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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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雨雪，魂归兮何路，幽冥喏喏；星辰点落云飘落，山鬼暗啼风雨过。
后面一十四个字写在的雪白的招魂幡上，风中被人擒着，猎猎有声。前面就走这一个人，与后面隔开很远，形单影只孤零零的模样，走了一段山路就停一停，在山崖边往下瞥视一眼，如同士兵站在垂死嘶鸣的战马旁去瞥视山谷里盈满的血污和骸骨。月胧星淡，南飞乌鸦，将星辰的幽白光辉都交付于此，衬得周遭沿山势而生的古木竹树都郁郁的，如同笼了满袖黑沉沉的鬼气。
远处倒是也有乌鸦偶尔飞过，嘎嘎作声，显出冷嘲的肃杀之气。
叶雪一双手被寒风吹得透骨般冷，悄悄在袖中握了握，眼睛仍是看着最前面那戴着鬼面擒着招魂幡的人。他与叶寻都生在江南，兄长自拜大庄主门下后，练剑便更加努力，也记挂师父身体，鲜少外出游历，说要当那人一双眼睛。只再憧憬也不过是赤子心性，偶尔练剑久了身体疲乏酸痛，寻到自己兄弟，要他讲些南来北往旅人口中的故事，也讲一些天涯海角的异域风情。
听到好的，也回去跟叶英学一学，若能叫对方露出些笑意便更好了。
叶雪虽有机会随父出游，但是终究也是少年人，故事听一遍，风情见一时，再讲出来就会带上少年人的懵懂稚嫩感，仿佛天地里黑是黑，白是白，侠客纵马长啸，宵小落血灯前。江湖多少英雄辈，又岂是两个孩子能够参悟的。叶雪今年差两个月不到十岁，此刻小心跟随叶凡的脚步，远远缀在这几十个蜀中人的后面，似懂似非，只觉得周围飒飒作响的竹林里有成千上百的眼睛注视着他们，风吹拂过去，就散出一些腥膻的血气。
像是还带着细碎笑声在那血气里似的，咯咯不停。
叶凡感觉儿子在寒风里瑟缩了下，便停下脚步，袖口掩着将对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运了些内力过去，轻轻揉搓掌心，叫他暖和起来。叶雪一瞬间听见竹林十几里黑影中的讥笑声陡然拔高，脸上一红，便要将自己的手从叶凡那儿挣脱出来。
这时候最前面擒着招魂幡的人将白布舞动了起来，跳到一块凸起的山岩上，脸庞朝着天空显出一些癫狂的喜色，如同手舞足蹈间身体裂开了缝隙，叫恶鬼潜了进去。
叶凡也在看前面那人发出尖锐的嚎叫，正野兽似的纵跃起舞。他紧紧攥着叶雪的手。
“你之前也见过奂山山市，黯然缥缈处显出无可捉摸的亭台楼阁，上面非人的影子映照，或是杯盏交错，或是醉酒笑闹。”叶凡淡淡道，“若是你觉得害怕，闭上眼就好了。”
藏剑的几人走在队伍中，不见平时明灿的色调，皆是选了素淡的衣服换了。叶凡穿了一身月白色，细密的金色鱼龙绣线如在水波流淌，月华清照，衬得星眸如洗。他十多年没踏足蜀中，这次回来时候样貌竟还像是当年一般无二，气质越发沉敛了。唐小婉路上受了风寒，有心无力，没能随着这队伍走回祖地，临行之前抽线在叶雪右手手腕上补绣了一圈金色，有些匆忙了，便没太精致。叶雪平时寡言，有些少年老成的气质，唐小婉绣完了那圈仿佛饕餮纹的东西，便将少年的手执起来放在自己脸侧，看了一会，看得出神，仿佛当年唐家集见到叶凡时候，对方一身血污，狼狈不堪，但眉目依稀如是。
然而看了一会又想起另一双眼睛来，看叶凡时候锋利如刀子一般，然而刀锋转瞬就变成了轻蔑。
“真有意思。”于是连声音都轻蔑起来，一把清亮的声音都浸在了隐晦的敌意和尖锐的警惕里，掩得滴水不漏。“真有意思。”
……
“娘亲，”叶雪见唐小婉很久没回神，眨了眨眼睛，“你饿不饿？”
唐小婉怔了怔，再看向自己儿子，手就放落下来。“不。”她抿了抿唇，笑叹道，“鬼月里唐家人会给故人祭祀，你若是饿了，也不要拿走别人的点心瓜果。”
“我不会的。”
唐小婉想了想，又道，“故人的灵魂在鬼月里会回来看看亲人，那些点心是还活着的人给他们准备的，是他们生前喜欢的食物，若是被其他人拿走或吃了，就会惹恼鬼神，半夜里进到屋里来教训没眼光的亲人。”
这与江南的鬼月有些不一样。叶雪若有所思点点头，“虽然是亲人也要教训？”
“啊啊，是的。”唐小婉笑了起来，“所以有些鬼魂许久不入梦，有些故人想念得紧了，也会故意不摆放祭品，把好吃的放在自己屋里，等着那鬼魂饥饿气恼地寻回来，再拿出吃食与他消气，并聊一聊故去的往昔。”
叶雪再点点头，终于没忍住，问道，“若是始终不给他点心呢。”
唐小婉又笑了笑。“那鬼气恼得狠了，就不管你是他亲人，就会寻回到你床边，开口吃你。”
于是终于显现出一些鬼魅给人的寒意和畏惧来。叶雪随着唐家的这些人走了大半夜的山路，沿着崎岖的窄径偶尔也能看见竹林和山峦之间的唐门灯火，闪闪烁烁的，很是漂亮。唐家在江湖成名已久，被这江湖记挂之前，唐家人也已经在蜀中生存生活了数百年，招魂幡飘过坟茔的时候，就有些幽幽的磷火跟着晃动，人群逐渐就走的没之前紧凑，一些人取出些糕饼干果放在薄碑旁边，然后地上陆续洒了酒，馥郁的酒香混进了薄雾中，盈盈绕绕的。纸钱烧不起来，便将一些早就烧好的灰仪式般洒落在地上，脚尖挑起一些细石，真如灰烬中喜悦的野兽似的。
藏剑弟子没有过分深入这种带着狂魅之气的祭祀。叶凡眨了眨眼，感觉夜露沾在了发丝上，黏得潮气都跟雨水一样顺着脸颊往下流淌，让人心里有些空荡飘忽。最开始那擒着招魂幡的鬼面人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坐在一截断碑上，将手里的竹子敲出“空空”的声音，哑声吟唱道：“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甘心首疾，甘心首疾，甘心首疾。”
然后在那甘心首疾的漩涡里嘎嘎地笑了起来，像是被泥潭黏住了翅膀的乌鸦。
叶凡感觉自己攥着的那只手挣扎地动了动，意识到自己无意识里竟是用了力气，随即松开。叶雪疑惑地抽回自己手臂，看向父亲的脸上没显出些什么表情，指了指祖地边缘的一个通体漆黑的石碑，“那里始终没人放吃的。”
若是鳏寡孤独的，也会有邻舍友人或是唐家堡执事的给放些点心过去，尽仪式之礼。叶凡看了一眼就认出那地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那石碑下面的鬼会因为恼怒而会家里报复亲人吗？”
叶凡叹了口气。“那是衣冠冢。”他此刻终究显出了点疲惫的神色，低声道，“倒是也不怕他报复。”再难堪不过让他放狗咬上一口。也好过对着衣冠冢平添些郁结之气。
叶雪听不懂。他随着父母来蜀中一路都觉得有些地方透着古怪，茶馆有人曾搭着台子说戏，几人在马车里休息，那戏文就入了耳，说百鬼都走在了山林之间，稚子的眼才能看到它们；曾有个少年手腕上被父母用金链锁住以保长生，不小心夜里看着竹林，一只鬼和他对上眼，笑了笑，一眨眼跟上，跟了一路，等大人睡着就将孩子捉了去，嘴里嘎吱嘎吱，涎液四流，吃得只剩那锁着金链的手掌。
身边几个藏剑的人已经准备离开，叶雪已经被按着了肩膀，转身转到一半，看见浪涛一半的竹林上有个影子，月光淋撒下来，将那轮廓笼了进去，莹莹生辉，一张黑红的鬼面如同鎏银一般，被那人伸手摘下，姿态堪称散漫。
叶雪直接对上了面具下的一双眼睛，自心里陡然一个寒噤蹿向四肢百骸。他身边的人往前走了几步，叶雪呼吸有些不稳地追上，脚下发软，周围竹林的飒飒声如同海藻缠绕上来。他伸手要去抓叶凡的袖子，最后一刻硬生生停下了，生出一些懊恼气氛和羞愧，站定了转过头再去看之前那摘下面具的黑影，脊背挺如节竹。
那黑影再一次与他对上了视线，隔得甚远瞧不清面目，轻蔑地看了一会，毫无跟来的意思。
叶雪脸色刷地变色，先是通红，后是刷白，扭头走回到叶凡身边低头走路，感觉前所未有的恼怒和羞愤攥着心脏，咚咚作响，震耳欲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