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挽弓 ...
-
蔺晨放下茶杯,转头看着身边摆架上的一柄弓,弓背坚韧,弓弦绷直,摆架下方左右各镶嵌了两个槽口,一共四排,每排横放一枚箭头磨制得锋利的箭矢。蔺晨眯了眯眼,拂衣而起,双手放回衣袖中,凑头在那弓旁看了一眼,用胳膊肘点点那柄弓,对萧景琰道:“这也没变。”
萧景琰分明的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他搁下茶杯,站起身,点头道:“没变。”
蔺晨伸手拿起了摆架上的弓,左手挑了一支箭矢,拉弦张弓,弓开如秋月行天,箭矢冷光凌冽慑人。疏懒闲逸的人立刻换了一副模样,犹如御阵杀敌的将军。然而转瞬后,蔺晨恢复了慵懒神情,他撤下箭矢,把长弓放回摆架上,屈指弹了弹弓背,对萧景琰说:“是把好弓,这么多年没用,韧力不减。”
萧景琰敛起的眉峰舒开,他伸手握在弓上,说道:“这是小殊自己选的弓,他就像是天生的将军,不论是带兵打仗,还是选兵任将,都不会错眼。”
蔺晨把双手又揣回衣袖,点点头。他看着萧景琰握着长弓指节分明的手,许是帝王保养得宜,萧景琰的手上并没太多岁月的痕迹,蔺晨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太上皇,他的两鬓已有霜迹,眼中却依然保持着当年的那一份纯粹、坚定。
“嗯,他的确没选错人。”蔺晨对上萧景琰的目光,附和道。
与蔺晨的目光相接,萧景琰无声一笑,握住长弓的手却加重了力道。“蔺先生一开始并不认同我。”萧景琰瞥开了与蔺晨相对的目光说道。
蔺晨走回案几前,盘腿而坐,给萧景琰茶杯里斟了茶水后,抬头仰视着萧景琰,把沏好的茶递给他:“何以见得?”
萧景琰没有接蔺晨递来的茶水,他转头看着握紧的长弓,良久才道:“当初先生拿着这柄弓箭对准我的时候,先生不就是那番意思?”
捏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萧景琰背对着蔺晨,蔺晨看不清萧景琰此时的表情,但从萧景琰略显失落的语气里,蔺晨猜到萧景琰对二十年前自己带着飞流突然闯入靖王府取下摆架上这柄弓对准他的那件事情,仍旧耿耿于怀。梅长苏说萧景琰执拗还真没说错,何止是执拗,简直就是固执。蔺晨放下茶杯,往萧景琰那边挪了挪,勾头想看看萧景琰的表情,奈何萧景琰把头往另一边偏,蔺晨怎么也看不到。
“还记着呢……”蔺晨感慨,被萧景琰这么记着可不是他想要的。
萧景琰点点头,沉默不言。
那是蔺晨第一次见萧景琰。彼时萧景琰刚被封为太子,蔺晨接到梅长苏的书信也刚赶到金陵城。
蔺晨替梅长苏诊完脉,疏懒的人将脸色一绷,按着梅长苏的肩膀硬是要将梅长苏按回榻上休息。
梅长苏挣扎着,他对蔺晨说滑族势力未清,大梁属国夜秦不稳,萧景琰为君的日子只怕也不简单。蔺晨不屑地哼笑一声,问梅长苏还想不想治病?梅长苏只是淡淡地看了一下蔺晨,对蔺晨说:“我不放心。”
蔺晨索性收回了按在梅长苏肩头的手,双手揣回衣袖里,问守在梅长苏身边的飞流:“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萧庭生?”
飞流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地,蔺晨一把捉住飞流,拖着飞流就走。梅长苏连忙让甄平去追蔺晨把人给拦下来,蔺晨抽出怀里的折扇敲在甄平脑袋上:“看好你家宗主去!”甄平就乖乖地被蔺晨给撵回去了。梅长苏裹着被褥看着蔺晨拉着不情不愿的飞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无奈地又催促甄平跟上蔺晨。甄平嘟囔一句:“宗主你何必那么早就把密道给封上。”然后趁着梅长苏没来得及训他,赶紧拔腿跑出了梅长苏的屋子。晏大夫手里端着一碗药,目光逼着梅长苏,梅长苏见晏大夫气哼哼地盯着自己,只得请晏大夫把药端来,一边想着蔺晨很可能会让飞流把靖王府给掀了,一边喝药。
蔺晨还是着调的,他不仅没有踹靖王府的大门,还彬彬有礼地向守门的侍卫说是自己是苏宅的大夫带着飞流来找萧庭生玩。靖王府的守卫打量了一眼前面笑得一脸诚恳的人,他又见过飞流,连忙对蔺晨说殿下说过若是苏宅的人来了,就让内宅的下人直接领进去。
蔺晨对侍卫道了声谢,拉着飞流大步跨进了靖王府。那时候还是冬天,靖王府的梅花开得正旺,蔺晨离领路的下人远了几步,压低声对飞流说:“这里梅花开得比穆王府的好,离苏宅也近,下次来这里折梅花。”
飞流嘟嘴说不干,蔺晨捏了捏飞流的脸颊,故作威胁:“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啊。”
“苏哥哥,不许。”飞流抬出梅长苏,蔺晨悻悻收手,瞪了一眼飞流。
下人把蔺晨和飞流领到了萧景琰的书房,萧景琰正在让庭生练字,他如今已经是太子,金冠稳稳地束在头顶,衣襟和衣袖上用金丝绣着破云而出的腾龙,萧景琰听见下人禀报转身看着逆光站在门外的一大一小。萧景琰微微一怔,还未等他开口邀蔺晨与飞流进屋,蔺晨就拉着飞流跨入了屋内。
“见过靖王殿下。”蔺晨对着萧景琰点了下头,算是行了礼。
萧景琰剑眉深蹙,蔺晨并未束冠,发丝披散在肩头,手中一柄折扇展开,在胸前摇啊摇的,看着都让人觉得冷。
虽说蔺晨向府里人通报过自己是苏宅的大夫,他还带着飞流,跟在萧景琰身边的年轻将军列战英见到不向太子殿下行礼的人,往蔺晨那边迈了一步,挡住了快要走近萧景琰的蔺晨。
“敢问先生姓名。”列战英抱拳对蔺晨做礼。
蔺晨瞥了一眼列战英,把折扇合起,用折扇点着自己的胸口:“蔺晨。”然后又点了点被他扣在身边的飞流,“飞流。”
列战英自然认得飞流,他嘴角抽搐了下,又道:“先生是来找庭生的?”
“算是吧。”蔺晨指了指飞流,“他要找庭生。”
“那先生呢?”列战英觉得跟蔺晨说话有点头疼。
蔺晨折扇转了个向,架在列战英左肩上,正好指向了列战英身后的萧景琰:“找他。”
“找我?”萧景琰脱口问。
蔺晨点头:“对,找你。”
“是太子殿下。”列战英提醒蔺晨注意萧景琰的身份。
蔺晨哦了声,然后用折扇敲了敲列战英的肩膀,往前迈了一步:“那就对了。”
萧景琰发懵,他进出苏宅多次,从未见过这位叫蔺晨的大夫,但他又牵着飞流,飞流好似也与他熟悉,萧景琰定了定神,刚要迎着蔺晨那方迈出步子,就见一道身影自他身边迅速掠过,萧景琰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未捉住。
蔺晨站在案几后的摆架旁,手中握着一柄弓,他勾弦压箭,打磨得锋利的箭矢对准了近在咫尺的萧景琰。
列战英腰间长剑铿然出鞘,他欲要往前一步,被蔺晨用眼神止住。蔺晨将目光转向萧景琰,问道:“听闻殿下能在三军之中斩将夺帅,那三军该有多慢?”
萧景琰脸色紧绷,蔺晨的速度太快,他已经做出了最快的判断,却还是慢了蔺晨许多。
“战场对垒,岂会趁虚而入?”萧景琰回道。
“战场瞬息万变,殿下以为此事不会发生?”蔺晨勾弦的手又往后推了推,弓弦彻底绷开,箭矢对准了萧景琰的眉心。
萧景琰稳住心神,回道:“就算我萧景琰殒命,战场之上,还有诸多将帅可以领兵。我大梁将才辈出,少我一个萧景琰又有何妨?”
蔺晨嗤笑一声,他上前一步,箭矢离萧景琰眉心只差一厘:“我知道殿下不怕死,殿下可曾想过,你若死了,诸人的心血难道不是全数白费?”
“这……”萧景琰垂在腰间的双手握紧了衣袖,蔺晨的问题击在他的心头,萧景琰缓缓地低下头,他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一声一声,越来越快。
蔺晨望着萧景琰,弓弦绷紧,箭矢泛着冷光。蔺晨在等萧景琰回答,他知道萧景琰一定会给他答案。
“是我思虑不周。”良久后,萧景琰抬起头,直视着蔺晨,他忽然伸手握住了对准自己的箭矢,手腕沉力,卸下了被蔺晨指尖压住的箭矢,将箭翎对准了蔺晨。
手上的箭矢被夺,蔺晨全然不在意,他把手中的长弓丢回了摆架上,伸手弹了弹对准自己的箭翎,凑到萧景琰身边,笑微微地道:“殿下能请我喝杯茶吗?”
“先生请。”萧景琰伸手邀蔺晨坐下。
屋内紧张的气氛立时消散,萧景琰让列战英带着飞流和萧庭生去校场玩,又命下人沏了壶热茶,亲自给蔺晨斟上。
蔺晨接过萧景琰递来的茶,在鼻边绕了绕,闻了闻茶水的香气,腆着脸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喝到了太子殿下泡的茶?”
萧景琰笑着回道:“苏先生也喝过。”
“那不一样,他是你的谋士,你为他沏茶是应该的。”蔺晨抿了口茶,对萧景琰道。
萧景琰看着面前半歪着身子贴在毡席上的人,觉得刚才拿箭对准自己眉心的根本就不是蔺晨。
蔺晨见萧景琰望着自己走神,藏在腰间的折扇又被他拿了出来,在萧景琰眼前挥了挥。
萧景琰回过神,歉然地笑了笑,给自己也倒了杯茶:“苏先生身子可好?”
“死不了。”蔺晨收回扇子。
萧景琰眉头一蹙,目光变得有些冷。蔺晨对萧景琰的眼神视而不见,他歪在地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案几上:“你少让他操点心,我保他活得比我都长。”
萧景琰默默地点头,蔺晨在揶揄他,萧景琰听得出来,萧景琰也知道蔺晨今日为何而来。
“先生此话当真?”过了会,萧景琰问。
蔺晨停下扇子,扇柄压在案几上,他借力往案几边挪了挪身子:“你知道我是谁么?”
萧景琰看着蔺晨,等蔺晨继续说。
蔺晨见萧景琰没接话,拉了下嘴角,才道:“天下第一蒙古大夫。”
萧景琰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了蔺晨一杯他沏的茶。
蔺晨接过,仰头喝光,把空杯推到萧景琰面前,意思是让萧景琰继续给自己倒一杯茶,他打定主意要喝够当今太子给他斟的茶再离开。
“不信啊?”蔺晨继续问。
萧景琰摇了摇头,不想再与蔺晨胡扯,他给蔺晨递来的杯子里再续了一杯茶水,身子往前倾了倾,亲自把茶水放在了蔺晨的手边,回身的时候,萧景琰问:“先生今日并非苏先生授意而来吧。”
“长苏的担心完全多余。”蔺晨手指压在杯沿,看着萧景琰,没来由得说了这么一句。
萧景琰问:“先生何意?”
蔺晨把面前的茶水喝完,坐直了身,这次他没把茶杯拿给萧景琰,萧景琰自己去取了蔺晨面前的茶杯,又给蔺晨斟了杯茶。蔺晨心满意足地接过萧景琰递来的茶杯,反问萧景琰:“你刚才说是你思虑不周,为什么?”
萧景琰一怔,而后挺直了身子,回道:“我没有考虑到那时我不仅仅是领兵之帅,还是大梁储君。”
蔺晨眼中划过一抹亮色,他勾唇而笑,让萧景琰继续说。
“大梁将才辈出,就连霓凰郡主也是巾帼将帅,死了我一个萧景琰的确没什么好担忧的,但是……”
“但是死了一个太子,一个储君,一个能够激浊扬清的一代帝王,觊觎大梁国土的诸国们,又怎会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时机。”萧景琰虽然心性耿直,但他身为太子,此番话又怎好由他自己说出,蔺晨索性接下萧景琰的话,替萧景琰说出了口。
蔺晨在见到萧景琰之前并不了解梅长苏选中靖王到底是什么人。他虽知道梅长苏挑人从不会错眼,但当祁王被先皇赐死,大梁朝堂除了勾心斗角的前太子与誉王,还有哪一个皇子能入得了梅长苏的眼?就连靖王自己也曾质疑过梅长苏为什么要选自己。蔺晨接到梅长苏的飞鸽传书后在南楚拉着岳秀泽喝了一夜的酒,抱着酒坛对同样醉醺醺的岳秀泽说大梁要完了吧,麒麟才子实在是没人选了吧,把岳秀泽吓得清醒了不少。
“君与臣,你分得还算清楚,也知道自己该承担什么,长苏选你没错。”蔺晨把凉透的茶水饮尽,撩衣站起了身。
萧景琰抬头看着一脸散漫的蔺晨,轻轻笑道:“先生一开始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吧。”
蔺晨故意敛眉,半俯下身,凑到萧景琰面前,干干地扯了下嘴角:“飞流叫你‘水牛’?”
萧景琰不知蔺晨为何有此一问,他点点头,并不介意自己这个绰号,相反,这个绰号能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我叫你有脑子的‘水牛’。”蔺晨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
萧景琰一口茶呛在喉咙里,边咳边看着蔺晨潇潇洒洒地走出了屋子。蔺晨折了个身又退到门边,伸头对萧景琰说:“我总觉得这个绰号不贴切,‘水牛’也会呛到?”
萧景琰眉头在额间打了个死结,他低头看着对面放着的空了的茶杯,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与蔺晨对坐谈了一个时辰。
甄平跟梅长苏说蔺晨从靖王府里回来了,梅长苏问甄平,蔺晨没让飞流把靖王府拆了吧?甄平苦着脸说蔺公子没要飞流拆靖王府,但是靖王府的梅花今年冬天保不住了。梅长苏松了口气,总比拆了当今太子府邸的罪名要轻些。
傍晚蔺晨来给梅长苏把脉的时候,梅长苏见蔺晨一脸的轻松,就问蔺晨是不是在靖王府折了很多梅花。蔺晨一边给梅长苏把脉,一边跟梅长苏说当今太子殿下给他斟了四五杯茶喝,虽然泡茶的手法很一般,但是能喝到未来天子泡的茶此生足矣。梅长苏叹气,他说萧景琰给自己泡了数十杯茶。蔺晨就对梅长苏说我还拉弓张弦用箭矢对着当今太子殿下呢,梅长苏瞪大眼看着蔺晨半晌,然后躺下身裹着被褥对蔺晨说我还打过他,他打不过我。蔺晨把手揣在袖子里,然后哼了一声说那你就别再操闲心,把身子养好我跟你一起去打他。梅长苏索性闭眼睡觉,不再理蔺晨。
蔺晨给萧景琰的杯子里沏了杯茶,递给刚坐回案几前的萧景琰:“那你还记得什么?”
萧景琰接过蔺晨递来的茶水,淡淡的看了一眼蔺晨,他感觉到刚才对上蔺晨眼神的时候心头一滞,萧景琰把茶杯放在唇边并未饮下茶水,他低声道:“你说如果你医不好他,就赔一个梅长苏给我。”
蔺晨手一抖,一滴茶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蔺晨看着那滴茶水,嘴边显出一抹苦笑:“你果然记得。”
“这世上只有一个林殊。”
蔺晨放下茶杯,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对长苏说我从不失信,可终究还是对你食言了。”
蔺晨望着萧景琰,对面人漆黑的瞳仁里没有波澜,蔺晨皱眉,他猜萧景琰把另一句话给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