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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向南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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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去
这样的念头起了好久,也许是每日恹恹地往返在小县城的街头,烈日总让我不开心,遮阳的大檐帽总被乱风吹落在地上,一肚子的委屈。
想逃离。
赶着躲掉清早的太阳,随车一路向南去,人很多,满满当当。以往竟没这种感觉,被似乎陌生又熟悉的氛围包裹,窗外白云在后退,青鸟在随行。
山总是可爱的,它们在饱满的八月从来不孤寂,浓烈的绿色陪伴着,很有青衣长随着壮士的美感。我见这满眼的绿倒不艳羡,我总喜欢荒凉的东西,亘古而来的荒山碎土,白雪茫茫,似乎才有诗意,但总不能及。
这只是我的偏爱罢了,向南去总是这种盎然的绿水青山。或孤峰绝立,或延绵成海,或飞瀑出峭壁,或苍松起绝崖。此是怡然之美,令人心向驰往,不觉得凄凉冷漠。
陇南山川之大气,不比黄土高原的雄浑沉稳,展现的是一种棱角分明的绝美气质。茶马古道从这里穿越,悠长的驼马铃声有穿透历史的尘埃,从古道过驿站,在千年菩提树下停留,马帮们总是祈求它的庇佑,然后穿山林,过险滩,川滇藏之间尽是前人们的传说。
历史厚重,总不敢言,寥寥几句,感叹斯人已去,白驹而已。只剩这山川却在,倒淌河潺潺依旧。我想,此生也只来一次花桥,蜉蝣一处,淡淡而去,花桥酒未喝,此间已少了一个太白。
我总是爱如此发癔症,罢了。
过康县,进文县境内,山势如巨龙盘卧,陡然令人惊叹。我想这里的地名如此好听,总没辜负这群峰。山道盘着兀立的石崖而去,迂回而上,蛇形一样盘附。此正是迟暮,白云懒卧碧翠间,羞红眉梢一点点,千山万仞总别离,嫦娥半遮女神颜。
车在山中走向黑夜,没喝酒的晕车呆子也想做太白,总闹笑话,写出来便大家笑笑。然后憋着一肚子的口水,苦于没有一个袋子可以盛这翻江倒海的东西,现实如此不堪,估计是一车人的不堪,不仅仅我将花桥入了肚的米线全还给了文县的下水道,还有这亢奋的精神也折磨没了,大山总没饶过我,尽管我赞美了它。
人总是要有一个去处,常年,累月,固定的往返,东升西落的太阳,风送来的漂泊的云,还是大雨,暴雪,常常令我麻木,困惑,欢喜,又失落。古人有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即便是我等如此碌碌之辈,总觉光阴蹉跎,这短短的一生,路在什么地方,总爱想这种虚无的问题。
我看这里的山水,松柏,朽木,溪涧,是世间独我的姿态,我不看,它们依然遗世独立,性质绝佳。我看山看水,不知是在看自己,所以迷惘错乱。
夜宿在文县,这座县城真实穿越了千年历史,南北朝时期称文州,从此虽有反复,总算沿用而来,是今文县。两侧陡峰交错,合抱其中,急流顺着城中奔腾而去,行路之艰难,一路狼狈可见一斑。
于此城厚重,如此热烈。我们从山顶下来,叨扰一宿,又显得单薄。
只好问你,是否已吃过晚饭,明日要去四川,阿坝。
九寨沟
清晨的浓雾缠山绕岭,水汽湿重,裙子竟有些冷了。前一晚吐过的胃着实难受,晚上叫了外卖,一份面索然无味,不得已又买了一瓶醋,然后发现,不是面难吃,实在是胃难以承受。最后便只能带着一瓶文县的醋开始前往阿坝。
四川阿坝,九寨沟。
在车上沉沉睡了过去,一路似前日的绿意,高山峡谷,曲径通往山林更深处。九寨沟县嵌在雪山下,明镜漂亮,白云似轻纱软烟罗覆在上面,远远的,守护神一样。
历一小时,山陡然高了很多,长生百年的松杉已不能达到绝顶,灰色的岩石孤傲地耸立在最高峰,绵绵不绝。这里的云因为大地的隆起稍显低垂,天地的距离近了起来,怪不得这里能称得“人间仙境”,大抵女神沃洛色嫫真的住在这里吧。
记得有一本书,将这世间的雨写了个干干净净,那九寨沟可能将这世间的水都聚于此,女神的宝镜一碎,便有了人间108个形态各异的海子,目及之处,皆是盈盈。
长海,最遥远的海子,缀在高海拔山中腹地。水色黛蓝,映衬着蔚蓝天色,白云点点,四周苍翠慵懒,微风过境,恰如神仙妃子雅致,不是人间该有的去处。
即便如此,南山却不推荐来此,因为这可能是九寨沟最不起眼的一处景了。我想起天山的瑶池来,那是更高的海拔,更孤绝的雪峰,中间嵌着这么一块宝镜,那里常年大风冷冽,和这里不能比较。毕竟是西王母的仙居,色嫫女神还得退一等次了。
诺日朗这个名字实在好听,藏语中高大伟岸的意思,也指男神。我很喜欢这些少数民族语言翻译过来的汉字,因此在这里逗留了一阵子,按惯例买了一个小小的转经筒挂在背包上,在羊湖、拉卜楞寺都买过,这是第三个,几个包包上都挂满了。我不信这个,却总觉得它好看,贪念着佛也能偶尔保佑,但长此看来,佛是忘了我的虔诚。
去箭竹海,一路的碧波粼粼,微澜荡荡。南山一路寻找着所谓的箭竹,当然我想象的也该是棱节分明,枝叶如箭,有着外放的挺拔修直,一身傲然骨气的竹子。但寻了半日,只有长松插云天,未见修竹高高节。翠色如墨,清至透底,沿海子外围栈道一路走来,满眼幽幽宝石蓝,各数植被环着宝镜,温温柔柔如同处子。百年之久死去的沉木清晰地躺在水底,斑驳交横。海子接纳了唯美的死亡,我想此景之下,高竹确实不适合待在这里,反倒是有着玲珑小巧船叶,根枝交错繁盛簇拥而上的小灌木丛似的所谓箭竹,才能接住这醉人的水光山色。
往下而来,地势错落,便形成了壮观的箭竹海瀑布。通长几十米的白瀑连石相叠,切割开来,飞悬如练,定是神女的帔帛遗落此处。瀑布前的深潭点点斑斑,流水滑过,又是彩色盘被打碎,各色千秋,娇黄裹着墨绿,霜白透着冰蓝。苔痕透过黛色覆满了水草,随着水继续流过栈道,恍若神女三千丝。
随着海拔继续降低,水的速度越发快了起来,争前抢后越过石滩,隆起的石头碎落在滩上,更将水流绊得不成样子,珍珠一般跳跃而来,在前方的悬崖再一次完成飞流直下的壮举。
静态的水,飞瀑的水,珍珠一样碎裂的水,真是一个阻不断,杀不死,只要我还在,任你前方什么险关,我总能顺着你,成就我的姿态。到底当年《西游记》来此取景,有没有被这里的水经过的种种难关所折服,是不知道了。
一路向北而来,地势总算平缓,热烈的水也稳了下来,形成了不同于脱兔般的静谧。大大小小的各色海子罗列分布,皆是宝镜的黛,半江的青色垂帘,如果女神有座宫殿落在这里,做个半生痴傻呆人,也足矣。
只可惜我这种过客,此生只可远观盛景,看神佛筑白塔,怪石点苍台,神女碎宝镜,携这瑶池在人间了。
踏黄龙
休整一夜,难得九点起来,去往松潘县,黄龙。
第一次听到如此霸气的景区名字,思绪神游天外,龙吟阵阵,不料一股乱风瞬间将我打回了原形,这辆歪歪斜斜的大巴车哟!
常想起以前,天地不怕的,一个人横冲乱撞。去看珠峰,五六点进景区,高原上的狂风肆虐,要把人撕成碎片一样地在身上切,那两侧的利刃直抵云天,太阳落下,黑夜呜呜咽咽,无限大的吞噬力冲击感官,最后只能在海拔纪念碑前捡起一颗石头往回赶,木木的身体像个将三魂六魄留在高原上的傻子。
回神过来看大巴车,渐渐可以叫上一两个名字的同行者们,前面几个小男孩总是玩着你说我猜或者急转弯的游戏,不知烦恼为何物。后面坐着几个小美女,大大咧咧,自信阳光,满是青春该有的气息,回想起我的那个时候,可能也是在大巴车上,夜宿兰州,听着《春泥》止不住地掉眼泪,这正是每个人独一无二不可复刻的人生啊,尽管我们那么普通。
两日下来,将这青山看了个遍,平川和高原的交界处总能因为地理活动诞生伟大的风景,两小时车程开进黄龙,依旧是跌宕连绵,锦绣山河。远处灰色峰顶白雪覆盖,完全呼应了雪宝顶山这个名字,天边厚重的云在酝酿着一场急雨。这里海拔较高,刚下车便觉风的凉意,整个人抖了一抖,忙将披风缠在了腰上盖住光凉的小腿,毕竟不是小朋友了。辰想去买一件披风,却被景区的价格劝退,干脆直接穿着白色的薄裙上了山,不过最后证明,爬山产生的热量可比一条披风多多了。
黄龙只一绝,便是钙化池。刚上山就能看到一片钙化滩流,似梯田状,却又比梯田灵动,不那么规整,大大小小不成规矩地散布着,滩底呈硫黄、墨绿、青黛色,竟没有一滩一样的。水流微微粼粼,清透见底,不比九寨沟逊色,甚至更有别致了。这里的青木花草,皆为点缀,小小地立在池子里,羞涩美妙,也不喧宾夺主,只为锦上添花。
一路上去,水声震耳,又见飞瀑。此瀑布虽然水流不多,倒有其他的特色,断崖处甚至池潭都是堆积而起的钙化滩,形状多变化,似游龙飞爪,又似莲花宝座,飞泉在日光的照射下倾泻而来,碎玉一般的晶莹剔透。这飞泉从更高处漫滩而下,满眼的金黄乳状突起,正似黄龙匍卧,利爪浅收,锋芒收敛,潜龙勿用。
感叹自然鬼斧神工,有幸见此,满身的遗憾又卸去了一丝。攀爬向上的过程,盆景池,争艳彩池,玉翠彩霞,映月彩池相继入了眼帘,更比钙化流滩绝妙许多,几乎延绵大片,层层叠叠,有致错落,池水姜黄青黛相间,正是仙女丰姿,瑶池品格。
黄龙寺落在顶峰之下,和更上的禹王庙遥相呼应,大禹治水妇孺皆知,却可知他的父亲黄龙真人为了儿子的千秋伟业,愿意化身黄龙完成御水大业,更在此立足保一方水土平安呢。
虽是传说,却觉得父爱厚重,儿子在前开辟伟业,身后永远有一双手随时托举,便是大爱了。
差不多在一双腿快要废了时,终于爬上了雪宝顶山观景台。大山的巍峨显现在面前,巨龙一样盘卧,相互缠绕,脉气极盛。只有一句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夜宿地在松潘县,古称松州。古城遗址城墙斑驳,依稀可见当年作为边陲重镇的繁华,常觉历史厚重,千年之前,大唐和吐蕃结亲,伟大的文成公主西嫁松赞干布,传为佳话。如今在这古城前依旧矗立着两位造就了历史的人物铸像,光阴碎去,人来往去,新的历史已然悄悄书写。一行人走在城内商业街,华灯初上,柔和的光挂在头顶的各色灯笼里,一排排扣在木制门楼中,熙熙攘攘,静谧平安。我喜欢这种氛围,两边尽是民俗古玩店,种满玫瑰的小吃街上,门前有和善的老人招呼着我们笑,浪漫至极。
穿过古松桥,红色柔晕打在姑娘的脸上,风花雪月,妙不可言。桥上人多,一时和辰走散,慌乱中在桥上急寻,却见一消瘦白衣,立在桥头望江水,脚下湍流不息,他抬头看黑夜里山顶上的光,柔柔一笑,整座桥似乎回到了大唐。
扎尕那
要如何来描述,这个神仙一样的地方。
南山说,这是他可以一直来却从来不厌倦的地方,似乎乌托邦一样的仙境。六盘山扛着相机从仙女滩跋涉仙女湖,兴致十足。我和辰也是磕磕碰碰一路往上攀,汗水湿了衣襟,卓玛来来往往。我不是来过一次么,为何还要这么拼?
太阳落下的西方,雾气弥漫,大山隐在雾和光晕中,星河灿烂,风华绝盛。光透过了乌黑的云层,丁达尔效应浮现在面前,夜快要来临,这是第一次住在这个遥远的寨子,山城一样的石匣子。
和辰走错了路,只能沿着国道前往,一路往民宿赶。天色渐暗,高山仰止,有股压迫的气势扑面而来,微光曳曳,原是两旁民宿渐渐热闹起来,很多人坐在阳台小座上,清风拂过,白云里沾满了啤酒的味道。
曾经见过一场大雪,飞泻三千里,我坐在河中小屋里,煮茶读诗。飞银簌簌,寂静如斯,正是如此当下,如我站在这幽静的繁华处,远山青墨,薄雾锁云深,旧座起苍苔。
我有些许遗憾,看着满山楼的新木,总不能说出来。惆怅自古如此,像是剥落了木漆的旧门框,长此以往,生满了浓浓的白灰。
我的双腿在长途行走中已经有些麻木,却还在寻找住宿地的公路上蹒跚,黑夜完全降临,荒野铺满了心脏。渴望一盏灯火,又渴望满眼的荒漠,最好在荒芜中长起来一座破房子,然后我住在里面,才算了结心愿。
原来是明白这是所谓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才如此矛盾地想皈依又想叛逆。前方终于见到人间的光,这里真是有浪漫的氛围,潮湿的石子路上滴滴答答流过东方的心事,还有西域的姑娘。曲曲折折几度回转,总算是到了。
民宿斜前方一路向下,直达这片石谷的一条长河,河上游从山上来,急湍破山石而来,乱声拍岸,卷千堆雪。
真是个绝妙的去处。
上了二楼,经过一番十足的拉扯,总算霸定了房子,不能洗脸刷牙也不妨碍,人生岂是十分如意的呢。
“格子,你看月亮!”辰惊艳的夸张,这才注意到,二楼倚栏东看去,山影在天边幢幢,百尺楼高,碧水接天,云鬓斑驳,皓月当空。几个人站在那里看得呆了,这孤独至死的清冷感令我感念已久,如若卫阶在前,山前一定也同我看着遥远的碧空,同一个美的望舒。
我总爱堆砌华丽的辞藻来建造我的乌托邦,现实是宝钗房里青素色的幔子,我想象它热烈如喷薄的烈焰,再回到我这死寂的人生长叹。还是辰拉我去看旁边的篝火,断掉了我对着夜空的自怨自艾。
没想到在这个地方,戴上白色哈达,回忆穿越几千里,和鸿雁进藏的一切涌上心头,脉搏一热,泪水要涌出来。我念着她,念着我们一起的一切,如果真有六字真言,我的一半虔诚愿意送给她,我们都会有自由的意志,自由的一生。
红色的火焰绽放在石城的黑夜,比任何爱情都要耀眼,大山的子女围着篝火,踏着厚重的土地,祭拜神佛一般,热烈而原始。辰跟着火焰沉醉在众人的狂欢里,高空的月啊,谪仙一样,山水留不住,月下起云居。
又想起太白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此刻,无酒,怅然回楼。
翌日,六点将醒。出门来,南山的帐篷搭在阳台,一片水露深重。东方青苍,天水相接处泛白,离日出不远了。
隔栏相望,三楼角上站着一位女子,身后是空镜,更远处是青山和灰色屋脊。女子身穿深色素服,不似等待什么,窗前如兰,迎风似柳,我只叹此景随时昙花散,空留背景与寒山。我和辰走过去,果然那里眼界更开阔,更大气。怪不得女子恬淡,心中有大格局,自然可容得一切了。
于是辰和女子闲聊,我趴在栏杆间架起手机,想拍到这一缕最浪漫的日出,山间青岚渐起,从青苍间溢出来的光有了形状,剑气一般射了出去,它的流逝漫散在山中,带着热气蒸腾,终于将太阳从高山背后拔了出来,沉重的石谷里金浪翻涌,佛光镀满了山底下新翻的寺院金顶。
愿我们热烈、且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