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飞》Jochen

1、清俊的老眉

　　姬国。

　　当朝相国兼太子太傅眉卿眉大人府。

　　初秋的一缕阳光斜斜照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倚着的“思风居”三个低调庄重的青石大字上，青石的表面干净清新，没有刻意打磨的表面有些参差不齐，却更显得自然朴实，只是深深刻进去的三个大字则有些暗沉，大抵是有些岁月了，泛着淡淡的青光，与屋顶上早已被青苔爬满的暗色瓦片倒也相映成趣。

　　屋里，四周都是书墙，分门别类地安静排放，屋里的中间，摆放着一副古香古色的深色桌椅以及一应俱全的文房四宝，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而刚从早朝散后回来的眉相国还未换下朝服，正站在窗前凝视着一簇白色姜花，那样清淡素丽的白色花朵给这个安静宽大的书房增添了一抹清雅。姜华正开得繁盛，花味香浓，气息仿佛流动的小溪，无声无息地汇入到头顶的参天大树里，与树缝里的阳光结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清爽安宁。偶尔吹过的风，仿佛投入水中的石子，无意掀起一层涟漪，阳光便细碎地落在了凝神的眉相国身上。也或者他并未在专注地看那摇曳的花儿，只是借着这难得的时光静静地想着什么。

　　只见他一身黑衣广袖，腰间一条紫色麒麟带，配一块象征相国身份的古朴青玉，黑色的朝服通体用金线勾勒出云海的图样，包括脚下的麒麟靴，也隐隐流动着金色琉璃。他的头顶戴着一顶与玉佩相符的青色玉冠，虽已过三十五岁，却依然是一副丰神俊朗，剑眉飞入鬓间，双眼如宸星汇聚，即使是在凝神思考，仍然散发着清亮的光彩。

　　只是，这样放松下来的美好时光实在太短暂，一阵熟悉的急促奔跑声由远及近，惊起一路边的鸟儿飞虫以及旁逸斜出的花花草草，顿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嘈杂。他微不可察地抬了抬眉角。

　　果然，下一刻，他的怀里便扑进来一个肉呼呼的小身子，这一下跑得太急而那个小身子又是个肉重的，饶是他斯文沉稳，也被扑得有些稳不住脚而后退几步的狼狈。

　　怀里的小人儿肤色莹白，一双清月眼儿弯弯，溢出的流光比清可见底的湖水还要清澈透亮，只是整个身子胖乎乎的，一堵小肉墙似的伸出厚实小胳膊结结实实地抱住了眉相国的腰，小小人儿一副火烧火燎的样子，仰着脸，假装学父亲的老气横秋却又架不住小孩儿心性，第一句便是迫不及待地喘着气问：“老眉，老眉，你真的要送我去怀柔书院？”

　　整个姬国，敢没大没小地叫他老眉的，也就只有他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小女儿眉飞了。眉相国端为一国清贵，兢兢业业深得圣上倚重，而又才貌无双，曾是姬国第一大才子，夫人早逝，多少高门大户的二八女子托着媒婆上门都被他挡了回去，这样重情重义的美男子该无意中折服了多少妙龄女子的芳心。若说璞玉有瑕，这唯一的瑕疵便是他的爱女，只要不掀翻了相府，他都不拘着任她胡闹。姬国的风气较开放，女子没有严格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要求，他也不兴叫人来管眉飞学那些深闺女子做女红和三从四德妇训仪德。只是眉飞年纪小时，尚可在府中学他无形中教授，但是前两个月刚刚过了十岁，他是一国重臣，平时极难得有空闲，不可能亲自教导，便想着孩子大了，终归得学点什么，不然将来还真不好随便强迫谁把她娶了。

　　于是在某一个早朝上，堂堂相国大人毫无羞愧，义正词严地罗列建一所高规格的书院为姬国培养德才兼备新一代的重要性，要为官员子女广开求学大门，不分男女，不分身份，又要不拘一格降人才收罗有才能的清寒子弟。又极力推崇曾是当朝皇帝的首席教师，也是太子的幼时启蒙老师，已经退休无实职但尚保留“太子少傅”德高望重的花怀柔来担任书院的院长，深深识得眉相国表面方正内里腹黑肯定有企图的花怀柔尚在提防，此事就无知无觉地被皇帝老儿拍板定下了，而且一高兴，连书院都以花少傅的名字命名，还连连点了好几名皇家子弟去入院学习，算是很给相国大人面子。花怀柔尚在云里雾里，皇帝下朝前脚离开，平时冷冷清清的相国大人却没有后脚第一个先走，居然难得地返身朝他拱手弯了弯嘴角，然后当着还规规矩矩等他先走的身后一批官员面前很淡定地往花怀柔手里塞了一张拜师帖。

　　打开一看，飘逸清雅正风靡的眉字体上，赫然便是“眉飞”的名字。

　　于是，少傅大人便颤巍巍地晕了过去。

　　狐狸大人眉相国闻言，只是很淡定地叫人给花少傅送去几支千年人参，然后大笔刷刷几下，提笔督促工部尽快把荒废几十年的旧老王爷府改造好，一个月内务必要建成一座格致大方的怀柔书院，又想起那个北冥长鱼新提为一名小将军，须眉皓然俨然又一个性格膈应的北冥将军世家的后起之秀，便又给兵部尚书南宫济建议让北冥长鱼每天早上在演练场操练，午饭后便带领他的兵去帮忙建工，美其名曰为实地磨砺。

　　少傅大人听下人报告说眉相国又给他送礼，顿时满脸的黑白红绿各种颜色。全朝上下，去拜访过相府的人谁不知道眉飞的大名，柔柔软软第一眼看到她惊为天人的一个漂亮小女孩儿，居然敢抓着一条四尾蛇，闯进“思风居”问他父亲四尾蛇有何习性，她那不着调的父亲却也温和地回答了。花怀柔生平最怕这种爬行动物，于是便有些慌张地端起旁边的茶水想缓解一下情绪，却不知道那杯水是眉飞从古书上看到仿制，正是他来拜访前她给眉相国准备的，也不知道放了什么，只是尝来酸涩咸辣皆有，肚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便急急告退，回家去与茅厕欲生欲死了好几天。

　　这以后，花怀柔去眉相国拜访是一次比一次慎重，不喝水，正襟危坐，可是只要碰上眉飞，他就总要倒一次霉，到最近一次，她居然在研究什么“流光溢彩”，嘭地一声巨响，让他刚到相府门口就被落了一身的灰，赶紧手忙脚乱地离开，他可真不想再收相国大人的礼了。

　　这一次，若单独撇开眉飞这个小魔王混进来，其实是一件对太子极为有利的事情，花怀柔是忠诚的保皇党，十三岁的太子可以光明正大地通过这些子女无意却很顺理成章地拉拢这些子女身后的官员重臣，又能为将来顺利接位储备自己的人才。何况他的孙子，与太子同龄却有“怀瑾公子”之称的花瑾瑜也会去，这也算是存了一点私心。至于孙女花月夕，他倒是不敢有其他的念头。只是这一次举国之力，有了那老狐狸一路开绿灯，他自然能从自己遍布天下的学生里挑出不少品学兼优的来当教习，也算是发挥余热，老有所为，孙女去学习，自然也是能受益的。

　　花怀柔强摁自己两鬓边的青筋跳动，想起听说眉飞在年前大病一场，得了一种奇怪的虚胖之症，小小一枚国色天香硬是变成了一个体虚的肥胖姑娘。眉卿那个老狐狸虽然傲娇了一点古怪了一点刻薄了一点，但是惊才绝艳，又不续弦，想到他这一枝将来就此断了，多少让人有些同情。

　　罢了，大不了把眉飞安置给可靠的老师，有了提防，也不至于去祸害其他人。想到这里，花怀柔终于可以收拾一颗憔悴的心，转移到教习的安排上去了。

　　眉飞却是一直不知道被她老子这么简简单单塞出去了，直到今天早上老管家小心翼翼地送来一张怀柔书院的录取帖，帖子里通知她三天后去入院，需提前准备学习用具以及罗列了几条书院严谨的规章制度务必遵守等等。她打听了一下，便兴趣极浓，这下，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了！

　　从未收到任何外出邀请帖的她，有些不敢相信，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去问她的父亲老眉了。于是，此时她的小手有力地抱着相国大人，大有不说清楚不放手的架势。

　　清俊的眉相国有些无奈，点了点头：“阿妹，你知道读书的事了？”

　　“阿妹”据说是眉飞的母亲家族对于女儿的昵称，眉飞对于母亲的事情知道很少，父亲甚少提起，就算眉飞追问起来也不肯说。只说母亲的家族是大族，一般家人里长辈疼爱闺女，便会叫“阿妹”，若是有几个姐妹，便会按照“大妹”，“二妹”……“小妹”这样来叫自己的女儿，眉相国每每想起眉飞的母亲，软软糯糯无限爱怜地喊着他们共同的孩子“阿妹”时，便也心软了。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对独生女儿总是严厉不起来。

　　只是，外人若是不知这其中渊源，父亲喊女儿叫阿妹，女儿喊父亲叫老眉，都是没大没小的，大概要说这是一家奇葩。

　　奇葩老眉养女儿这颗眼珠子遵循富养和散养的那一套，生活上的富养，落实到吃便是充分发挥探险精神，百无禁忌地吃，只是眉相国刁钻又洁癖，最后端到餐桌上的，似乎也与日常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眉相国老神在在地说，这是返璞归真。不知真相的广大群众，倒是深深相信眉飞吃得很好，否则哪里养来那一身肥油。

　　散养则是精神上的散养。琴棋书画工商徽羽，老眉样样都给眉飞开过蒙，府里的藏书也是无所不涉猎，完完全全地随心自学。只常常不经意地给眉飞丢一两本孤本，没心没肺的眉飞便也都拿来看，不懂的时候便问老眉，一来二去，似乎眉飞什么都会一点。

　　大概这样的纵容也算是这十年来不能出府的一种弥补吧。

　　而此时，眉相国微微弓着身子，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拍着眉飞的后背帮她顺气。

　　眉飞伸出一只胖胖的小手欲勾住父亲的脖子，老眉只好坐了下来，随即，那双亮晶晶的小眼里冒着泡儿道：“老眉，听说书院还是长鱼哥哥帮忙督建的，是不是呀？”

　　老眉的心里顿时有点泛酸，让自家闺女高兴成这样，反倒是便宜了那个小子，哼。

　　“长鱼哥哥自从当上了大将军，来找阿妹玩的次数都少了很多呢。”大大的喜悦里有一丝丝的失落。

　　“什么大将军，也不过是个京畿小将罢了！”

　　眉飞撇了撇嘴：“后生可畏，老眉你是有危机感了吧？不过你不用怕，过几年我将长鱼哥哥招赘进来一起养你就是了。”

　　老眉扶额：“没有像你这样的，多大点小姑娘，成天念叨着男子。”

　　“唔，长鱼哥哥深悦我心。”眉飞不介意现出一副花痴样，“老眉你眼看就要熬出头把我甩出去了，是不是该弹冠相庆一下？”

　　老眉继续扶额：“阿妹，你可以再顽皮一点。”

　　“老眉你就是这样，摆着一张臭脸，怪不得长鱼哥哥都不敢过来了！”眉飞一边说，一边两手掐起自己老爹没几两肉的俊脸——若是让姬国的老少妇女知道她这样暴殄天物，该引起多大的公愤啊！

　　“你快点找个借口让长鱼哥哥过来找我玩啊。我依着你的那本《玄谷志》里找了种药草，成分比现在医馆里用的金疮药成分还纯，疗伤的效果能大大提高呢。很想让他去试用一下。”

　　“你最近不研究兵器了？那本《治兵》你还想看吗？我刚好得到。”

　　“好呀好呀，老眉你快点交出来！”

　　——眉飞老爹是绝对不会说，他是趁着这次花少傅举荐教科书的时候，顺便把一些平时难得的好书列进单子里，让下官去四处搜寻的。只不过等到教科书的材料出来，他若无其事地把那几本书昧下了。

　　老眉欲献宝似地说得到了哪些好书，旁边的小人儿心思却早已飞出了府外，哪里听得进去老爹的话，小手绷住了眉相国，吧嗒就是往他的俊脸上重重地亲一口，便挥手往外跑了，边跑边说：“老眉，我收拾去啦，晚上再来和你吃饭，我要吃桂花糯米藕，记得是阳湖里的莲藕哦……”。那个“哦”的尾音似乎还在空气里回荡，带着她独有的跟母亲相似的甜甜糯糯的声音，让空气都变得美满起来。那一个在脸上软软的吧嗒，让眉相国嘴角高高地扬起，一时如清风徐来，清俊无双。

　　因为他的私心，让他的小眉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幸好只要坚持几年，就好了。

　　想着时，没一会，身后却有一抹黑影落下，眉卿转回身，脸上已是一片肃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