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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雾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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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早起,依稀记得晚上被风雨过境飘摇的声音入梦,铁马冰河,甚是欢腾。在梦中想,早上可以稍微睡个懒觉,却不知不觉地早起了。我想一定是清俊的山峦在雨中召唤,这白露后第一场秋雨的风韵神姿必然得虔诚拜谒。
待我出门时才发觉,这雨真不比往日轻轻朗朗。它的身子被一片看不清边际的白雾包裹着,连同这山岗上的一草一木,层叠山峦,浩瀚原野皆在此刻像是极云中的仙翁不识庐山。上接有云涛翻滚,下缀有雨水婆娑,真是一片雾野苍茫之境。一时刻我竟然怀疑我所处之地不是这高原黄土,而是那玉殿云霄了。
白露过后,秋意渐浓,水滴凝结成雾气,傲然霜华于人间。我钦佩这大自然的神力,总是将宏伟的巧思柔和地洒向人间,见者陶醉其中,并怡然自得,然后奉上世间最美的华章。孟德感叹腾蛇乘雾,它便是瑞兽之坐骑;秦观长歌雾失楼台,它便是为楼观遮颜的薄纱;白居易叹息不见长安见尘雾,它又作为见证历史,尘封历史的岁月承载。它因隐约而朦胧,朦胧又生出千万种美感。当我望着雨雾渐浓,逐步将我包围在这小小的峰顶上,便感受到周身的清冷潮寒。怪不得关于雾的描写总让我觉得气质清寒,像个林妹妹一般。
雾的气质决定它并不经常出现在高原,因此每一次的相遇总让我格外快乐,我是个比较拧巴的人,总觉得雾还应有一缕傲骨,置身其中能给我极大的安全感,而不会因为目不能视四周而彷徨。当日出东方,耀眼的光线倾泻而来的瞬间,雾气似乎感受到了惊扰而躁动不安。那朦胧的气流在山川周围横冲直撞,古老的高原依旧巍然独立,这里并不适合轻柔的雾气,它的气流被搅动、被迫盘旋、升腾、最后化为东方最神秘的一团紫气,祥瑞峥嵘,羽化成仙。但这里并不是郁郁苍苍的终南山,自然不会有什么圣人到来。
这里的贫瘠早已不是自然的贫瘠,累计了千万年的黄土成就了世界上最壮阔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一望无垠。只是偶尔风调雨顺,她便能在黄土之上回馈绿水青山。这里的自然是博大而厚重的,而雾雪之词却往往不是歌颂这西北黄土,总是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人们普遍认为这里只适合下里巴人而已,并不值得紫气东来。这生于大川中高原上的雾,原自带着英气剑眉,应是林黛玉的貌、柳湘莲的魂才是。
在县城至小镇的柏油公路上,一年中有两个季节可以偶尔欣赏到静卧于山坳高川中的白雾。这个时节一般在夏日和深秋,当下正是白帝执事,这样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因那公路海拔接近两千米,在峰顶盘旋,自然一路的风景广阔怡人,两旁的山川沟壑秋田正盛,乱彩渐密。倘若昨日降雨,那今晨的山下人家便如神仙雾隐,栖止于雾露之中了。在民和村的地界下,有个叫堰头的地方。那里正是一方水川,水从南面两山夹坳中缓缓而来,宽阔的水面上芦苇浩浩汤汤,一方黄土利刃从东南方切割开来,使水流形成堰头两方汇聚之势,只是水质想通,并没有什么泾渭分明的看头。天气清朗时车过堰头之上,只见水面波光粼粼,闪烁着数万只太阳。而前一日大雨过后的堰头,乳白色的浓雾汹涌在大川中,将这川壑填地严严实实,大雾甚至溢出了山头,将那车子衬得仿佛在云端游走。雾涛骇浪,似游龙在山涧遨飞,这时总欣喜下车,用最真实的脚步行走在白云巅上,远望去如银河跌落,正被厚重的大山怀抱。条条银河作龙,神空遨游,座座大山广纳,白练作河。而我身在云之端、身在龙之鳞、身在河之岸,一时也忘记自己是个凡尘俗物。这雾野之中可有山中隐居者正在门庭外静坐冥思?可有冥思之人在白雾之中作无限的参悟?我是不知道,隐士常常隐于大山,静立于礁石而悟道,这堰头此刻竟是个素人参悟天地的去处了。
因为雾的存在,也让写意的山水画多了飘渺的意境。从堰头继续向小镇方向,来到八岔地界,真是山如其名,这里的雾不似堰头那里的以假乱真,博大厚重,正由于山川广阔坦途,山岔林总,浓重的雾气被分散割裂,轻纱似的一层层。国画山水总不写实,只在宣纸上墨染几笔,江山便尽数收于其中。而每每孤绝的山水之间总是无尽的留白,看着是抽刀断水,山河两隔,实则在那留白的朦胧之间,轻薄的雾气婉转其中,巧妙地连系着画中山水,万里江山只在这轻柔的承转之间,壮丽逶迤,这个才更像人间的景象。
“相逢携手且高歌,人生得几何?”
其实,除了这深秋,隆冬也会起那么一两次雾。条件是前一日必定冷锋过境,气温骤降,伴着冷冽阳光,北风狂烈。翌日清晨便听见树木在寒风中骨裂铮铮,寒枝作响。待去瞧时,漫天浓雾遮天蔽日,一夜间白头的枯木野草在白雾中更显得突兀,白霜拂衣而立于草木,白雾纳天地而裹白霜。此景美得凌厉,带着冬日特有的肃杀之气。不怪古人立觉寒枝凄苦怜呢。
待我久远的记忆归来,雨水停歇,浓雾渐渐退去,露出山峦的本来面目来。云层低垂,似乎不太适应地上雾气的上空融合。我想我是在雾野之中做了一个大梦吧,在苍茫塬上,我似乎蘧庐一般供梦歇息一刻。梦中这清清冷冷的人间,风起云涌的白雾,一望无际的高原,又承载着人间参悟者的喜乐。多长一生才能懂得,雾本身便是障目,见心之所见,思亦是心中所思而已。世间有大苦,所以才有避世,所以才有大梦一场,这雾野之中,隐藏着多少人的梦呢?我想不过是,“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