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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谢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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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永德十九年,冬至。
我在边关待满三年,受调回京。
两年没回家,我娘自是哭哭啼啼了一番。
但这番哭,总觉得格外悲切。
她闺女不是回来了么?
次日,平王妃上门,想与我家说亲。说是老爷们政见不合,但两家对门相交了这么多年,当是亲上加亲的。
可拉倒吧。
我和他家世子在军营里已经打了好几架了。
我还没张口告状呢,我娘就笑呵呵地牵了平王妃的手。
她眼角还有点儿红,粉都没盖住,大概昨日哭多了没养好。
我满以为我娘站我这边儿的,也就是委婉地“从长计议”将平王妃打发了。
可谁曾想,我娘竟应下了,还不住地夸平王家风,说我们攀了高门。
我霍得站了起来。
我娘一顿,笑语中断,厅堂里霎时弥漫一股尴尬。
待平王妃走了,我问我娘,嫁哪个。
我娘只搂着我哭。
妈的,这一定是嫁给谢宓那个残废了。
我不明白,我陆家在京中有头有脸的,我家世相貌前途样样都好,我爹犯了什么大事,至于将我卖与谢家?
夜里,我爹应酬回来,把我叫到书房,只说时局如此,让我安心待嫁。
安心个屁。
当夜,我闯了平王府。
我是去问谢宓的,也就直接翻了他院子外的那堵墙。
还没跟院里的守卫打起来,他们就被谢宓喝止了。
我掸了掸衣服,大喇喇地推门进了谢宓卧房。
屋里暖烘烘的,他还没就寝,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裘,手里卷了本书。
因我推门带风,灯烛微动,昏暗却柔和的光映在他脸上,倒是让瘦得冷硬的线条软了几分。
他看起来有点儿蔫,我记得他是极怕冷的,一入冬便不停请病假。
谢宓平时的病假半真半假,好些不过是为了躲懒。但入冬后,就都是真的了。
天一冷,他就病得连坐都坐不住。
第一回去探望他时,他只能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见我。我关心了他两句,他还不乐意。
后来我说,等他好点儿就带他去书院后山掏雪洞,运气好能逮着兔子。
他嘴上嫌弃得要命,唧唧歪歪了半天又旁敲侧击地打听了起来。
然而,他一直生病,整个冬天都没能起身。
四年不见,他没什么变化,少年人的青涩褪了,自然成熟而疏冷了。
他看着我,目光沉沉。
“你可知是怎么回事?”我坐到他面前,寒暄招呼都省了。
他闻言,古怪地看了看我,道:“你不问你爹娘,跑来问我?”
“他们还当我是小孩子。”我皱了皱眉,“你一直在京,总该知道的比我多。”
“陆昭昭,你可还是这么糊涂。”不知为何,谢宓笑了起来。
他高兴个什么劲儿?
我恼了。
“你也好意思娶我?”我瞪他。
我们这般相熟,一起犯事,一起挨板子,跟兄弟似的,谈婚论嫁多尴尬。
可谢宓误解了我的意思。
他垂了眼,手抚在腿上,幽幽道:“你全家等我救命,我娶你是你家主动提的报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罢,他蓦地抬起头,笑得一脸寒气:“你便是再嫌弃我也没用。我就是要拖累你,把你也拖进这泥坑。”
我呆滞。
我不相信,我家居然有天能沦落到要他来救。
谢宓咳了两声,闭上眼不再看我。
像是也不想理我了。
我强忍着满腹疑虑和愤懑,恨恨地攥了拳头。
最后,只能气呼呼地骂了句“死残废臭不要脸”,然后不待谢宓发作,立刻甩手跑了。
回家之后,我缠着我娘寻死觅活,闹了一整夜。
翌日,等我爹上朝去了,我娘才结结巴巴说了原委。
原来,起因是我那个不争气的伯父犯了事,私自将军械库里报废的家伙拆卖,还因价格没谈妥,被对方拿住了。我爹自然是要擦屁股的,可就不小心也牵涉了进去,才发现有人竟私通犬戎,倒卖盐铁和这些兵械。
正好,秋天打了场败场,邱老将军的孙子逮了几个家伙,将这事儿捅了上来,圣上龙颜大怒,说是要彻查。
私通敌国可大可小,我伯父涉案不深,其实顶多判个流放。但偏偏他害我爹也沾了这事儿,我爹是家中顶梁柱,若遭政敌攻讦,再牵扯其他,麻烦就大了。
搞不好,陆家真的要倒。
此番,陛下命太子亲自督查。
太子是谢宓堂兄,素来与他交好。谢宓虽不出仕,却暗地里做着东宫幕僚。
我娘说,此存亡关头,将我说给平王府,也是爹想了很久的。
若是谢宓能成事,那自该报恩,他嫁娶困难,我陆家女儿给他不算辱没。
若是不能成,家里真出事了,我进了王府,也不用跟着一起倒霉。
最后,娘哭着说,若我实在不想嫁那残废,就找个旁支庶女顶上,反正我们与谢家只是口头许婚。
得了吧,我娘才是小孩子。
谢宓现在变得这么奸,会吃这个亏?
我定了定神,想再找谢宓谈谈。
毕竟,他怎么可能会真的想娶我呢?
到了平王府,人没见着,平王夫妻俩也带着世子进宫去了。
而谢宓,下人说他急怒攻心,气病了,已去城外庄子养病。
呸,我才不信。
我绕着平王府溜达了一圈,发现谢宓是真走了。
我不禁奇怪,谢宓这身子骨,最怕挪动折腾,城外那庄子的温泉再玄乎,他也不至于这么急着赶过去。
定是有鬼。
我回家跟娘交代了一声,也追出了城。
谢宓今早才走,他的马车没法太快,应该跑不了多远。
果不其然,我在半路上就发现了谢家的车驾。
为了防止颠簸,马车慢得如同龟爬。
马车晌午过了才到庄子,下人先伺候晕车的谢宓吐了半刻钟,然后将他抬了进去。
这庄子看似普通,却外松内紧,我不好再探查,干脆去敲了大门。
不多时,管事来了,请我进去。
谢宓看起来非常不高兴,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他的脾气也坏到了顶点。
我还没开口呢,就被他剜了一眼,话也噎了回去。
他疲惫不堪,没力气说话,只甩了我好几个眼刀,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也只好眨眨眼,干巴巴笑了一下。
“容我歇口气。”谢宓闭上了眼,嗓音沙哑。看来,他是真的精神不济需要休息,又怕我在外面瞎闹,才让我进来的。
我懂事地应了一声,道:“那我在边上看书,你先躺会儿,要喝水吗?”
谢宓摇了摇头。
直至傍晚,谢宓醒了,下人给他擦手擦脸,还将我请出去了一会儿。
然后,他终于收拾好了要见我,可还是坐不起来,只能蔫蔫地躺着。
“说吧,又想干嘛?”可能是吐得狠了烧了嗓子,他声音哑得厉害。
我将凳子搬得和他坐近了些,道:“这话该我问你,你想干嘛?”
谢宓先是瞥了瞥我们这有些过分亲近的距离,然后深深看了我一眼,道:“你下次能不能不这么鲁莽?出城时有没有被盯上?”
“呵,我就知道你要干坏事。”我得意地扬了下巴,“可小心着呢。”
“坏事?”谢宓笑了一声,又摇摇头,“你出城终究是会被注意……你且扶我起来,今夜需得有个结果了。”
“啊?你起得来啊?”不是刚还喊背疼吗?
“哪里那么多废话。”谢宓自己挣扎着掀开被子,不住地瞪我,我赶紧上前扶他,让他借力。
饶是他嘴里说得厉害,坐起身后还是靠着我闭眼喘了半天。
我将轮椅拉了过来,他一手圈着我稳住身形,一手将自己缓慢挪上了轮椅。
轮椅垫得厚软,却也打滑,我在谢宓的指使下帮他系了束带,把他捆在了椅子上。但他还是坐得有些歪斜下坠,足尖只虚点在踏板上。
他的残态我是见过的。
谢宓幼时患病,未能像普通男子那样成长,身量自是不如他弟弟,两条腿也比常人幼短,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约莫孩童手臂粗细。他足踝无力,脚尖悬垂,挂不住鞋靴,还没有知觉。有次,我给他捡了鞋,又注意到他扭伤了脚,才发现到他竟残得这样严重。
平时,谢宓颇重仪表,若是收拾不好,便干脆请假不出门了。也不知他要带我去干嘛,弄得如此匆忙。
我想了想,还是抓了件皮裘把他全身裹了起来。
谢宓轻哼了一声,我道他又哪里不乐意,抬头看他,他却破天荒躲了我的目光。
三、
男人心,海底针。
谢宓的心,更是深海里的毫毛针。
我推着他进了衣柜后的密道,里面竟然有一间暗牢。
谢宓说,牢里关得正是与我大伯父打交道的那个中间人。
“想杀了他吗?”谢宓抬眼看我,“若是解决了这人,你家就能脱干净了。”
“少看不起我。杀了这人,太子不得找我们麻烦?”我撇撇嘴,对谢宓这种低级的试探嗤之以鼻,“你准备怎么做?”
“得了供词再说。”谢宓轻巧地在轮椅扶手上扣了扣食指,“这些探子共十余人,太子只需要我查出上家。如你伯父这般牵涉进去的人,只要供词说得圆,是否如实上报,全凭我做主了。”
“凭什么啊!太子也太宠你了吧!”我刚一说完,就被谢宓恨铁不成钢地削了一眼。
我眨了眨眼,转念一想,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是个坑。
“他想让你背锅!”我叫了出来,这帮探子全是深深扎在京城的,不知道拔起萝卜会带多少泥,比那些在边关活动的大头还难处置。
谢宓终于笑了笑,道:“我是自愿做这个靶子的。”
我没好意思问原因,答案不就明摆着么。
可我又怕是我自作多情。
真想摇着谢宓的肩膀问他,他是不是有病啊?
回到卧室,我扶着谢宓躺回床上。
忽然,外面传来刀兵之声。
“别出去,这帮人来得太快了。”谢宓脸色变了变,“太子安排了人手,这里若是守不住,我们从密道出去。”
谢宓真是乌鸦嘴,半个时辰后,满身是血的管事进来喊我们撤。
来不及收拾什么,我背着谢宓进了密道,留管事等死士殿后。
在谢宓的指示下,我们一路深入。密道设了好几处岔口,想来是要拖延追兵。
最后眼看着快要出去了,谢宓却指着旁边一道缝隙,示意朝那儿。
可这石缝仅容一人侧身而过,我一个瘦小女子当然轻轻松松……
谢宓怎么办啊?
“我不会抛下你的!要走一起走!”难得说这种话本台词,我觉得又好笑又激动,竟是驱散了几分被追兵撵着的慌乱。
可谢宓没有半分感动,只看傻子一样冲我皱了皱眉,道:“你唱戏呢?扶我站起来。”
我愣了愣,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让他把手勾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一手攀着岩壁,一手扶着他的后腰慢慢站起,但他身子是完全瘫废的,半分力气没有,腿也软绵歪斜,膝盖松垮,垫一脚都不成。
谢宓先是拿手撑地支高了身子,然后咬牙抓着石壁借力。
他时常借胳膊挪动自己,也还有点儿力气。
“走!”好不容易半站了起来,谢宓忍着眩晕,吩咐我赶紧。
挤入石缝后,虽挪动艰难,但两侧挤压,倒是能让谢宓“站”得更省力些。
不过,与其说是站,不如说是挂,他全程两脚悬空,压根儿没碰到过地。
石缝不长,磨磨蹭蹭了半炷香,也就过去了。
谢宓折腾得满头是汗,一出石缝,就往下跌。
我不得已搂住了他,将他慢慢放下。
他委顿在地上,双腿胡乱折着,气都喘不匀。
“你要不要紧?”我蹲下身,扶了谢宓的肩膀。
他低垂着头摇了摇,努力稳住呼吸。但他胸腹无力,气息短浅,憋得嘴唇都紫了。
虽难受得要命,他还是抽空让我按了这边的机关,我们过来的石缝立刻被砂石填上,彻底堵了追兵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