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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回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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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回宫
康熙四十年
蜿蜒起伏的山群,宛如天龙沿山间涌起奔腾。重峦叠嶂,郁郁葱葱,实为灵气之地,不过是适合,寿终正寝。那些迤逦的红墙,典雅肃穆的,也只属于先王、先后、先妃们。
余下的,属于那些活着的人,就只有郁郁苍苍,满道孤寂了,还有削骨的寒冷了。
“钏旒格格,都收拾好了吗?琰灏贝勒在等呢。”
“孙麽麽,都好了。”
钏旒取着一个小包袱挂到肩上,转身对着轻声提醒自己的孙麽麽恭敬回着。
“孙麽麽,我走了。您好生保重。”钏旒在门外握着孙麽麽那双皱巴巴的手说着。眼中透出的是不舍,没有想到这孤寂的三年,竟然让她留恋了。或许不舍的是这三年时光,那份宁静。还有不舍面前这妇人真心的照顾。
她看着孙麽麽,四十出头,却宛如五十好几,将近六十岁。也是,这里除了孤寂,还有寒气。她的样子和三年前见的一样和蔼,只是脸上的气色,都让眼里的血丝透着,憔悴不堪。她也不得不感叹,在这潮湿气重的地方,三年宛如十年。
三年前,她带着满身未愈的伤,来到这里,来到这个阴气浓,阳光少,潮湿气重,冬天寒风削着骨头的,渺无人烟的,神圣的,带着诡异的皇家陵墓。
“钏旒格格呀,您是犯了什么错,要到这地方遭如此重的罪。”这是来到这里不久后,每月下腹都痛得直不起腰,还要一天跑十多趟茅房时候,停下手头劳务照顾自己的孙麽麽,对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当时对于孙嬷嬷的叹息,在钏琉耳边荡起的是关于一场自认是美梦的痛。她何苦呢,有格格不当,偏偏要为了那个自以为的美梦断了自己所有的阳光。
而她究竟又犯了什么错呢?错?这个错,不就做了一个不该有的,关于那个她爱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又不爱她,她自认是美好的梦,梦醒时分,恍然大悟,美梦,却是毕生难忘的痛罢了。
百花盛开的那个季节,她对他告白,对他说,要让皇太后下懿旨,让他娶她。
可是,他却很明很坚决地说,他不可能娶她,就算皇太后下旨了,他也会抗旨,然后气愤转身走了。
她抓狂了,她嘶叫着,呼喊着他,叫他不要走,可是他没有理会,更没有转身。
她气急败坏之下,就随手拨了侍卫的剑向他挥去。他躲开了她愤怒挥着的剑,可却没有打掉她手中的剑。
结果,她狠狠地刺向了刚好经过的勤嫔娘娘,刺伤了勤嫔的手臂,惊吓到娘娘了。这时,大腹便便的勤嫔,脚下都是血。
刺伤皇上的妃子,差点谋害皇子的罪名,本该是斩首。皇太后向皇上求情,安好的勤嫔也替她说好话,不责怪她,她才免了一死。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年的冷宫面壁静思和宫中劳务,是对她最轻的惩罚了。她以为过完这两年,一切不好都会过去的。可是才过了一年,一切都又发生了变数。又是他的绝情,让她要在偏远阴凉孤寂的地方一待就是三年。
“小丁子,你替我多点照顾孙麽麽。她年纪大了,而且有鹤膝风疾,重的活,你多揽些。在这个院里就我们仨。你不要让其他院里的人欺负孙麽麽。”
钏旒快要踏出她生活了三年的院子时候,对着站在孙麽麽旁边的小丁子语重心长地嘱咐着。这院里就他们仨了,很是凄凉。不用其他院里欺负人,其实是有些夸张的说辞了,因为在这皇陵里,看不见的灵魂比人影多,与他们相邻的好些院都是空的。有人气的院,与他们隔得远。或许她是在告知小丁子,他的重要性。还有,记得他们仨的那些不言而喻的情感。这院就我们仨这句淡淡的话语,却是孤寂的最好的说明。这份孤寂,谁又能懂。
“钏旒格格,小丁子知道。格格,您好生回去。”小丁子看着格格要离开本是泪汪汪的了,格格一过来向他道别,他就刷刷地哭了。用那麻布衣袖抹着眼泪告诉格格,他都知道。孤寂他知道,格格的情义他也知道,格格的叮嘱他更知道。他把格格和孙嬷嬷当家人。
而她这位格格又何尝不是把他们当家人。她回去,这种离别却如同亲人要出远门,大的叮嘱小的,要照顾老的。温馨却带着酸楚。
“好了,小丁子,格格是回宫里享福,是高兴的,你哭什么。”
孙麽麽眼睛红红的,不仅仅是身体差常常带着血丝。而是她也舍不得这位格格。不过她看到这位格格终于不用在这里遭受这苦难了。她心里也是高兴。她生怕自己忍不住,训起了小丁子。她记得这位格格来的时候,满身的伤。而且不久还大病了。那时候的格格,万念俱灰,她也以为这位格格可能就这样去了。上天可能是不忍心这位孩子离开,让她留了下来。只是在这地方过于寒冷,潮湿,大病好了,身体也依旧是每况渐下,一日不如一日。这两年多,每个月,有那么几日她都痛得死去活来的。她自然希望格格回到宫中,身体也能调理好。不再受这般折磨了。
“嗯嗯。”小丁子有些抽泣,猛猛点头。
钏琉看了看他们,对他们露出微笑。她哭得太多了,心里流的泪太多了,如今对于伤感,她都努力用微笑面对。
孙嬷嬷和小丁子也微笑送走她。他们知道格格的微笑也是需要勇气。
钏旒终于踏上了这段她曾经每个梦里都盼望的归途了。可是,如今看来,她的心却是一种可有可无般,淡淡的了。或许是说,她的心已经死了,回去哪里都无感觉了。又或者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孤寂和平静。
她没有想到接自己的是他。那位长相妖艳,透着英姿飒爽,挺着气宇轩昂的和硕恭亲王的二儿子,爱新觉罗—琰灏。
琰灏这个名字,曾经在每个梦中,她呼唤了千万遍。只是结果总是一成不变的。他还是没有转过头看她一眼。其实,是她自己傻。在现实中,他也是这般绝情。在梦里她构想的,他就不绝情了吗?
正如这次他来接自己,他没有踏进她生活的院子,只是一公公传了口谕,她可以回宫了。让她收拾东西上马车。公公说,琰灏贝勒在外面等着。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她以为心真的死如槁灰了。没有想到,听到他的名字,心还是会颤动一下。就这一下竟会触碰到旧时满身的伤疤了。或许忘了伤痛,可是疤痕依旧清晰而见。
他是贝勒爷了,是大清朝的贝勒爷。当自己在冷宫中做劳务就听闻了,他随皇上出征准噶尔获得战功被封为贝勒爷。当时的她多兴奋,宛如自己出征胜利而归般兴奋。她还以为再过一年后,她就看到他了。就可以和他一同分享他的喜悦了。她也原谅了,这一年他没有来看自己。她对自己说,是因为战事忙。就是未出征之前,他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所以他才没有来看自己。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事。他封为了贝勒,皇上给他赐婚了,而他没有拒绝。他要娶的姓氏不是博尔济吉特氏。其实纵然是博尔济吉特氏,也未必是她。因为她这姓氏也是因为过继给舅舅才有的,这高贵的姓氏不是与生俱来了。可是,当初她不明白。所以……
她一拐一拐地走了出来,上了马车。看得出她的左脚有些行动不便。可是,没有人前去嘘寒问暖,也没有人搀扶。她知道她现在这身份,能有人来接,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此敢再奢求什么呢。
而他,也不曾回过头看她一眼。他果真是冷血无情,纵然不曾相爱过。可是她也曾苦苦迷恋,苦苦追随过他。不过,她已经预料到了,也认了,更是清醒了。他终究不是她心里所想的琰灏哥。
她记得她从大草原来到皇宫是六岁,她记得那一年她认识了一个男孩,而且见面最多的也是这个男孩——琰灏。
她在皇太后的宁寿宫中,是能瞧见有不同的皇孙过来向皇太后晨昏定省的。可是,也未能与他们多相交。因为他们都有很多课程要学,没有过多的时间与她相熟。而琰灏,皇太后素爱琰灏,她也容许琰灏常常来宫中。因为琰灏不是世子,不能与皇子陪读。进宫也只是逗逗皇太后乐乐,这样一来就和皇太后钟爱的她相熟了,来往也频繁。
坐在马车上,钏旒掀开帘子,朝外看着。穿过了荫深的笔直的那条通往皇陵的汉白玉石大道。仿佛看到了另一片天地。
一片再没有密密麻麻的不透光的树的天地;一片再没有死气沉沉的高巍的陵墓的天地;一片再没有只有一个孤寂的小院的天地。她真的结束了这场痛而漫长的孤寂了吗?可是为什么结束了,她却不欣喜呢。是因为习惯了痛,习惯了孤寂。还是曾经做的痴心妄想的梦随着这三年时光,走了。
因为马车的摇晃,她累的睡去了。这一觉睡的很暖,三年了,应该说四年了,第一次睡在如此暖和的地方。这辆马车都比冷宫的床榻,比那皇陵小院中硬石床要暖和多了。她也贪婪享受了这四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暖和。她真的太冷了。
这是初春给她的礼物吗。她睡醒了,掀开车帘,望着外面的世界,冰凌滴着水珠,一滴一滴落地。仿佛滴着她曾经寒冷的过去。她想,滴完了,一切也都过去了吧。
“钏旒格格,钏旒格格……”一公公急促地叫着钏旒。再次睡去的钏旒听到叫声,睡眼朦胧,轻轻而快速掀开帘子。如今别人叫她,她不敢怠慢。
“格格,到了。”公公随意对她说着。
她知道到了,看到这巍峨的宫墙,看到那些威武的侍卫,她知道,到了。到了这个她第一次看到,惊叹地张开嘴巴的皇城。到了这个她曾经以为最快乐的地方。到了这个赐予她太多高贵,太多痛的地方。这些日的路途她都在这车上睡着。因为没有停顿休息,所以她也只能通过窗贪恋地把外面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这些日吃的宫女都会分到她车上。而他由此至终,都不曾看过她,更不曾说过一句话。她也知道他的冷漠无情。她更忘了用热脸贴冰屁股的做法了。更做不到像以前,就是他说厌烦她,她都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了。现在她不会了,也不想了。
她也没有正眼看他,或许曾经看得太多了,如今不想看了。或许这三年太长,长的她也忘了看他了。或许她真的不愿意看他了,打从心底的不愿意。
她毕恭毕敬地跟着他走在这熟悉而陌生的宫道上。她没有认真去看他,哪怕是背影也没有。她只感觉到他素雅的衣衫透着一股贵气,她无法触及的贵气。
走在宫道上,她不敢抬头,不仅是如今她低微的身份,而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其实一直都很低微,而且她怕一抬头就看到自己当初自以为是的可笑的那些高贵骄傲。
“钏旒格格,您终于回来了。皇太后可想您了。”钏旒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才抬起头。令麽麽在宁寿宫外宫门向琰灏行了礼,就转去和琰灏身后的钏旒带着欣喜说着。
“令麽麽,钏旒回来了,让皇太后劳心了。”钏旒看了看令嬷嬷,她依旧是如此亮丽。她嘴角微微列了列笑容,毕恭毕敬地回答着令麽麽。
令麽麽定睛看了看眼前这位格格,她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位就是当年皇太后喜爱的精灵的钏旒格格吗?身体消瘦,脸色微黄,如果不是容貌不变,她还以为是外面来的乞丐。
“快,皇太后在里,可急着见您了。”令麽麽急匆匆领着钏旒到殿前。
钏旒努力让自己的步伐和令麽麽一致。她已经不像当年那位脚步轻快的欢跃小女孩了。当年流落宫外的七天,让她几乎尝尽了人间地狱之苦。她的脚,还有她满身的疤痕,都是那地狱的痕迹。因此当她被侍卫救出,接回宫。皇上要罚她到皇陵静思,她也是欣然接受了。
陵墓,她多想就这样让自己在那陵墓结束一切。包括曾经对他的疯狂,对他那颗因为过于炽热而千疮百孔的心,都希望埋在这冰冷的陵墓中而结束。
最终,上天也只是带走了她的心而已。她也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他要娶章佳氏,更接受他不爱自己。她接受了陵墓里面的苍凉,每日擦着陵墓前的石柱。在那个如同皇宫里面的茅房般大的小院晒着那冰冷的日光。晒着发霉的衣物,发霉的食物,还有自己已经死去发霉的心。
“奴婢参见皇太后,太后金安万福。”钏旒跪着向坐在炕上给了她无数爱惜的太后行着礼。她跪着,头磕着地。头和脸都贴到地底里面去了。
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她还没有来得及去认真看,这姑娘的头和脸都贴在地上了。她心疼着,虽然她格格的身份已经废了,可是,只要她还是皇太后,她也还是格格。即便曾经犯过错,现在也免了。可是,她现在却是如此卑微。
“快起来。”皇太后紧促又心疼对钏琉道着。
“谢太后。”钏旒不慌不忙道着。起来,站着端正。可是头由此至终都没有抬高半寸。
皇太后欲要起炕,可是看到这姑娘低着的身姿,她停止了。她生怕吓到这丫头退了步子。她怕这丫头离远她。
“快,来,坐到哀家身边。”她还是习惯性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傍边的位置对着钏旒温柔说道。她想让这丫头靠近自己,她想这丫头了。
“太后,不妥,奴婢这衣裳脏,会弄脏毯子。而且奴婢身上还有晦气,不妥。”钏琉努力解释着,解释她现在不配坐那么高贵的地方。
钏旒抬头看了看一眼太后轻拍的炕。那张华丽的坐毯,她拒绝了。如今,她深深明白这些高贵不是她能驾驭得了。这衣裳是孙麽麽前年花了好些银子托出去采购的公公带回来的一匹粗糙的布为她做的。虽然布料粗糙,可是却是她这三年来最体面的衣裳。她也只在新年穿了一次。这次回宫,她也特意穿上了。因为的确也只有这一件衣裳是得体些的。可是,一踏进宫门的那一刻,看到那些最低档宫女穿的衣裳,她就知道这衣裳是那么的不堪入目了。
她深深明白,这就是她钏旒和这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的差距,还有和他的差距。这些年,她懂了什么是差距,遥不可及的差距。差距那些遥不可及的距离,也远醒了她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