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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四章/作陪余生 ...

  •   梅长苏做了个梦。梦里面,是意气飞扬的少年,还有青春活力的少女。
      “哎林殊哥哥别爬这么高!等会儿掉下来,你又该挨骂了!”
      “嘿霓凰,你林殊哥哥可是赤焰军少帅,怎么可能会摔下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哎哟!”
      十五岁那年,他们并肩策马游金陵。青梅竹马,举世无双。

      “林殊哥哥,从今日起,我们俩便正式结为夫妻了。一生携手,永不言弃。”
      “霓凰,你放心,我永不负你。”
      十七岁那年,他们红衣饮下合卺酒。三拜天地,永结同心。

      “唉小公子,这天寒地冻的,你上我这琅琊阁来干什么。”
      “内子怀五月身孕,孰料数日前被毒虫叮咬,毒素入体,危及两命,还望少阁主施救!”
      十九岁那年,他在风雪中寻上琅琊阁求医救妻,见着了那日后会成为他一生挚友的蔺晨。

      “这娃娃看起来还真像你少时模样。”
      “父亲,我小时可比他好看多了!”
      “你个小子,都当爹了还没个正经样。”
      二十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儿子,取名“林辰”。

      “辰儿,别跑这么快,小心摔着!”
      “爹!景睿哥哥回来了,我想去见他!”
      二十四岁那年,他的孩子身体健康,安乐无虞。

      “陛下,你怎么来了?”
      “辰儿呢?昨儿听说他摔了一跤断了骨头,可还好?”
      “舅祖父,果然还是你疼我!爹他就知道数落我不小心……”
      二十六岁那年,他的舅舅慈爱地笑着把辰儿背上肩膀,带着侄儿在院子里玩了一下午。

      “景禹大哥,陛下怎么突然病重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唉……小殊,你还是进去看他最后一眼吧。”
      三十岁那年,他的舅舅病逝驾崩,祁王景禹登基,大赦天下,安绥四海。

      “庭生,又来找你辰弟?”
      “是啊,林叔叔,他在吗?”
      “你蔺叔叔难得来金陵,这会儿正与辰儿在外嬉游呢。”
      三十四岁那年,他与霓凰成婚十七年,他的孩子,正值总角年纪。

      “辰儿,今日乃你大婚之日,切记,从此以后,你再不可任性而为,要学会承担责任。”
      “孩儿明白!”
      四十岁那年,他的爱子林辰风华正茂,娶了当朝小公主为妻,一时风光大好。

      “母亲,当年你生我时,是怎样的感觉?”
      “痛得很,但甘之如饴。”
      “哎哎哎少奶奶生了生了!弄璋弄瓦,儿女双全啊!”
      四十四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的孙子孙女,享尽天伦之乐,齐家之圆。

      “蔺晨,你说实话吧,我这身体还能支撑个几年?”
      “看你曾孙出生是不可能了,不过看着你孙子孙女成家倒还有那么几分可能性。”
      “呵,够了。足够了……”
      四十八岁那年,霓凰染疾病逝,他悲哀过度,丧事过后,缠绵病榻。

      “辰儿……为父这一生,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父亲,你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此生未尝虚掷一日,心怀天下,为民分忧,已不再有所憾恨……只是,尚觉惘然……总觉得身旁,本应还有一人……可我,却记不起来了……记不起来了……”
      “父亲,没事的……你会记起来的,你会记起来的。父亲?父亲?!父亲!!!父亲你醒醒!来人,快来人啊!!”
      五十六岁那年,他因病逝世,一生算不上美满,但也未曾有大波大折。
      除了,不曾遇上那人。
      不曾遇上,那本该与他一起度过孩提时光,度过青春岁月,度过风云华年的萧景琰。

      “长苏,长苏……”
      梅长苏缓缓睁开眼来,眼里仍带着迷蒙。
      他看见眼前有人握着自己的手,脸上是难掩的担忧,“长苏,做噩梦了?”
      他慢慢清醒过来,直直地望着那人,似乎看尽一梦迷途,看尽一生时光。
      “你……”
      “你是谁?”

      一语落尽,声响毕绝。
      那人似乎压抑着呼吸,声音中带着颤抖和不可置信,“你不识得我了?”
      梅长苏看着那人,在心里千万遍描绘他的容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记忆。
      “我曾做了个梦,梦中,一生倥偬,万千人海,我却独独错过一人。那人,可是你?”
      话一说出,他就笑了。
      真傻。那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梦呢。
      可看着那人泛红的眼眶,看着那人颤抖的面容,他突然觉得,那人或是知晓的。不然,他们怎会有同样的痛楚?只消一瞥,看见那人微泪的双眼,心里便是纠缠成丝线的莫名疼痛,似针戳般扎得体无完肤。
      “你,是我何人?”他压下心中的酸涩,小心翼翼地问出口,生怕某个字句,会导致心潮的决堤。
      “你问我,是你何人?”那人自嘲一笑,眸中泪水却是抑不住地掉落下来,纷纷似雪。
      “长苏,你终究还是把我忘了。”温热的泪水拍打在梅长苏的手背上,激得他心一颤,“是我活该。伤你至此,你是该忘了我。忘了我好,忘了我好。”那人哭着牵强一笑,而后缓缓起身,直直地向后退去,“今后,朝堂别过,天涯相安。你,记得要多保重。”
      蹒跚着往外走去的背影,孤寂得似是整个暗沉天地只剩下他一人。
      心头无端漫上如潮恐慌,梅长苏哑着嗓子开口,“你回来。”
      “只要一个名字,只要告诉我一个名字,我肯定能记起你。”
      那人一顿后,却是下定决心般地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直至身影越来越淡,淡得让人几乎看不见。
      梅长苏着急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身,却不料被一个绊倒摔在地上,身上酸麻疼痛,没有一丝力气。“你回来!快回来!”他磕磕绊绊地往门外匍匐着爬去,里衣蒙灰,把一片无暇洁白染得肮脏乌黑。
      “你回来,快回来啊……”他一路手脚并用地从床前爬到门槛,从门槛爬到大院,又从大院爬到大门,姿势不雅,看起来可笑,又可怜。
      可是,大门外天地茫茫,哪还有那人的踪影?
      他一愣,呆坐在原地,看着太阳慢慢坠下山岭,看着夕阳余晖洒遍天地。
      心头一点一点地被恐慌和茫然淹没殆尽。
      那人,去哪儿了?不回来了吗?不要他了吗?

      无处可去,无处可寻,他就这样坐在门口等了一夜,长发染湿意,中衣带露水。
      可那人,始终没能回来。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不吃不喝地坐在大门口,等着那人回来,似是那人,就意味着他的全部记忆,意味着他的完整人生,意味着他的归属所在。
      太阳升起又落下,狐狸经过又路过,暗夜来临又离去,三天三夜,空无一人。
      只有他一人。

      直至死亡,终究,还是只剩他一人。

      “长苏!醒醒!”耳边是谁在呼喊,带着急切,带着不安。
      “长苏,我在,别怕。别怕……”
      似是有人抱住了他,在耳旁喃语。
      “景琰……”梅长苏猛地睁开眼,眼前摇晃的却是沉沉黑暗。但此刻,黑暗却比梦中真实如现境的幻觉更让人心安。“景琰!景琰!”他喘着气,大声喊着那人的名字,紧紧揪住那人的衣服,生怕一眨眼,那人又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琰,你是景琰……”他记起来了,梦里忘却的那人,是景琰。
      是他的景琰。倾尽一生心力的景琰。想要护一世长安的景琰。
      “景琰……”
      他怎么能忘了他呢!怎么偏偏,忘的是他呢……
      萧景琰抱着怀中颤抖不已的梅长苏,轻声安慰,“是,我是景琰,我在这,你别怕。”
      他刚与众将商量好反攻日期,回来见梅长苏睡得安稳,就没想再吵醒他,只一人看着战报和地图,思索着战策。哪料到,不过一小会儿,那人就深陷噩梦,呓语着什么“别走,回来,你回来”。
      萧景琰轻叹了一口气,拍着梅长苏的背,以示安抚。
      他的小殊在这,他还能去哪儿呢……

      待怀中人稍微冷静下来后,他握着那人的手,声音沉稳,“长苏,能不能告诉我,做了什么梦?”
      梅长苏一僵,“没什么,只是个梦中梦罢了。”
      “梦中梦?”萧景琰诧异反问,“倒是稀奇。”
      “我……”他一顿,又继续开口,“我梦到了,没有你的一生。”
      “然后,我又梦见,梦醒后,忘记你的一生。”
      两梦所言,皆为错过。
      梅长苏双眼紧闭,似是心有余戚。
      “没事了,我现在不是在你身边吗?”萧景琰低下头,想吻上那人的额角以示安抚,却克制着不敢动作。

      【——他的寿命虽恢复到解去火寒之毒后的程度,体质却是一落千丈,记忆衰退,五识受损。】

      萧景琰一顿,心底涌上的是难却的心疼。“长苏,你放心,你的身子还有救,”
      只不过深吸一口气后,他就再也难抑地吻上了怀中人的额头,轻柔得似是蜻蜓立于湖心,一颤后便离去得没有踪迹。“我和蔺晨,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失去记忆、五识尽丧。”
      “你相信我们。”

      梅长苏一颤后大幅度地起身,神情不可置信,“怎么可能?”
      他的身体,蔺晨早在一开始,就已与他说的清楚——一点点地坏去,一点点地,沦为记忆全非的废人。
      “信我,长苏。”萧景琰握紧他的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有我在,会好的。”
      “……”梅长苏沉默良久,一时室内只剩误入的夜风飒飒声。
      “我自是信你。”梅长苏想提起嘴角笑一笑,却笑不出来,“可是景琰你呢,你又要为此付出什么?”
      聪明如他,怎会不知萧景琰口中语意。
      “……你不必担心我。”萧景琰拍拍他的头,“委屈的,会是你。”
      他之前一直迟疑未决,担忧的便是这个。
      如果能救长苏,把他这条命拿去都行。他只是怕,委屈了那人啊……
      因为爱,所以心疼。
      他是真的喜欢。也是,真的心疼。
      “委屈我?什么意思?”
      “……”
      萧景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那人,看着闭着眼却眉目间一片信任的那人——“要救你,需要我的阳气。”

      这话一出,室内顿时没了声响。
      梅长苏僵在那里,似是被固定在原地,连舌头都隐隐作麻,说不出一句言语。
      “为救你的眼睛,蔺晨给你安排了六十四日的封闭治疗。但在此之前,他说,”萧景琰一顿,闭上眼又倏地睁开,“他说,必须要先暂时平衡你体内寒热两气,改善体质,不然,这双眼睛,包括你的身体,都是药石罔效。”
      “而要渡气,只有两种途径。要么放血……”他轻颤,咬着牙狠下心说出最后一句话,“要么,欢好。”

      要么,欢好。

      这句话似秘语,把梅长苏炸裂在原地,耳边只余轰响余音。
      欢好……是指那日之事,要一再重演?!

      “蔺晨还说,渡气之举要连续进行三夜,不能有一夜断绝。”萧景琰看着梅长苏,神情莫测,“如此……你可懂?”
      梅长苏没有言语,只静静地半躺在床上,连呼吸都微弱似无。
      他虽未经风月,但这些话语,早已赤裸得让人不知也不行。
      “……”
      梅长苏不说话,萧景琰也陪着他不说话。他知道长苏心中在进行艰难的煎熬挣扎,而他,对此做不出任何帮助。他所能做的,只能支持那人的任何决定。
      无论那个决定,通往的是刀山火海,还是烈焰赤刃。

      床边的烛灯噼里啪啦地暗响着,火焰跳跃拉长的,是时间的影子。
      梅长苏在沉默良久后,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你……”
      萧景琰握紧两人十指交缠的手,以示回应。
      “你……什么时候出发?”
      ……
      萧景琰没想到梅长苏会突然问这个,静了片刻后他一笑,“五日后。”
      他有意没意地梳理着梅长苏垂落的长发,“这儿,乃是冀州境内一处平常民居。早在北燕攻入大梁时,我便吩咐手下士兵装成难民,与若干普通百姓涌入冀州,听我命令,伺机待发。而方才,我已与藏于此地的众将秘密商定,五日后进行最后的反攻。届时,冀州五千士卒会举兵南下,与扬州豫州的军队会合,把北燕军队拦腰截断,围剿着消灭得一个不剩。我大梁国殇之仇,亦可得报无余!”
      “五日……”梅长苏喃喃着,神情惘然。
      “怎么了?”
      “……只是觉得,太快了些。”
      还未好好握手言欢,还未好好倾诉衷肠,还未好好弥补间隙,不过一眨眼,又是一场漫长别离。总归,还是太快了些……
      梅长苏闭着眼,静静地呼吸着,“景琰,你可选择不救我。”
      萧景琰握着他的手一紧,“不可能!”
      “只要能救你,就算只有一二分希望,我也会倾尽全力!更何况,更何况,”他的呼吸,竟是乱了,“蔺晨说了,这法子有用,肯定能救好你!”
      “你要是不愿欢好,我大可放血给你。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一碗血也碍不了什么事。长苏,你若是恨我,打我骂我,随你发泄,只是,千万别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带着隐隐的哀戚,“小殊,这是我赎罪的唯一机会了……”
      “你,别拒绝我好不好?”

      梅长苏身躯一颤,恍若听到了一声震鸣心神的轰响,恰若土石拔裂,枯草蔓长,天地崩裂,四海枯竭。
      “我知自己伤你至深,这些,全是我的错。是我不信你,怀疑你,伤害你,最后,让你身体败坏至此,你想怎么讨要,尽管和我提。就算踢我,咬我,骂我,我也不会还手,亦不会回语;就算让我在霜天寒地里跪个三天三夜,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就算让我为你做牛做马屈身卑下,我也不会反抗。甚至就算……”萧景琰的声音颤抖着带上涩意,“如果,你不愿再见我。那也……无妨。待我救好了你,我会自行离去,到时,你过你的逍遥余生,而我,不会再来麻烦你、叨扰你,毁你清静。”
      阒寂凉夜里,萧景琰的声音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地划刻上梅长苏的心头,落成再难消磨的疼痛印迹,“你在江湖之远,我在庙堂之高。半生不见,一世不扰。但我,永不会忘记对你的诺言,永不会忘记对你的亏欠。拼尽一生心力,白尽满头长发,只用我们先前约定好的太平天下,向你赎尽一生罪责。如此……你可愿原谅我?”
      梅长苏颤抖着,呼吸越来越乱,与身上之人喷洒的呼吸纠结至一处,缠绕成线。
      “你敢……”他压抑着咬牙说出这两个字,被握在那人掌心的手指屈成弓形,指甲划出深深的印迹。“你若敢这么做,不止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三生三世,你都别再来见我,山海两隔,一生不逢!”

      【——我曾做了个梦,梦中,一生倥偬,万千人海,我却独独错过一人。那人,可是你?】

      【——长苏,你终究还是把我忘了。】

      这人,怎么会这么傻……
      梦里梦外,他最害怕的,就是别离终局啊!

      “长苏,长苏……”萧景琰慌了,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吻去那人眼角流下的泪水,“别哭,是我错了。小殊,是我错了,别哭……”

      【——小殊,小殊你别哭啊……是我错了,不该惹你生气。唉小殊你别转过头不理我啊!你听,水牛在道歉呢,咩~~】
      【——蠢死你吧!哪有牛……呜……哪有牛是咩咩叫的!】
      【——呵,能逗我们家小殊开心的水牛,就是咩咩叫的。】

      梅长苏流泪从来不出声音,无论是那一日殿内欢好,痛楚凌迟,还是现在双眼俱盲,恐慌如潮。他只静静地任那泪水从眼眶逃逸而出,咬着唇没有一丝言语,半分不像当年那哭得像天塌了一样的林殊,但也,更让人心疼。“你不想我走,我欢喜得很……”萧景琰轻柔地吻着他,从眼角吻至消瘦的脸庞,又从脸庞吻至没有血色的双唇,然后,他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两唇轻轻相贴,恍若清风抚触,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我这辈子,最悔的事情便是负了你。”有灼热的呼吸拍打在两人相贴的唇间,扰乱了思绪。“在见你前,我在肚子里打了无数次草稿,该怎么向你道歉,该怎么求你原谅,该怎么与你和好如初。幸好,你还愿原谅我……”
      这已是,他萧景琰一生中,除却失而复得外,最大的幸运。
      “谁说的!”梅长苏突然出声打断了他,面上泪痕未干,声音仍带着轻颤,“当日你加之于我的痛楚,我可是记得清楚。只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等着——”
      刹那余音毕绝,默然天地,只剩下了他低沉而又清晰的声音。
      “我只等着,你用余生还我。”

      还我一个,有你作陪的余生。

      这一语,已胜过人间万千情句。
      纵使凄风寒雨,纵使大雪倾城,纵使永夜难度,只要你还陪在我身边,一切困苦都值得。
      萧景琰一颤后低下头,不再犹疑地吻上那人柔软的双唇。
      刹那,恍如一树花开,絮絮私语着的,是无声爱语。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二十四章/作陪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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