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卿华》弘檀

1、第一章 镜

　　三千丈冥河幽绿，隔岸是鬼道幽途。
　　曼珠沙华之后，巨大的青铜门阻隔了尹九的前路，繁复的纹路模糊难辨，色泽幽暗沉然，雄浑十足压迫。
　　一声脆响，渡船靠岸，一身黑色的斗篷，摆渡之人形色莫辨，悠悠伸出一只枯槁森白的爪子，一把拎起缩在船尾的一团东西，毫不客气地扔到岸上，而后便复又撑起篙子，如来时一般消失在一团团氤氲雾气里。
　　被扔到岸上的那团东西几个骨碌，刚刚好滚到了尹九的脚边。脚踝处一股冷意，尹九低头看向那缩成一团的东西，暗沉的色泽，不停地滴着水，通体湿漉漉的，仿佛不是被那渡般载来的，而是自己从水里爬上来的，依稀可见两条细弱的小胳膊死死地抱着腿，竟是一只人形的小鬼。
　　好像察觉到尹九在看它，那小鬼从双臂中探出脑袋，一双小眼睛倒是黑白分明，但神色间全是恐惧，眼神闪烁地偷偷看着尹九，一抖，怯懦地又缩了缩，游移不定的目光忽然瞟见了青铜门，小鬼竟是突然通身剧烈颤抖起来，极度恐惧地慌忙匍匐在地，脑袋深深地埋低，喉咙里呜咽出声，从头到脚颤抖个不停。
　　“怕什么？”尹九并非多管闲事之人，但这小东西一副万分恐惧的样子，实在让她有些好奇。
　　小鬼闻言头埋得更低了，身子抖得跟筛糠似的，也不回答尹九的问题，兀自在那里呜呜咽咽，身上的水不停地滴滴答答。
　　尹九又看了它一眼，便淡淡收回了目光，小鬼却在这时偷偷瞄了眼尹九，眼角红光一闪，竟突然发难，一个猛扑到尹九脚边。
　　尹九一惊，低头一看，那小鬼竟然死死地抱在了她的腿上，只觉整条腿顿时如坠冰窟，冰寒刺痛，还带着令人不舒服的潮意。伸手欲把那东西扯下来，可手却只能直直地从它身上穿过，完全触碰不到，尹九咬了咬牙，忍着痛甩了甩腿，不料那东西抱得死紧，胳膊腿儿一并缠在她的腿上，怎么甩也甩不掉。
　　正头疼，耳边一声“吱呀”沉厚，青铜门却在这时动了起来，厚重的青铜缓缓打开，一线白光从中流泻，在阴曹地府的浓重黑暗里，自有一番清圣。
　　小鬼被那光扫到，就好像被开火给烫了，身上“咝咝”地冒起黑烟，瞬间就离开了尹九的腿，尖叫着乱滚乱窜，刺耳非常。
　　“下一位。”完全没有起伏的声音悠远，好像是从青铜门后传来的。
　　是叫她的？尹九不是很确定地看了看青铜门，迈步走了进去——
　　白色，尹九对阎王殿的第一印象。
　　白色的光，白色的空间，白色的地面，白色的桌子和柜子，还有桌子后面白色的阎王。
　　“姓名。”白色的阎王开口了，依旧是没有起伏的询问。
　　“尹九。”
　　空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阎王从一堆的文件中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年轻却面无表情的脸，将尹九上下打量了一遍，而后面无表情地下了个结论，“你走错地方了。”
　　“那我该去哪里？”听说人死了要先在地府受审，然后有忘川、奈何桥、三生石和孟婆什么的，这是中国版本的投胎，要是在西方国家的话，可能要分天堂和地狱，她是个中国人，但她又死在外国，这个要怎么算？
　　想到这里，尹九又接着问了一句：“你是哪国的？”
　　阎王瞄了她一眼，没答话，伸手拉了个铃儿，尹九这才发现，在阎王右手边的一张大桌上，从上面垂下来的，密密麻麻全是摇铃绳，大概有上千根，都是白色的，而阎王方才拉的那根正是其中唯一一根金色的，也是视线可及的白色空间里唯一的一点异色。
　　细碎铃声由远及近，不多时，一面银色的圆形镜子出现在视野里，稳稳飘了过来，一人多高，镜身若流质，镜面的质感似水又似银。
　　“照照吧。”阎王站起身，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尹九顺从走到镜子前，镜子里映照出她现在的样子，乳白色半透明，荧荧地散发着微光，模样与生前差不多。
　　昨天照镜子时还是人模人样，今天就看到自己变成了鬼魂，这感觉实在很怪异。
　　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镜面上拂动了一下，镜子里的影像起了些微波澜，模糊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澄澈，但里面的映像却是变了，半透明的灵体渐渐清晰，最后实体成了一个面目清俊的男孩子，和尹九生前长得七分相似。奇异地看着镜子里的形象，镜里的男孩子也奇异地看着她，尹九又试着动了动手，镜子里的男孩子也动了动手，原来她活了一世都不自知，自己的灵魂竟还是个男的？
　　怀揣着疑惑扭头看向阎王，却惊见那阎王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这一扭头，她几乎能看到阎王长长睫毛上的一层奇异蓝光，还有微垂的眸中一股悠远的神色。
　　“你的魂魄有点问题，估计过不了多久还得再回来，到那时可以来找我，异魂司A系管理者，阿奈尔。”阎王抬眸，在她耳边轻轻开口，没有温度，看着她的神色里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尹九看不懂。
　　点点头，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灵魂出了什么问题，但问了她也不懂，反正还能用就行，“多谢。”
　　“不用谢，接你的事务有奖金，很多。”阎王恢复了没有起伏的语调，转身站到她一侧。
　　十方地，三世时，欲界唯利，地府亦不能免俗，尹九点头一笑。
　　“你可以过去了。”阿奈尔垂眸，示意了一下。
　　尹九带着些兴味伸手触上镜面，触手柔软润滑，而后一股引力自镜后传来，尹九脚下离了地，一个倒栽葱被卷了进去，最后隐约听到阿奈尔回答她的问题：“我是九云国人。”
　　… …

　　小雨纤纤风细细，正是江南烟雨时。
　　绕过青山雾斜，几片青绿，一方玉湖，只闻得脚步声急促，一华服小公子匆匆而来，玉带锦冠好皮囊，无济面上惊慌，衣衫跑得凌乱，脚下一个不慎，失足跌倒，伤了膝盖擦破了掌心，几缕殷红。
　　身后是一片嘈杂的脚步声渐近，小公子原本跑得微红的面色顿时一片煞白，眼底恐惧，面上流露出几丝绝望。这里四望空旷，独眼前的一汪湖水，幽蓝深邃泛着寒雾。回头看了眼身后，又看了看湖水，少年眼底惧意和犹豫交替，最终一咬牙，跌跌撞撞地奔到湖边，深吸一口气，捂住口鼻，慢慢地潜了下去… …

　　意识自散淡中回笼，伴随着失重的感觉，压抑窒息紧紧充斥着感官，尹九下意识地想要呼吸，结果吸进鼻腔的却不是空气。
　　猛呛了一大口水，尹九瞬间就清醒了，意识到自己是在水中，赶忙闭气，心中却讶异，试探着睁开眼睛，水中光线稀薄，四望全是一样的幽蓝模糊，头顶有金光散射，几方斑斓，很梦幻的景观。不过美归美，这水异常地冰寒，冷意入骨，直觉告诉尹九这里不能久留，当然也久留不了，试着动了下四肢，已经麻木微僵带着刺痛，同时胸肺间也传来撕裂般的痛楚，甩开四肢，尹九卯足了劲向着金光游去——
　　猛地探出水面，扑面而来的是雨后山间的清爽，狠狠地长吸一口气，那一瞬间，重生的满足感陶醉了尹九。直吸到肺部再也容不下多余的气体，虚脱的感觉立时席卷而来，三两下划拉到岸边，尹九无边地软倒，微眯了眼，长空朗朗，山间青翠，清风熹微，唇畔扬起一抹喜悦的笑意，没有忘川没有孟婆，她这便算是重生了？
　　回想前世惊险，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却是被组织给利用了个彻底，好不容易脱离组织恢复了自由，和佑一起过了几年舒坦的日子，但她脱离得了束缚，脱离得了追杀，却是脱离不了恩怨情仇，终是拉着那几个老家伙一起惨死了，如今仇也报了，命也偿了，不知这一世可能换个惬意的活法？
　　然而还不等她欢喜感慨完，身后一缕杀意突兀地插了进来，颈后一点寒凉，那是属于刀剑的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