吗,我孤零零地坐在无影的十字街头泣不成声,满面泪流。

      五十

      晚上,我登上返回的列车。
      第一站,是我和苏兰曾经去过的唯一的海边。
      在车上,我饥不可耐阅读苏兰的日记。窗外的风景虽如明月清风,但是苏兰的文字却为我创造了另一片引人揽胜的世界。

      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每日都是粗茶淡饭。只好自己去发现美丽新世界。出了院门,向山上走,不远处有座寺庙。红墙绿瓦飞檐走壁。清晨时分,一队善男信女在一位僧人的带领下,赶到水边放生。山前有一条大河,其实是水库的一个支流。烟波浩淼,水光粼粼,我常会坐船在河上,一坐一个来回,游山玩水消磨时光,我帮船老板卖票,收拾卫生,他不收我的船票。
      放生的人知道不知道,每次走后,都会有几个顽童捕捉那些留恋在岸边,不肯离去的水族,卖给上山的游客。命运是无法掌握的,是虚幻的,心灵的安慰才是实在的,是理智的。
      我是寺里的常。寺里的天很蓝,空气像纯净水一样透明。天空中浮动着满天神佛的影子,衣着鲜艳,似笑似嗔。寺庙是他们的舞台,展现他们在古老世纪的时尚感。我抚摩过他们的外壳,都是塑料中空的铸模,灵异不具个性十足,一颦一笑,绝不雷同,我向他们祈祷清一幸福,他们只能默默无语,这些可爱的神,像一个个大玩偶。
      寺庙中央有一座三米高的七层玲珑塔。往来的人向里面扔硬币。
      老和尚说,在最高一层,能连续扔进九个硬币的男施主将来可以做状元,而女施主可以做诰命夫人。
      我一连扔了十个,一个都没有命中,倒是有三个落进了第三层,想来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寺庙并不寂寞。赶庙会,人山人海。庙里的高僧会大展身手。
      一个胡子要超过年龄许久的和尚在大殿旁抽签算卦。他戴一副圈圈点点的深度眼镜,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糊弄几个小钱,就到山下的小酒馆痛饮。
      我抽了一签,然后拍拍自己的光头说,阿弥陀佛,师兄我是挂单的尼姑,有劳师兄算算我什么时间可以还俗?
      他扑哧一笑,你不是尼姑,你是疗养院的施主。
      你怎么知道?
      天机无可泄露。他说。
      我看一下手里的签,是下下签,上面有两只燕子。
      他说,如果是问感情,不好,劳燕分飞,如果问未来,则有破镜重圆的一天。
      我说,劳燕分飞又怎能破镜重圆?
      因为地球是圆的,即使南辕北辙也最终相会。
      我惊讶,这里的和尚,庙小神仙大,每个人的本领都深不可测。
      ——《苏兰日记》

      我来到海边。
      浪花飞舞如昙花一现,红尘在天地间萧萧而落。海鸥痴长了几岁,只是它们发现了我和苏兰藏在漂流瓶里的心愿,拍着浪花的轻盈重了几分。有了牵挂,就不会再有轻松的飞行。
      吹着凉凉海风,在一块很大的礁石上,看夕阳漫漫。数着风中的忧伤被绚烂的晚霞染成一片红枫。
      枫叶从天空飘下来,覆盖着黄昏下的我,还有许多正在热恋中的少男少女,但愿他们的感情如枫叶一样,经历朔风与秋霜后,依旧灿烂如歌。
      我打开苏兰日记,在海鸥长笛般的鸣叫里,阅读的感觉夜雾一样向波光粼粼的海面铺去,无边无际。苏兰的文字拨动心弦,也拨动了大海的睡眠。

      庙里最小的和尚喜欢弹吉他,手指拨弦和黄家驹一样快。黄昏他总是背向夕阳,坐在松树下的大石上,用忧伤的嗓音模仿齐秦的歌,以假乱真,令人听得入神。他还有一台CD,时常借我听一个晚上。
      我问他为什么出家,他说他没有考上大学,但是没有考上大学的另一半原因,他缄默不语。我想是因为一个情字,像他这个年龄,自己不也是情窦初开。
      庙里的斋饭很差劲,在我拜访以后,才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我露了一小手,就把几个素菜拌得精致鲜香,让和尚们馋涎欲滴,差一点就把掌管伙食的胖师傅炒鱿鱼,害得我红着脸向他道歉。
      胖师傅说,没关系。他说自己,大肚能容天下事,笑口常开世界风。
      他们还喜欢唱卡拉OK ,庙里有一台VCD,周末不定期举办别开生面的演唱会,我做主持,老和尚驻持反是佳宾。他们夕阳唱晚,鬼哭神嚎。但是他们的歌声都是发自肺腑,仿佛心中隐藏着一段伤心往事。
      他们使我回想起快乐无忧的日子,卡拉OK 刚刚兴起,我和清一就一家连着一家地充当观众。清一从来不唱歌,其实她骗我,他的歌一定很好听,像浪子王杰。
      欢乐的日子总是不能持久。小和尚的父母来了。给庙里带来极大的恐慌。双亲相见的场面多少令人震撼。老和尚说自己的眼泪不能再淌了,再淌就成了瞎子。
      小和尚要走了,大家都没去送行,只有我和老和尚。小和尚背着吉他走了,背影在风中断断续续的,像一根扯断的琴弦。
      泪眼婆娑的老和尚回到庙里就变成了一个模样。他恶狠狠地责问余下的和尚,是谁告的密,从此无人继承他的衣钵。和尚们默不作声,面面相觑。
      老和尚罚我们,再不许进小和尚的房间。思念被封闭。
      即使审问一百年,也寻不出一个结果。真正告密的人,正是我呀。
      老和尚嘴边常念叨,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说,我佛慈悲,慈即是爱,悲即是情,和尚是人,不是石头,我们修禅,也修生活。
      我喜欢这些可爱的和尚。也许,可以超度我到西方七宝树下,莲花圣地的,正是这些和尚。
      ——《苏兰日记》

      一片曾经拥有过爱情记忆的大海,在我合上苏兰的日记后平静地入睡。我站起身,掸了掸记忆的尘灰。
      顺着灯火迷茫的公路,我走进城市的夜色。疲惫的游子找寻灵魂栖息地,从来都像回归的燕子,依恋旧主。
      还是三年前的度假村,老板娘也没有变,可是宾馆已经新人胜旧人。
      我问老板娘还认识我吗?她不敢认人。
      我住在原来和苏兰住过的房间。子夜时分将窗子推开,让月亮的光泽悄悄到倾斜在我的视线里,交融出苏兰身体的倩影。我如同一个窃贼,伸出手把三年前藏在这个房间里的那一对贝壳取出,打开时空之门。往事如彩蝶纷飞,苏兰在蝴蝶翩翩的花园里等我。
      星光铺地,花香氤氲,我和苏兰面对面诉说相思之苦。
      然后梦醒了,房间里灌满潮湿的海风,连我的眼角都浸得有些咸。

      51

      第二天黄昏,我又来到曾经和马克打过架的沙滩。
      残阳如血。
      海天一线。
      浪花轻卸着游子的疲惫,大海承载着城市的喧嚣。各色花伞与人物盛开欢颜。我支起小伞,铺好睡袋,穿着游衣,扑到凉凉的海水里游个痛快。
      阳光如网在海水里慢慢收敛,当金色的海水完全转为赤红色时,我从水里走上沙滩,夜风吹拂着我的胸口,海水融化着我性格中坚硬的外壳,流进沙子。
      沙子有了和我的感情一样的温度。
      拣不到一枚贝壳,那东西被情人们拣光了,于是我推断,世界上的爱情很可能已经饱和。分离是唯一选择。

      我趴在睡袋上,渐渐泯灭的天光,随手翻开一叶苏兰的日记。看着她留给我文字,我每时每刻都有坚强的感觉。
      这是一种鼓励,我们在不同的世界,同样开心地生活下去。

      胃不是那么痛了,疼痛开始向全身的骨头转移。医生说我,这都是你的臆想,真实的情况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和清一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次痛都让我在午夜醒来。我不想惊动他,除非痛到不得已。
      他熟睡时更像个傻瓜,有许多次我真想一枕头把他砸醒,你能不能分担我的痛楚。只是我对自己病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是不幸的人,不喜欢牵强,受过伤害,可是我看出来他不是冷酷,不是吝啬,他太害怕再次跌得粉身碎骨,因为他用情太深的缘故,在他轻松玩耍的表情下,一定有一颗非常非常的爱心,要是爱一个人,准保死心塌地。
      秦姨原来是清一的母亲,她后改的名字。尹娜为了这一个哥哥要我保密,我答应尹娜,对她的这个哥哥要好好爱一次,我保证给他的爱情是一种轻松的旅行,而不是去背负沉重。

      这一页日记我没有读完,天黑下来,字迹难以辨认。即使春光明媚,恐怕我不吃不睡,没有白天黑夜,分分秒秒不停地奔跑,也难以闯出苏兰的春天。
      我没有苏兰说的那么好,我惭愧得眼眶一次次湿润,又一次次云开月明。
      我把日记埋进沙子,也许它会变成一只船,载着我的梦幻在大海上漂流,直到三年以前,或者百年之后。
      我钻进睡袋,拼命入睡,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夜色从几千公里下的海底兜上来,虑去海水的蔚蓝,黑色海藻般的长发吹拂如风。似睡非睡的我躺在轻稠的睡袋里,被千年不绝的涛声缓缓到摇曳。
      沙滩上的帐篷,此起彼伏地点燃温情的萤火,但是每座帐篷都有一定的距离,甜蜜要独享才有滋味。
      海洋宛如沉睡的天空,而天空则如灯火辉煌的大地。人海茫茫,星光济济,流星飞过,那是一个人被遗失在宇宙的长街,寻找失落的幸福。

      早晨起来,灰濛濛的天空大雨欲来。沙滩上竟然不见任何踪迹,荒凉似沙漠。海水刚刚苏醒,揉着海岸线长长的眼睛。
      我收拾好帐篷,打道回府。几乎忘记了苏兰的日记深深地埋在那个沙滩上。
      雨意只是骚扰一下的吵闹,还大海宁静的本色。
      天空很快放晴,灿烂的朝阳越出海面。等我回去寻找苏兰日记,沙滩上已是人满为患,昨夜留宿的角落被破坏得面目全非,再也拾不起那片美丽青葱的文字森林。
      痛心与惶恐也与事无补,苏兰的日记彻底被我遗失。

      之后,我去做云霄飞车,没有假牙不翼而飞的笑话。去看海洋馆的海豚表演,没有超过苏兰的漂亮媚媚。去乘奔驰大巴,没有邂逅熟悉的脸空。去旧址的布艺展览馆,现在是一座公园散步,没有火警或者让人提神的事件发生。旅行沉闷得让人昏昏欲睡。
      我慢慢冷却了对这个城市的迷恋。回到度假村,赶快结账,然后走人。

      我上了一辆中巴。老板就是司机,他的热情恨不得把乘客塞满整个车厢。没有位置了,加个凳子就算座。汗水与拥挤把车厢禁锢得像个红烧肉罐头。
      等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直到车老板把一名肥胖的中年妇女像变形金刚一样压缩在车厢里,汽车才连喘带咳地沿着青黑色的高速公路狂奔。
      车速才一百脉,空调就坏了,一股汽油味渗出来,有人哇地就吐了,一时间车厢里泊着相当复杂怪异的气味。完全打开车窗,风就像拳头一样砰砰地击打着脸颊和胸口,隐隐作痛。

      汽车不过是一种载体,真正飞驰是我们归心似箭的心情。前路没有尽头和方向,控制方向和终点的是人。
      远方有朵膨胀的云,天空是脚下的长路。风雨雷电不过是一路迤俪的风景,控制方向与聚散的是命运。
      汽车与云相对而行。
      两个小时以后,它们在一处盘山道上邂逅相遇。
      人与自然摩擦,造就的不是奇迹就是悲剧。

      汽车钻进云层下,风雨劈面而来。关上车窗,车厢里的气味令人昏厥。云层大得可以包裹着整片天空,越往前行,光明越被大大的雨滴封闭得一丝不透。车前灯打开,蜡头似的在视线里晃悠。一朵朵的雨花啪啪地在车窗上炸裂,仿佛球状闪电延伸一只只可怕的怪眼。路上的雨水渐渐由涟漪变为波涛,车速明显减弱,有船体漂浮的感觉。

      车子终于走到尽头,停至前进。
      响一片咒骂和埋怨。司机乐呵呵地对我们说,我下去检查一下,保证手到病除。然后他披上雨披走下车去,
      他走下车前还转过脸来,对我们笑了一下。一道闪电将他的脸映得苍白无血。

      这是个重复动作。
      多年前,有个司机同样露出过这样的无奈微笑。预示着死亡的微笑。
      我仿佛意识到什么,还没有来得及转身去看后面恐怖的发生。
      轰地一声,我们的车子就像一个断翅的老鹰,飞出山崖路上的路栏,

      车子向崖下翻滚,一会天堂一会地狱,一阵尖锐的叫喊,一阵惶恐的沉默。
      我知道自己肯定受了伤,但流出的血不仅是自己的,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很冷静。
      车子停至翻滚的时候,我用最大的力气说,大家不要慌,顺着车窗爬出去,一个一个地,要先让孩子和老人。

      时空大门终于向我敞开。回到了从前。重复的却是悲剧。我闭上眼睛,想起一首歌,我该拿什么去爱你,拿我苦过的痛过的决定,拿我破碎了千万次的心,我空了的双手,我好想再拥有,昨天的温柔,都是被我给夺走。
      ——齐秦《我拿什么爱你》

      刹那间,苏兰就在纷纷而落的天光中,飘然而落,她眼中分离的泪影未干,我颤抖着双手,依然够不到她,那距离,到底有多远?

      醒来,我躺在病床上,小丽和念祖站在前面,还有尹难娜和我的母亲。窗外的枫叶果然像火一样红。
      我挣扎着起来,怀着枫叶样的一颗心,把念祖紧紧拥抱住。

      尾

      在苏兰的墓前,我献上一大束百合。
      玫瑰代表爱情,百合代表思念。我的爱情已浓聚成思念。
      我把日记埋进墓碑下的泥土,泥土像波浪一样涌动,化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苏兰很安静地睡了。安眠在浓密的思念如藻的深海里。
      陪伴她的是她的日记。
      曾经像一只小舟一样,承载着我忧伤的那些文字,如同死亡的珊瑚,卸下我的身体,凝聚成美丽的珊瑚礁。失去了忧伤的我,被波浪轻柔地推上海岸。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我对苏兰说。
      作为纪念青春与爱情的永恒,我写下这段不会被月光和海洋遗忘的故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