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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59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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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天气终于放晴,冯连云得以出门放风,今日祭拜完了安毓诚的坟茔,他再在永安住上一晚,明日就会被护卫押解回京,继续无望的软禁生涯。
雨虽停了,山路却仍泥泞湿滑,林中空气清新,阳光从沾水的枝叶间漏下来,偶尔一阵风过,还会从树叶上吹下来一阵细雨。
江玄就当是夏末出门踏青了。
陆翎舟走在最前带路,江玄和赵擎苍跟在后面,冯连云连同看管他的几个侍卫缀在最后,都是习武之人,登山脚程也很快,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越过了一座山头,来到一处山坳中。
前方林木掩映间,隐隐露出漆黑幽深的山洞隧道,冯连云蹙了蹙眉,陆翎舟解释道:“此处是天然形成的溶洞,其中曲折难行,你们跟好我,别迷路了。”
冯连云并不多话,反而是江玄问道:“为何如此幽深隐秘?”
陆翎舟叹了口气,“据说此处是我爹和安毓诚年轻时发现的一处洞天,那时他们初为师兄弟,感情不错,四处游历,想必留下了不少回忆,我爹便自作主张将他葬在这里了。”
说罢,她当先钻入了洞口,隧道窄小,仅容一人通行,其中漆黑难辨道路,江玄紧随在她身后,一时间目不能视物,心中没来由地有些担忧,不由向前握住了她的手。
陆翎舟似乎笑了笑,轻轻拉着他缓缓往前走,直到眼睛习惯了黑暗,才渐渐加快了脚步。
一行人都异常沉默,走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才终于见到一丝光明,陆翎舟抬起袖子遮了遮眼睛,顺着光亮迎上前,迈出洞口,置身于一片阳光之中。
山洞这一边又是另一片山坳了,四周皆是崇山峻岭,罕有人迹,唯一条玉带般的溪流从左侧山岩间潺潺而下,转了个方向延伸向前,陆翎舟回头见人都出来了,便继续顺着溪流向前走,不一会儿便见到了山壁之下立着的石碑与其后的坟茔。
江玄脚步略顿了顿,回头对冯连云点头示意,侍卫便未加阻拦,任由他跟着陆翎舟继续向前,江玄则带人停在了十几步开外,只远远望了望那块石碑。
赵擎苍向四周看看,发觉没有供人坐下歇息的山石,忍不住道:“殿下,不如我们出去等?”
江玄看他一眼,“难道你记得路?”
“属下记得。”
“厉害。”江玄赞叹一声,笑道:“不必了,在这里等着吧。”
陆翎舟听到他们说话,却回头道:“既然擎苍记得路,小玄你就出去歇一会儿吧,不用担心我。”
江玄确实不放心留他们两个人在此,不过仔细想想,冯连云也打不过翎舟,没什么可担忧,再说冯连云特意从昆京跑来永安祭拜,想必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完事的,他继续杵在这里或许显得有点婆婆妈妈,便只好点点头应下了。
待他们一行人走远,冯连云才静下心来,看向那块许久无人清扫,历经风霜而蒙尘的墓碑。
碑面很简单,仅书了“安毓诚之墓”五个字,既无亲人朋友的名姓,也无其余的铭文,看字迹,应是陆华言的手笔。
陆翎舟带来了线香和香炉,在墓前摆好,用火折子点上三炷香,再烧了些带来的纸钱,她动作很快,待纸钱的灰烬落了满地,香烟的薄雾随风缭绕升天时,冯连云盯着碑面看了半晌,缓缓跪在湿润的草地上,默默磕了三个头。
陆翎舟退到了一边,眼中所见是青山与湛蓝如洗的天空,只用余光略略注意着冯连云的方向。
冯连云叩完头后仍跪在原地,看着石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站起身来,解下腰间酒壶,洒了半壶酒在墓前土地上。
“虽然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你对他感情似乎并不深厚?”冯连云似笑非笑回过头,看着陆翎舟。
陆翎舟不置可否,“话不是这么说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谈什么深情厚义,倒是你与他相处数年,思念他也在情理之中。”
冯连云沉默了片刻,道:“或许他年轻时确曾自恃才华,轻佻跋扈,不过他成为我师父的时候,已经是个十分温柔稳重的人了。”他顿了顿,道:“说到底你身体不好也不是他的错,还请你不要责怪于他。”
他这么客气,陆翎舟有些惊讶,无奈笑道:“你和我父亲倒是一条船上的,说得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似的。”
冯连云轻笑一声,“他虽然从未提起过你,但我知道,在他心里你的分量最重。他只是害怕自己对不起你,也照顾不好你,才将你交给陆华言,连回去看看的勇气也无。至于我这个徒弟,到底是代替不了你的位置的。”
陆翎舟神情顿了顿,“你这么了解他?”
其实比起这个,更令她惊讶的是冯连云对安毓诚的感情竟然如此深厚,天下师徒又有几个是这样的?
“毕竟他是我师父,朝夕相处了许多年,有些事我小时候不明白,后来想想,也能够理解他的心情。”冯连云道,“他这一生似乎有许多后悔之事,仔细想想,他也确实做错了不少,可这些事又岂是他一人能左右的呢?”
陆翎舟没答话,冯连云继续问道:“他当真是病死的?”
“是啊,他和燕慎王也就差了近十岁,去世时四十出头。”陆翎舟道,“当时你不在他身边?”
“最后那段日子他说要闭关,没再来过王宫,也不许旁人去找他。”冯连云回身再盯着墓碑看了看,“或许我们这样的人都命数难永,本该年幼时便死去,能多活几十年,已是上天的恩赐了。”
陆翎舟叹道:“不说这个了吧,我想问,你今后真能安心待在昆京,受人软禁度过余生么?”
冯连云嗤笑一声,“不想又如何?难道陆大小姐还有办法让我解脱?”
陆翎舟冷冷看他,“我倒是可以废掉你的武功。”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冯连云看着她,忽然笑了笑,“动手吧。”
陆翎舟表情虽冷,眼神却不怎么认真,显然没想动他,摆摆手道:“你的武功是我父亲教的,废掉太可惜了,反正你也逃不出去。”
“原来陆小姐这么喜欢吓唬人。”冯连云仿佛早知道她会这么说,笑道:“那么你不怕我受不了软禁,自寻短见?”
陆翎舟一时无言,这人好歹是她和裁雪堂尽力救回来的,死了未免太可惜。
何况冯恪的死不就是为了给他一条生路?虽然这手段太过惨烈了些。
冯连云觑着她的神情,自嘲般笑了笑,“放心好了,我不是懦夫,也没理由寻死。我父王一向认为好死不如赖活着,即便沦为阶下囚,也依然是衣食无忧,有大把时间可以挥霍,有什么好抱怨的?或许哪天皇上心情好,就赐我一杯毒酒让我解脱了,在那之前,我就当是替父王活着好了。”
他话虽然说得好听,但软禁毕竟不是什么令人喜悦的事,陆翎舟没怎么信他,只勉强笑笑。香炉中的线香已燃尽,她上前收起炉子,站起身淡淡道:“我们走吧。”
山洞另一边,江玄坐在树荫下的大石上乘凉休息,手中折扇晃来晃去,赵擎苍就坐在不远处,听见有人声靠近,不由警觉地站起了身。
从上方山道走下来两个樵夫模样的人,背着背篓,戴着斗笠,一路说说笑笑,只是普通的农家百姓罢了,赵擎苍略微放松了些,却还是没有坐下。
他们休息的地方是下山的必经之路,两个樵夫走近了一看,不由怯怯顿住了脚步。赵擎苍等人虽不像在京城时一般穿戴盔甲,却也服饰统一,腰间佩刀,一看便知来头不小,江玄望了望他们,道:“请过去吧,我们只是在此等人,不必介意。”
其中一名樵夫如蒙大赦,立即拉着同伴往山下走,那同伴却是个热心肠,对着江玄提了一句:“公子莫在此地久留啊,这些天连日大雨,整个山都被水冲了一遍,泥土山石都松动了,这山坳里最是危险。”
江玄微怔了怔,对他道了谢,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弯处,再回过头来瞅着漆黑的洞口,若有所思道:“他们也该出来了吧,我进去看看。”
赵擎苍让侍卫在外等候,自己跟上去在前带路,二人往隧道中走了一段,江玄总觉得耳边隐隐听到什么声音,像是水流,又极缓极慢,不知从何处发出,这声音似有若无,让他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你听到什么了么?”他问赵擎苍。
赵擎苍本没注意,此时经他一提凝神听去,蹙眉道:“好像是有什么动静,或许是溶洞里的暗河吧?”
江玄点点头,确实溶洞里颇多暗河,有水流声也没什么奇怪的。
再走了一段,水流声却越来越响,江玄觉得不对劲,刚想说话,隧道前方却猛然发出巨响,像是石块落地的声响,一声之后又是许多细碎杂音,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坍塌,水流声完全被掩盖了过去。
江玄还未有所反应,赵擎苍已回身拉着他快步往来路走去,江玄脸色倏地煞白,用力想甩开他,赵擎苍却丝毫不松手,拽着他几乎是跑了起来。
“你放手!”江玄的喊声在巨大的山石崩塌声中根本不值一提,赵擎苍却似乎能听见他声音里的颤抖,“翎舟她……”
赵擎苍咬了咬牙,反而跑得愈加快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道:“殿下,你回去也没用的,说不定他们还没进山洞里,不会有事。”
虽然他说的有理,江玄却不能相信,心里强烈的预感似乎在告诉他,一定出了什么事。
赵擎苍武功在他之上,阻止他冲回去本不成问题,谁知江玄这时候却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强行扭开了被抓住的手,二话不说便回身跑去。
“殿下!”赵擎苍一惊,连忙追上,幸而此时隧道内的坍塌声已经小了许多,水流的声音再次清晰起来,或许刚刚那一阵塌陷已经结束了。
江玄头脑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这样跑回去有什么意义,他只是觉得必须按照所想的去做,三年前在岳澜城那段灰暗绝望的经历仍让他记忆犹新,唯一解脱的办法,就只有冲进去。
哪怕前面只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