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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章/灵魂撕裂(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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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盛夏,知了嘶鸣,永无歇止。杂草疯长,秀树挺拔,娇花争艳。万物正值盛时,一切欣欣向荣,好一派风景。
院中虽虫鸣吵闹,梅长苏却不视不听,心如止水地在案前练字,只是抬腕沉着落下“风雪”二字时,平静如水的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波澜。
梅长苏一愣,不明所以地轻微摇头甩去杂绪,继续专注着落下剩下几字。
“寐如庄生化梦,物我难究,虚实难究,生死亦难究。大梦归来,忽见故人久待于雪路尽头,风雪满肩后对视沉吟良久。一眼之间,生死已定,虚实已定,物我已定,梦亦彻醒。此时方知,其,即吾存在之证明。”纸上,七十七字隽秀飘逸,宛如大家风骨。
“你这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句子啊?”蔺晨不知何时负手站在了他的身后,一伸手便抽去了那张薄纸。
梅长苏难得一慌,伸手便去夺,“不过是赵涵《山友》中的句子罢了,你快还我!”
蔺晨瞥了他两眼,看似不在意地把那纸放回桌上,“整天看些怪里怪去的古书,早晚把你往邪路上引。”
“……”梅长苏不说话,把那张纸细心收好,转头没好气地问道,“你这么早来干什么?”对着蔺晨,他总是不自觉地多了些随意。
蔺晨一挑眉,“哎哟梅大宗主这是贵人多忘事?前几日你答应了我什么,可还记得?”
“我……”梅长苏一愣,随即想起前几日他与蔺晨闲聊时的话语。
【——哎我说长苏,我辛辛苦苦把陈梁一家子给你救下了,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些报酬?】
【——说吧你又想干什么。】
【——别这副表情嘛!本大爷只是想要你陪着去外面逛逛罢了。你看看你都在这宅子里闷了一个月了,闷出一身怪气。】
【——去哪儿逛?】
【——既然是逛,就别在意去哪儿嘛~一句话,去不去?】
【——承蒙蔺大阁主盛情,在下岂敢拒约?】
【——嗬,算你识相。那说好了啊,你到时可别反悔!】
“……今天出去?”梅长苏从悠悠神思中清醒过来,抬眼问他。
“咳,本阁主昨晚夜观天象,掐指一算,今日正是良辰佳景!况且啊,外头阳光正好,你也是该去晒一晒。怎样,去不?”蔺晨斜睨着瞧他,淡淡的神情中却藏着些微的紧张。
“我……”梅长苏刚开口,只说了一字,蔺晨就眼疾手快把那案上的一堆书拿起抱在怀中,“我告诉你啊,你今日就算不出去,我也不会再让你看书。”
梅长苏一愣后哭笑不得,“蔺大阁主你今年贵庚啊?怎么越活越过去……”
“……”蔺晨满脸黑线。这小子是在拐着弯骂他幼稚吗?
他把书放下,趁梅长苏一个不注意,伸出手把他的脸往两边捏扯,“你大爷的,到底去不去?”
梅长苏的脸被扯成了包子,“去……”他拍掉蔺晨的手,揉了揉脸,“我又没说不去。”
蔺晨眼睛四瞄,脸色有些不自然,看来是他误会长苏的意思了。他轻咳一声,“那走吧?”
梅长苏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并肩踏出屋子,“你可别给我带迷路了。”
“哪会?”蔺晨一甩飘逸长发,哼哼说道,“你就把自己交付给我吧,今日保管你玩得尽兴!”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梅长苏笑看着身旁的好友,如是说道。
那日,阳光正好,两人含笑,眉目正好。
苏宅外的长街店铺林立,人声哄闹。即使暑热炎炎,仍有不少人在街上来往,或是背着背篓的小贩,或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或是货比三家的顾客。
“哎你快看!那边那两人!”一珠钗铺子内,有两位小姑娘的目光被店外的两人吸引,窃窃私语。
“长头发的那个好飘逸啊!”
“素衣的那个也很儒雅啊!”
“大热天的还穿这么多,素衣的那个肯定身体羸弱!”
“大热天的还长发飘飘,白衣的那个肯定是个骚包!”
“哼,没眼光!”
“哼哼,你才没眼光!”
两个小姑娘各自看了对方一眼,哼了一声后双双转过头去。
蔺晨却浑然不顾他人或是异样或是爱慕的眼光,只牵着梅长苏的手在大街上穿行。方才他已带着长苏在这大街上游玩了小半日,去过酒坊,进过妙音坊,还入过青楼。每一处摊铺,每一处风景,他都带着身旁这人一一览尽过。
“我要带你去的最后一家店,便是钱记茶馆的绿豆汤。”蔺晨不重的声音被喧闹人声淹没,梅长苏却不知为何听得清清楚楚。
“嗯。”他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蔺晨见他笑着的模样,一愣后醒过神来,拉着这人进了门槛。
“这钱记的绿豆汤,可比吉婶做的好喝多了。”蔺晨刚牵着梅长苏入座,就这么说道。醒悟过来后,他一伸手遮住梅长苏的嘴,眨眨眼,“你回去可别告诉吉婶啊!”
“我哪这么没良心。”梅长苏笑着回他。
嘿,还不属你最没良心!蔺晨腹诽着,咬了一口嘴边的绿豆糕。
片刻后,“那啥,”蔺晨啜了一口冰凉的绿豆汤,舒服得长叹,“那萧景琰是不是有一两个月没来过苏宅了?”
梅长苏持着杯碗的手一顿,“景琰政事忙。”
“嗬,政事忙?”蔺晨微微眯眼,“你刚回金陵那会儿才是他最忙的时候,可那时他还不是每天造访风雨不误?现在事情落得差不多了,就算他忙着查处贪污犯案之人,也不至于连走几步路的时间都抽不出来吧?”
“……”
梅长苏闷声喝着绿豆汤,不理他。
“我说你们俩,三天两头这么闹腾,到底怎么回事?”
感情儿,蔺晨这回是来当和事老了。
“我不知道。”梅长苏的声音冷冷清清的,舌头像是染上了绿豆汤的凉意。听起来似是浑不在意,但太过洒脱,其实就是不得洒脱。
“你这一两个月就这么闷在屋子里,也亏你忍得住。”蔺晨叹了口气,“长苏……”
他这么唤他,舌间两字端是低沉好听。
“我们都已经老大不小了,这半辈子风风雨雨走过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人生人生,只此一生。待白发皤然,入土盖棺后,下辈子许是再也见不到了。”
蔺晨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浮萍一生,倥偬如瞬,江湖相逢,即是有幸……有些人,你向老天苦苦求个缘分,都讨不到一丝一毫。来世更是,缘薄得连个擦肩而过都得不到。”
梅长苏的睫毛轻颤了颤,似是心中有所触动。
“长苏,我知道你不舍得。”
“舍不得,就去找他吧。”
“有时候犹豫着,一生就已经过去了。”
吵闹的大堂中,蔺晨这么淡淡地说着,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引起胸膛中怦怦的心脏共鸣,越来越响,轰鸣得梅长苏手一颤差点打落茶碗。
“……去找他?”他稳下心神,摩挲着素瓷茶碗,低垂着头,“去宫中陪完豫珏之后,我有找过他。但是……景琰说他忙,有什么事,待这两个月过去再说。”
“现在,两个月已差不多过去了。接下来,你还要等几个两月?”
“……”
蔺晨轻叹一声,一仰头伴着汤茶将那压抑在喉间的千言万语吞咽而尽。“砰”地一声,他放下杯碗,像是放下自己的相思。
“该说的我已说尽了。你俩之间,我不好干涉太多。但是长苏,你知道,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当你折磨自己的时候,不止你一人疼。”
梅长苏微愣,反应过来后,调笑的声音带着颤抖,“谁叫你要当事儿妈。”
“别人都说医者父母心,就你个没良心的说我事儿妈。”蔺晨被梅长苏一句话闹得没了气氛,无奈回道。
说完,他站起身,“行了,这绿豆汤喝得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下个地方了。”
梅长苏被他拉着出了钱记茶馆,看着人流不息的长街,问道,“不是说是最后一处了吗?还要去哪儿?”
“宫城。”
蔺晨转过头,看着他,神情难得的严肃,但又隐含着一丝温柔,在盛夏烈阳下,恍若天神临世,耀眼无比。
“长苏,你若不敢找他,”他握紧了牵着梅长苏的手,紧扣掌心,“那我陪着你一起去找他。这样,就不会怕了。”
梅长苏转过头不看他,只觉泪意上涌难抑,声音带着些颤抖,“我怕什么?”
前半辈子的林家少帅,天不怕地不怕唯恐天下不乱的主,怕过什么?
后半辈子的江左宗主,朝廷局势各派纷争皆握于掌心,又怕过什么?
除了那个梦,他,怕过什么……
蔺晨捏捏梅长苏的掌心,“既然不怕,那就去找他吧。如果萧景琰不要你了,那就跟我回琅琊阁去,我天天养着你,保管把你伺候成一个皇帝,事事舒心。”
“……”梅长苏沉默着,倏地一笑,“说得我跟个弃妇似的。”
“你这两月一脸哀怨,可不就是个弃妇?”蔺晨一边打趣着,一边牵引着他往宫城走去。“倒是应了那首《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吟着吟着,蔺晨竟是唱起来。
“行了,你别嚎了。”梅长苏无奈地看着他。
蔺晨撇嘴一笑,倒是起劲了,“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我真是后悔让你跟着来这金陵。”梅长苏看似平静,脸上却是一抽一抽的。
“嗬,大爷我还不想来呢!要不是你死活要回这金陵来,我这琅琊阁主何必跟在你后头屁颠屁颠跑过来?”蔺晨一撇嘴,“我早就说过别回金陵,你非要来。来了,你看,又总是不开心。我不劝你,那就是对不起你。可要是劝了你,又对不起我自己。”他一顿,见梅长苏没多想,又转开话去,“就是再有三生三世,也禁不起你和萧景琰那般折腾。你们俩说来也怪,前几月还是勾肩搭背的,这会儿又两死不相往来……”
“我不曾不理他。”梅长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但你每回找他都与正事有关,这和没理有何区别?我告诉你,这男人啊,是最需要情趣的,一个美人再漂亮,如果每回一凑近她都跟你讲大道理,那么再喜欢,男人也不会再去找这美人了。”
“你这话说得我不是个男人似的。”
“咳,我,我这不是打比方嘛!”蔺晨心虚地回道。梅长苏发怒的威力他是见识过的,这会儿他的长苏已经脸黑了。
“……行了,等会儿我自己去找景琰,你不必陪我。”梅长苏抽出了蔺晨牵着他的手,看着面前的宫城,淡淡说道。
蔺晨一愣,随即释然地拍拍梅长苏的肩,“如此也好,你们俩的事终不便我插手。一路,记得小心。”
梅长苏点点头,拿出腰牌示意侍卫,乘上马车,向着那深深皇城行去。
蔺晨就一直那样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神色复杂,很是唏嘘。
他未料到,竟有一日,他会亲自把梅长苏送入萧景琰手中。
他也未料到,竟是他蔺晨,亲自把自己心爱之人送入虎口,落个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章/灵魂撕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