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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头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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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泛之,是个自小出身书香世家的书生,早年家底也算殷实。只可惜年幼丧母,父亲一介书生,不善持家,加上科举屡试不中,一直郁郁寡欢,终将家财散尽,在顾泛之束发之年,投身于城外三里河之中,连具尸首都未捞着。
顾泛之只得一人,无依无靠,只怕要横死街头。可终究天无绝人之路,那年正逢礼部尚书赵大人,告老还乡。在这样的江南小城,如赵大人这样在京城位高权重者当真百年才出一位,此番也算衣锦还乡,一时间,满城七姑八姨,茶楼小肆张嘴闭嘴均是这赵大人的事,说这赵大人如何权倾朝野如何两袖清风,如何一朝告老,天子含泪送行百里……
赵大人回乡,祖宅空置多年,野草长的竟有人高。赵府满城张榜,说是要寻些丫鬟长工,顾泛之心下寻思,这赵大人曾经贵为当朝一品大员,自己虽说是到他家做奴才,到也不算丢了祖上的脸面.
如此一番思量,这顾泛之便卖身入了赵府之中为一小杂役,起先只是做些粗重活,可不消几日,管家见这小厮长相清秀,又识书知礼,细问之下得知他的身世,不免唏嘘,正好赵家公子赵延亭的书童染病身故,便要顾泛之去书房伺候,做那赵延亭的贴身书童。
顾泛之新衣新裳,战战兢兢跨进后院书斋,抬眼看见一着月白衣裳的公子,立于园子中拈花一笑,日光清风下芍药无色,牡丹羞开。顾泛之一时惊为天人,愣了半晌才惊觉,原来那人,便是赵府公子——赵延亭。
顾泛之自遇见赵延亭开始,才知世上也有这样的人物,俊秀温良世间无双,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丹青妙笔落墨为蝇。才来这小城半年,远近说媒的姑婆,早就踏平了赵府的门槛,只是这赵延亭生性淡泊,金樽薄酒,与琴棋为伴,多貌美的小姐,竟似比不上那一盘残局,如此散漫孤傲,赵家老爷却也由得他去。
一转眼秋风阵起,京城三百里快马加急,传信人带着佩剑,着一身侍卫服,风尘仆仆的停在了赵府门口,指明要赵家公子接信。顾泛之受命出门,自那人手中接过的,除了薄薄的一张纸,还有一枚龙形玉佩,系着明黄色的穗子,入手温润。
顾泛之不敢耽误,跑回书斋,赵延亭正在弹琴,乍见泛之手中玉佩,音绝……弦断。
赵延亭跌跌撞撞的跑出府去,却赵老爷拦在门口。他“扑通”一记跪倒在地,从来风流俊秀的人物,只把头狠狠的往地上撞,一记又一记,磕的额上一片血红,顾泛之要拦,却被赵延亭一把推开,他这才发现,自家少爷,发髻散乱,双目血红,早已泪流满面……
赵家老爷毕竟心疼儿子,最终一甩袖子放行。赵延亭连行装都来不及收拾,便马不停蹄的往京城赶。顾泛之紧随其后,不敢掉以轻心。
赵延亭与顾泛之两人不眠不休,磨的胯(丵)下一片血红,也不愿停下来休息一下。终于即将到达京城的城门口之时,这上好的汗血宝马终究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倒在了官道边上,连着赵延亭也一同被甩下马去。
顾泛之吓的心脏都要跳出来,赶紧下马朝着自家公子跑去,可还未跑到,只见那尘土飞扬之间,赵延亭又站了起来,连身上的灰土也来不及拍掉,便向着城门口连滚带爬而去,状若癫狂……顾泛之好不容易追到,才发现赵延亭伏在城门之上,死死地拉着城门口的白布。
滚得满身是伤,血丝混着尘土,蓬头垢面披头散发的赵延亭神色黯然,喃喃的说到:“我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天子甍,新帝即位,只几日时间,便换了人坐这天下。
赵延亭入了城中,披麻戴孝,直奔皇陵。可皇陵重兵把守,闲人根本不得靠近。赵延亭买了元宝蜡烛,立于皇陵三里之外,将那日送来的玉佩葬入新坟,然后叩了三个响头。
顾泛之陪着赵延亭守了三月的陵。三月最后一天的黄昏,一身素白的赵延亭守着孤坟,遥遥望向皇陵的方向,坐在那唱歌。夕阳西下,天空染成一片昏黄,地上荒草蔓延,歌声如泣。顾泛之听得出,那是一曲《白头吟》。
赵延亭只唱到“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之处,便再唱不下去,最终伏在地上失声痛哭:“我已负你,你我之情当如流沙,你又何苦念我如斯……”
三月丧期一过,二人打道回府。只是赵延亭得了风寒,这风寒来的蹊跷,看了多少大夫,喝了多少苦药也不见得好。两个人走走停停,半月有余才得以回到赵府,彼时赵延亭已消瘦一大圈,不复往昔神采。
自此之后,赵延亭再未踏出书斋半步,饮食起居均由顾泛之伺候。有时,连顾泛之也只能候在门外,不得入书斋半步。
可怪就怪在,赵延亭明明不见外人,可书斋之中却常传出嬉笑之声。顾泛之借送饭四处打量,却又看不见半个人影,只见赵延亭对着一副画像,愣愣的发呆,只是他的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
不消多时,这件怪事便传入了赵老爷的耳中,下人之间胡乱猜测,莫不是这府中出了什么鬼狐精怪,寄在那画像之间,勾了他家少爷的魂魄去。赵老爷心急如焚,带着管家劝了多次,都被轰了出来。后来实在没法,只得找了一位除鬼驱魔的道士来。
道士在书斋之前摆开阵法,家丁一左一右架住赵延亭立在不远处,要在他面前烧了那副画像!赵延亭疯了一般的挣扎,可他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抵得上两名壮硕家丁的力气。他挣脱不开,只能苦苦哀求:“我求求你们了,不要!不要!!”
可桃木剑黏着符纸,还是毫不留情的劈了下去,画像轰的一声烧了起来,鲜红色的火苗吞噬着画像上那个眉眼英武的男人,变成片片黑蝶,化为乌有……赵延亭双目泛空,昏了过去。
顾泛之心忧赵延亭,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直待他转醒,才惊喜的跳起来。顾泛之要去通报赵家老爷,却被赵延亭一把拉住。顾泛之回头,赵延亭面目青白,眼窝凹陷,看着他,悠悠的问:“泛之,你可相信这世间有鬼魂?”
顾泛之犹疑了半晌,不敢答。赵延亭望住他笑,放开了抓紧他的手,望着远方,轻叹道:“真的有的,那人死后,便寄在那副画中。我们生前无缘,死后竟能常伴左右。我从未像最近这段时间,这么开心过,他的魂魄回来陪我吟诗作画,当真弥补了我们这一生的遗憾。只是……画毁了,魂魄也不知去了何方。”
“少爷……”顾泛之看赵延亭气若游丝的模样,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梗在喉口,说不出来。
“泛之,你莫要为我心伤。”赵延亭目光涣散,面上却带了笑容,对着半空喃喃道,“魂魄归处总也相同,不过就是那阎王殿……”
那是赵延亭说的最后一段话,之后他便陷入了昏睡,水米不进,连三日都没能撑得过。
赵延亭身故之后,赵老爷一瞬也苍老了几十岁,这赵府一下没了生气一般。赵老爷遣散了家中一干奴仆,其中便包括顾泛之。
自赵家出来,顾泛之无处可去,自告奋勇为赵延亭守陵。他坐在新坟边上,时常会想起赵延亭为先帝守灵时唱的那首《白头吟》,悠悠之声,不绝于耳。
三月丧期一过,顾泛之将卖身契埋于陵边,又拜了三拜,便孤身上了林隐寺。
在林隐寺住的长久了,顾泛之心也便静了。一日同主持方丈饮茶之时讲起赵家之事,顾泛之问:“方丈,你说,这世间真的有鬼魂吗?”
主持方丈笑了起来:“这世间天道伦常,即便有鬼魂,也自有其归处,哪能眷恋凡间。依老衲所见,那位施主所见的,不过由心所生的幻像罢了。这尘世,最伤最念的,不过一个情字。”
顾泛之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却见院子里一袭月白衣裳,拈花一笑,日光清风下芍药无色,牡丹羞开,俊秀温良世间无双,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