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诚 手足》呵手试新墨

1、嘱托

　　大姐丧礼后的第二天，一夜辗转未眠的我晨起竟清醒异常。大姐走了，明公馆空得生寒。出门前瞥见了客厅里大姐的照片，我忍不住又拿起来端详。相框中的大姐温婉端庄，笑容温暖。

　　这是她三十岁那年的生日，特地去照相馆找她熟识的师傅拍的。三十而立，可女人三十，难免会伤感最好的年华逝去，但大姐没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好像忘记了时光，从来不让我们专门给她操办生日。她对我们三兄弟的生日却一直牢记在心，总要提前安排阿香要买好菜备好酒，自己再去商场里给我们挑礼物。明台出国上学的那几年，赶上明台生日，大姐总是叮嘱我和阿诚，今天都要给小寿星打电话祝福，免得冷了他的心。这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在那么远的地方，身边也没有个亲人……

　　是啊，明台虽远隔万里，可终有归来相聚的时候。老人们常说，宁隔千里远，不隔棺材板。大姐，明楼怨悔自己无能，未能像您爱护我们那样护您周全。只愿您在那里能与父母团聚，做回一个本就该受人宠爱的囡囡。

　　眼前大姐笑意盈盈，我终究难忍悲凉，泪落涟涟。正发怔时，身后一声“大哥”让我神思回转。阿诚从楼上下来，神色黯然。这些天我所承受的哪一桩哪一件落下过他！他一定是发现了我未来得及擦干的眼泪，刻意地扭过头不看我，替我取了大衣，拿了公文包，一如往常地交给我“大哥，该上班了。”好像又回到了以往明公馆的某一个平静的早晨，彼时虽然一样家国动荡，然而亲眷都在……而今的明公馆，空得叫我心痛。

　　还好有阿诚。我时常会想，若是没有阿诚，明楼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想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能深入地找出一个像样的答案。往往是一触到这个问题的边缘，我就像一个不识水性的人，想扎猛子却又迫不及待地将脑袋顶出水面。

　　阿诚，外人眼中，他是明家的一个仆人，明楼的一个助手。而我心中，阿诚，他是我的弟弟，我的左膀右臂，我的手足。古人云，手足断，安可续？我也常不无自私地想，我这一生，怕是得要他相随了。可刚才端详大姐旧影，我又忆起那个惨烈的夜晚。大姐弥留之际，紧紧拉着我的手，眼中是往日里少见的祈求神情，她说，“明楼，答应姐姐，一定要照顾……照顾好你的两个……两个弟弟”她的喘息越来越重，满头的冷汗，我听得她的牙齿都在打战，我含泪赶紧点头答应，明台嚎啕大哭，阿诚亦是满含热泪，我连忙制止：“大姐，我们赶紧送你去医院！阿诚，你快去备车！”阿诚正要起身，大姐却拼尽全力地伸手向前抓住他的衣襟，眼睛盯住我，“明楼，下周别忘了安排阿诚……与金老师见面……”我哽咽着答应，阿诚双手紧握住大姐的手，低头不语……

　　明台当天好不容易被我们赶走了，大姐对他的担忧之心算是暂时放下了；还有阿诚，大姐奄奄一息时还记挂着27岁的他还没有寻得一个好姑娘结成姻缘，操心着要我给他张罗着相亲。这份嘱托于我，无论是长姐如母还是逝者为大，又怎能辜负！

　　我伸手接过大衣，亦一如往常地利索地穿上。接过公文包，阿诚便赶在我前面去发动车子。阿诚见我上车，问我：“大哥，今天藤田追悼会的发言词准备了么？”我不禁皱起眉头，对于这样一个杀姐仇人，一个侵略头目，我心中本能涌出一股子恶心。阿诚也一定是猜到了我的心思，怕我到时候难抑情绪，所以他问。我昨夜的辗转难眠中，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全是大姐的音容笑貌。直到窗帘缝里透出微光，东方既白，我才强迫自己想了想今天的追悼会上发言的事儿。无非就是追溯藤田芳政之“功勋卓著”，控诉GD之“恶劣行径”，表达扫除抗日分子之“坚定决心”。

　　我“嗯”了一声敷衍，阿诚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说话。我突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张了口，“阿诚，大姐的话你还记得么？”阿诚瞟了我一眼，“什么话？”“要我给你安排相亲……”后视镜中阿诚不无忿意地看着我说：“大哥，你这是什么话！大姐还没过头七，你就要我去相亲！”我竟然一时语塞，缓了一会儿说：“并不是要你即刻去见金老师，而是提醒你挂心这件事……”“那我谢谢大哥了，最近咱们还不够忙吗，还有心思谈这个。”阿诚极少顶撞我，而今他这微愠的语气，我知道他心里定是一千个不情愿。

　　那我呢？我会情愿看着朝夕相伴的阿诚相亲下聘迎娶一位佳人么？明台阿诚小时候，大姐给他们讲三国里的桃园三结义，又讲到玄德公挽救翼德时所说的“兄弟如手足”，大姐讲完也对着在一旁看书的我说“明楼，你和两个弟弟都要牢记这句话，兄弟如手足，任何时候都不能不管哪一个！”明台如手足，他痛我亦会痛，他更像明家所有人珍爱的一件宝贝，我们乐于看到他大放光彩，被慧眼识珠之人温柔相待，珍爱一生。阿诚如手足，他痛我亦会痛，把他拿走，我只怕会如同断手断足，痛不欲生……

　　可是，我又避无可避，逃无可逃。阿诚可以逃，他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给我；我不可以逃，大姐的一个嘱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