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梦忆》霖月莺兰

2、浅眠（二）

　　再次从黑暗状态下醒来时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十分的陌生。不是在火车车厢里，不是在收容所里，而是在一个四处都堆满了垃圾的垃圾场。我大概是在查票的时候没有醒来，然后人家以为我是偷跑上车的，而且还叫嘛叫不醒，所以只能把我丢弃在路边了。

　　可是还是有很大的疑问，至少我所在的是文明城市啊，就算乘务员再没有素质也不会把我丢到垃圾场，顶多送到公安局去好好教育教育，然后再把家长叫来训一顿。正常情况下我能在的地方只有：火车站管理处，公安局，收容所，医院，家，还有就是本次旅行的目的地。可是照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我的所在之处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可能是出现了什么突发情况吧。而且我又变小了，比原来更小，大概只有四岁……

　　正常人遇上这种事的最先反应是找个人来问问，顺便想想该怎么回去。不过我的选择却是留在原地，找个安静的地方继续睡觉，直到生命的蜡烛燃尽。

　　不是自己太悲观，只是觉得这才是最适合自己的做法。回去了又能怎么样？从我决定放任自己的病情不管毅然登上驶往陌生城市的火车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断了退缩的后路。那个家已经不能称之为家，至少那个不是我的家，那是手仓的家，那里没有我的位置，没有我的容身之所。往昔的一切都已逝去，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的存在只是手仓的踏板，当她跃起的时候我就没有再存在下去的必要了。从她出生开始，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被我依靠的人就只有我自己，只有我自己……

　　找个隐蔽且还算干净的垃圾洞躲了进去。大概是因为周围全是金属制品的关系，这个葬身居所没有什么怪味，至少能让我安安稳稳地睡过去。应该庆幸这片垃圾场似乎已经被遗弃了，长时间都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不错呢，可能当我死了百年之后才有贸然进入的人发现我的尸体，或者那个时候我的尸体也已经不复存在了，化作灰消散在空气中。这应该是最鸿毛的死法了，就连曾经生存在这世界上的证据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心底莫名的升起一股悲凉，有点好笑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沙砾而已，即使没有先前的经历，我死后依然会被别人所遗忘，只不过前者可能会在家人心里驻扎一段时间，而后者消散得更快罢了。

　　这么想着突然觉得有点累了，然后再次进入久违的梦境。有种预感，这个梦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醒了。

　　“列车长，列车长，车厢里发现了一个有点奇怪的小姑娘。”急促的声音随着怦然打开的操作室的门响起。

　　“没看见我在开车么？发生了什么事找乘务员长去。”有点不耐烦这个新上任的乘务员，大吼了几声把他赶走了。

　　“可是那个小姑娘好像病得很重啊，如果不赶紧送医院的话，或许就要死了。”人命关天，这个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的责任心告诉他，就算丢掉饭碗都要把眼前的人给救了。

　　“该死，上次是遇到孕妇临盆，这回怎么就遇上个等死的，他们都把火车当什么了？！”话虽这么说，列车长还是叫来了乘务员长跟着那个青年去探探情况。

　　“怎么了？”乘务员长是个冷静的妇女，她深知贸然行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可怕后果，所以问清情况是最基本的事。

　　“我去查票，然后看到一个小姑娘脸色惨白呼吸微弱地靠在窗边睡觉，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想会不会，她会不会是昏过去了？”

　　没有再说什么，乘务员长立即向小姑娘的方向移动。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测到对方的脉搏的时候，她的手抖了一下，良久都没有别的什么动作。直到心急的青年提醒她，她才清醒过来，这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默默地转身，乘务员长不知道怎么回答眼前的这位热心肠的青年，而且，如果车上的乘客知道这里有人死去了的话会发生什么样的暴乱，所以她决定隐瞒，所以她对青年说：“没什么，她只是睡着了，不过呼吸有点乱，可能是生病了，等会儿到站之后再送她去医院吧。”每个人都有私心，在大局面前她做出了正确而又残酷的选择。

　　然后车到站了，救护人员把小姑娘抱上了救护车。可是到医院之后，却直接的送到了太平间。在那里她等到了她的家人，他们的表情是难以置信亦或是震惊。

　　几天之后，尸体被送到了殡仪馆，然后是火化，然后是永久的埋葬。至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哭泣，只是沉默，长长的沉默。会散，人散，墓地又只剩下小姑娘一个人，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从不知道观看自己的死亡过程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因为没有经历过，也没人跟我说过。可是我现在知道了，也亲眼目睹了这个过程，心里面是种说不出的滋味，因为太真实所以才更难以相信。我想我是应该哭的吧，可是我却在笑，不是大笑苍天无眼，而是很平淡的微笑，一切都结束了，终于结束了。

　　猛的惊醒，发现已经是晚上了。原来是个梦，可却又不像个梦。呆呆地坐在洞里，好像是在等什么人，也许是在等来取走我灵魂的神，可是过了好久他都没来。

　　虽然有那么一点失落，不过也多亏了这长时间的等待让我发现了一件事，我一直没有感觉到饥饿。但这并不能说明我真的已经死了，至少我的身体是热的，我还有脉搏，手指割破了还会流血，这些都证明我还活着。而另一件令人感到惊奇的事是，一天下来我都没有再发病。

　　是发生了什么奇迹，还是神总算觉得自己太残忍了而决定弥补我？呵，经历了那么多事我还是这么的天真，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明明还是个未知，我居然这么轻易的就把一切归于神的杰作，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承认过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一直都下意识的否定了事实，宁愿去相信这是个梦，宁愿去相信这是神的玩笑……明明一切都那么的真实……

　　慢慢地从洞里面爬了出来，再次站在这里，发觉这片土地给予我的感觉依旧是极端的陌生。绵延的垃圾山望不到尽头，一切都是那么的黑暗，弥漫着地狱的气息，唯有头顶的天空美丽的突兀。

　　不敢爬太高，只是找了个还算高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欣赏夜空。蔚蓝的天空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丝游云，星星如钻石般布满夜空，明亮，璀璨。

　　过去生活的城市里没有星光，没有萤火虫，只有汽车灼眼的光线，只有刺眼眩目的霓虹灯。现在所在的地方和丽江有点像，漫天的星星，很干净很清晰，只是周围都是成堆的垃圾，不过就因为这样，那么迷人的星空才更显得美丽，那是一种单纯没有污染的美，一种让人忘记过去的静谧。

　　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星光映入眼中反射出银色的光芒，好似一个虔诚的教徒在神像前祷告，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时不时的，眼中划过一种名叫忧伤的情绪。大概是太过专注的关系，我没有发现有人接近，直到对方叫我，我才回过神，开始打量眼前的闯入者。

　　一阵风吹过，卷起了眼前人细碎的黑发，和我一样的却比黑夜更加黑暗的眼睛在月光下闪光，只不过划过他眼底的是寂寞。

　　“你是谁？”黑头发的小男孩微微的笑着，看起来十分的友好，他也被什么人抛弃了么？亦或者他只是迷路了。

　　“言襄。”

　　“刚来的？”仿佛很好奇的样子，小男孩又向我这边挪了挪。

　　“恩。”

　　“你在看什么？”向我眼睛刚才所望的地方看去，银色的月光映入眼中，难以察觉的，一丝戏谑从他的脸上划过。

　　“星空，因为这里最美丽的是天空，一尘不染的天空。”转过看着小男孩的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到迷人的夜空上，没有感觉到对方在听到我这个话的时候略带惊讶的眼神。

　　为什么要看这里的天空呢？其实也不是那么的与众不同的吧。只是觉得看着天空就能让心静下来，好好的想想自己的过往，好好的体味自己的心境。

　　湛蓝的天空是神的怀抱，月亮不仅美丽而且倍受瞩目。星星有的暗，有的亮，有的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有的孤零零地落在一边。记得有人曾经说过，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人死了，星星就滑落了，但在消失之前可以帮助别人实现愿望。

　　我的星星还在不在天上呢？大概已经不在了吧，到处都找不到呢，倒是手仓的那颗越发的闪亮，即使是在月亮的周围依然那么的璀璨。

　　“姐姐的星星是哪颗？”多久以前的夜晚小仓曾经这么问过我。

　　“我啊，我的是那颗哦，小小的有点红红的，不是特别的亮拉，但是我很喜欢像红宝石一样的恒星。”

　　“恩……那我要那颗！那个最亮的星星！”搜寻了半天，小仓突然惊喜地指着一颗星星大叫。

　　“呵呵，小傻瓜，那个是北极星，你再选一颗吧。”

　　“恩~~不要嘛，我就要那颗星星，就要就要！”小仓拉着我的衣服一阵乱扯，脸上表现的是明显的不甘。

　　“好好好，别拉别拉，就那颗就那颗还不成吗？”拗不过她，只能一脸无奈地应和。

　　大概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吧，我和小仓的命运。我选择了红矮星，一颗即将终结自己人生的恒星，而小仓选择了被所有人注视着的即使在暴风雨的夜晚依然明亮的北极星。

　　我只是一味的想要别人好，总觉得只要有付出就会有回报。当然，即使没有回报，只要被我帮助的人感觉好那我就好，可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我不是个会思考的人的话，也许这样子很容易办到，可是我是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当他人对我的无私帮助熟视无睹的时候，虽然我表面上不介意，可是心却仿佛被一只手给捏紧了。

　　对于爸爸妈妈还有奶奶他们的做法，我并没有感觉到恨，只是很伤心，很心痛，一种说不出哭不出的痛。不是无法理解他们对小仓的爱，只是那爱是牺牲了我而得以展现的。作为家人，并不是说就要永无止境地付出下去，只是至少要给予一个家的温暖，或者连温暖也不要，只要一份对陌生人的尊重。可是没有，他们把我对他们的爱对他们的熟识当作了执行命令的筹码，用不完的筹码。

　　对于小仓，也许这才是我最大的伤。一直细心呵护着，一直把最好的最重要的让给她，只是希望她能快乐，只是希望我们姐妹能够和睦相处。只要她还重视我这个姐姐，那么即使世界上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我都不会在乎。她是我的天，她是我的地，她是我心灵最后的避风港。可是，天却塌了，地却裂了，避风港却消失了，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伤害。但是我依然没有恨，‘恨’这个字眼不是用在家人身上的，我对他们的只是理解之下的悲伤。

　　其实我总觉得那些不理解的人要比什么都明白了的人要好过得多。至少在这种时候，完全的理解，深到心处的体谅是件极为残酷的事。

　　无家，无亲，就连命运之路都不再明晰，可是我却没有迷茫，因为我还活着，因为我还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只要神把我的路铺好，那么即使是荆棘遍野我都会继续走下去。不是我坚强，只是不想浪费，用一句简单的话说，就是：人还活着，日子总还要过下去。

　　“喂。”

　　“什么？”回过神，转过脸去看旁边被我忽视已久的小男孩。

　　“别用那种眼神看天，还有……你哭了。”

　　有点发愣地看着他，第一次发觉他的眼睛其实更接近于黑洞，好像什么东西都能被他吸进去，但是什么感情都不会吐露出来，那种感觉让我有点恐惧。可是除却了那双眼睛，他的表情又是十分的柔和的，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你……刚才说什么？”

　　“……你哭了，自己都不知道么？”

　　“我……哭了？”失神地伸手往双颊上抹去，摸到了什么冰冰凉凉的液体，突然地顿了一下，眼中闪现的是不可思议。

　　我哭了，我居然哭了？一直都没有哭过的我……刚刚居然哭了。果然，那么大的伤口一次性全拉开来清理是会受不了的么？呵……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啊。

　　不自觉的，嘴角轻轻地往上翘，充满讽刺和哀伤的微笑绽放在脸上。泪水依然在不住地往下流，记得妈妈说过，我的眼睛像是水龙头，说哭就哭，一哭就止不住，泪水好像流不尽一样。而那时侯我却反驳说，‘我才不是水龙头，水龙头是可以关的！’。的确呢，更贴切现在眼睛的说法应该是破裂的水管，不管怎么样都止不住，偏偏我还没有感觉，边哭边笑，说有多诡异就有多诡异。

　　大概是受不了我这个样子，小男孩只是说了声“我走了”，便翻身一跃，消失在垃圾山巨大的阴影中了。远处传来些细碎的惨叫声，让我不禁颤抖了起来。可能是我听错了吧，也许只是野狗的凄号。

　　又望了望不掺杂色的天空，我也慢慢地爬了下去回到那个又冷又暗的洞中。

　　本来还想问一下这里是哪里，结果还没等我说出口他就跑掉了。大概是上天不想让我知道吧，也是呢，知道了又怎么样，出去了又怎么样，我依然无家可归，我依然感受着孤单寂寞，更何况我最初的目的不就是在这里等死的么？

　　其实神真的很残忍，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迎接死亡了，可是他却让我的病一下子好了，我明明已经准备顺其自然在饥寒交迫下脱离这个世界，可是他却让我这辈子都不用再为饥饿感而发愁。也许这对于别的人来说是一种恩赐，可是对我而言，这绝对是一种惩罚，让我沉浸在悲伤当中又不让我解脱的一种让人生不如死的惩罚。

　　今夜的遭遇让我睡意全无，我只能抱腿倚靠在咯人的金属壁上。感受着金属的寒冷，体味着周遭弥漫开来的微微的腥臭。也许还会再见到那个小男孩，也许今后的路不会再孤单。

　　这是神的旨意让我遇见你，这是命运安排我落入你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