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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一 ...

  •   浮生记·东华前传

      (一)
      我住在碧海尽头,昆嵛山上。

      自做了东华帝君起,只下了三次山。

      第一次。
      四柱山陷,群魔尽出。

      第二次。
      天出十日,民不聊生。

      第三次。
      神将叛出,六界大乱。

      北水曾笑言,这天上天下能让东华离开永霄殿的只有杀生。

      北水与我,自我出太墟便在一处修行,他与我与王母不同,我们生来便身具通天神力,不死不灭,而他乃是北海晶石所化又复在人间修行千年。虽如此,但北水仍称得上天界前几的强者。

      我已多年不见北水。

      他已在那年的神将之战中魂飞魄散。

      我记不清那是神历几年的事,只记得他说待到神战结束,便要散去所有神力,与妻子去北海岸边做一对最普通的世间夫妇。

      北水的妻子是个长得不怎么貌美的女子,至少不如王母美貌。性子也普通,更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修仙天才,于我们来说就是个同蝼蚁差不多的存在。

      可北水说他很爱那个女人。

      爱到要放弃他永生不灭的生命,放弃他至高无上的帝君之位。

      北水没能等到神战结束,夕颜也没能等到她的丈夫。待神战结束,我忆及她时,她已经跳下了诛仙台。我寻遍四方八荒,也没能寻到她的一丝魂魄。

      我并不理解什么叫做爱,为什么可以叫视权利盛名为西天浮云的北水如此动容,为什么可以叫柔弱至极的夕颜如此决绝。

      我不懂。

      (二)
      人间素有东王公西王母一说。

      我与王母同出一母,是真真正正的同胞姐弟,只是性子相对,故不常来往。世人皆以为我二人共领天庭,却不知,我已多年不下昆嵛不见王母。

      上一次见到她时,是她诞下她的第二十三女瑶姬,带瑶姬来昆嵛寻我一见。

      她住阆风,我居永霄,她有瑶池,我拥昆嵛,她且眷恋位高权重,我自乐得两袖清风。

      不过名义上的姐弟罢了。

      王母有二十三女,青萝排十九,止是王母众多女儿中并不出众的一个,论法力,她不若容真,论才学,她不若青女,论美貌,她亦比不得瑶姬。若不是她执意与凡人相恋并跳下诛仙台,这三十三天天上人对她的印象大多也不深刻。

      我那二十三个侄女儿,同我有所交集的只有那么三两个,除了曾养在我身边数年的遥姬,我偶尔指点的容真,还有王母时常遣来昆嵛山寻我的那两个孩子,剩下的仙子里多的是我没说过话的。

      青萝便是其一。

      我对她的印象只存在她被容真瑶姬自诛仙台带来昆嵛求我救治的那个场景。

      青萝的一头青丝散散的垂着,只着一袭素白的纱裙,再无精致的衣裙饰物,且一身伤口隐约可见,脸色蜡黄,额头满是汗珠,瑶姬在一旁落泪,她只笑着安慰——没有经历过诛仙台之苦的人,不会懂得她一身伤口有多痛苦。

      诛仙人之慧根,滅凡人之魂灵。

      昔年四方初开,父神降下这一方天罚,我们是尝过其中的滋味的,便是我与王母,也是各自将养近千年才得以复原,更何况青萝呢?

      她是定了心要做凡人,也知道不会得到允许。她自是知道,选了这一种决绝,就算她做了凡人,也没有多长的时日。

      亦再无来世。

      她明知道这一切,但仍很坦然的选择了这条路。

      姐姐,为什么?遥姬哭着问她,带了些怨艾,我隐约记起遥姬曾数次提起青萝,想来姐妹关系当是极好的。

      你忘了姐姐怎么对你说的了?不当哭,不必哭。这不是要叫你哭的事情,是该替姐姐高兴呀,遥姬。她有些吃力的拭着遥姬的泪水,虽身有苦痛,仍带着笑意。

      容真眉头一皱,张口责她任性。

      这且不当哭,那还有什么可哭的?

      青萝偏头看她,眼里噙了几滴泪珠,笑着笑着便滑落脸颊。

      姐姐,你不为青萝高兴吗?青萝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和李郎厮守到老了。

      你怎的还这般执迷不悟?他已!

      林姐姐!遥姬忽然高声喊起来,打断了容真的话。

      永霄殿懒洋洋的日头落在青萝的发上,落在她的脸上,衬得她的容色淡得要化开去了,她怔怔的望着瑶姬,见瑶姬不忍且慌乱的神情,自已乱了三分,又连忙满怀希冀的望向容真。

      容真同样不忍,却又不能避开她的目光,只好用力的握住了青萝冷凉的手。

      我不再看下去,因为生死早已经注定。生死有命,不止是说给地上凡人,更是说这天上的仙人。

      (三)
      踏出永霄殿的正门,懒懒的光落在庭中似往常一般,却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庭中传来白虎儿的惊呼,他正自在的玩耍,全然不知这天上天下,凡人神仙,究竟有几多人又有几多愁苦。想来这三十三重天,只他一个能这般无忧。

      东华,你何时才知世上多愁苦。

      我好似听到了北水的声音,忍不住回身去看,只余廊下的浮空柱在光中隐隐绰绰。却记起,多年前曾有少年倚着浮空柱,饮着青丘九尾赠我的美酒,叹息着我无七情六欲。
      原不是我幻听,而是他的影子刻在了浮空柱上。

      便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

      我一惊,何时起我想起当日与北水的种种,竟也会叹息?

      若他有所知,一定为我高兴,因为我终于学会想念。

      宿命总不可违抗,比如你我,比如北水,比如夕颜,比如青萝。
      青萝死了。
      因为她的李郎也已离开人世,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她也失了所有求生的念头,没有熬过七日,就消失在了这四方八荒。

      (四)
      忽有一日,没有任何预兆的,瑶姬把白虎儿送至了昆嵛山下,托我照料几日。

      他原是王母坐骑西方神兽三睛白虎之子,当他出生后不久,瑶姬便年满三百岁,王母便将他交予瑶姬养育。

      瑶姬养大了白虎儿,平素去哪都带着他,除去她下界巫山,少见分离。

      我瞧见白虎儿碧青的瞳孔里,藏着淡淡的忧惧。

      便问他,是否瑶姬在巫山出了什么问题。

      他说,瑶姬总不在瑶池,也再没住在阆风,担心他一个人在阆风的日子太过无趣,才送他来昆嵛山,他不知道瑶姬是否出了什么问题,只觉得她如愿去了巫山但并不开心。

      想起上一次,瑶姬独自带白虎儿来昆嵛山的情景,我有了一种不算太好的预感。大抵,她也同她的姐姐一般,倦了这天上万年不变的景色,畏惧了她将要担起的责任。

      可注定了是她的,又怎么可能躲得过呢?

      过了几日,瑶姬仍没有消息传来,白虎儿很焦急的问我,他是否可以去巫山找瑶姬。

      我摇摇头,拦下了白虎儿,让他再在昆嵛山待几日,等待青鸟传来消息。

      又过了几日,青鸟果然送来了我预料中的消息。

      瑶姬上了诛仙台,求王母赠她一份成全。

      可瑶姬全然忘了,她是被父神选中的孩子,就算从诛仙台一跃而下,她也什么都不会失去,最多最多也只是叫王母失了对这个小女儿的最后几分怜惜。

      父神选了瑶姬,要叫她做下一个活千万年的西王母,这是父神为她选定的道路,无法躲避的宿命,就像我与王母,也将在这一个千年,失去我们的所有,回到太墟。

      永霄殿前种着一株我从太墟带来的合欢,这株永远也不凋零的合欢,是我对太墟最初,也是最后的记忆。它是我在混沌中,紧握在手心里的唯一。

      白虎儿现了真身,在地上打着滚,雪白的皮毛在永霄殿从不消散的光里泛着耀眼的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不停转着圈,碧青的瞳孔暗淡了许多,我知道,他很担心瑶姬的安危。

      我决不能告诉他,瑶姬上了诛仙台。

      (五)
      瑶姬最终还是没能跳下诛仙台。

      王母震怒,祭出捆仙索,命四大天王三十六天将三万天兵结伏魔阵,又令容真亲上诛仙台。

      这般阵仗,堪比当年紫霄上仙堕入魔道,化身魔尊重返天庭。

      只是这一次,她要抓的,不是魔尊,而是她一向娇宠的小女儿。

      容真起初是不愿意的,她二人的姐妹情深众所周知,一向唯母命是从的容真为此头一次反抗了王母,在天界大殿的众目睽睽之下拒绝了要她上诛仙台抓瑶姬的御命。

      但事后,不知怎么回事,容真却突然又复去请命,要上诛仙台,要亲自带瑶姬回来。

      想来,又是王母对她说了什么,她才肯这般低头。

      我知,大抵也不过是些拿瑶姬做威胁的话罢了。

      他们上诛仙台的前一日,王母命她的第十五女永安仙子来昆嵛山寻我。

      她来时,正逢永霄殿前的那株合欢花要散去开了一年的花,重新绽放的日子。我独自站在廊下,看那粉色的花飘落满庭。

      北水同瑶姬都极爱这株合欢,往年今时,北水伴我,后来北水远去又有了瑶姬。

      我尚未独自见过这般景色。

      美则美矣,我独自一人,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北水爱酒,瑶姬善舞,我却无一趁手。

      身后有轻而细的脚步声,昆嵛只住了我同白虎儿,以及负责打理昆嵛的侍从,我不喜有人在永霄殿上行走,故平日除我以外,只有白虎儿会在这里玩耍,但这脚步声却不是他的。

      东华舅舅。

      我听见女子的声音响起,是永安,她若有事,便会遣来寻我的永安。

      我回过身看她。

      永安行了个跪拜的大礼,且不以帝君称我,我便知她来意。

      王母要我的一句承诺——一句不带走瑶姬的承诺。可她又怎么会不知呢?我怎么可能会去带走瑶姬?这一切都是父神为她择定的磨难。

      三十三重天,九十九层地,能够困住东华的便只有父神旨意。

      我慢慢的走回了大殿里,在那高高的王座上坐下,闭起了眼睛。

      我不下昆嵛山,自也不会去诛仙台。既是瑶姬命里注定,我便不会管。

      (六)
      瑶姬在浮空山的头一百年,去看她的仙人比浮空山前一千年来往的更多。

      尽管不是谁都能见到她,但谁都想跟她结个善缘。

      那时候,人人都以为她很快就能离开浮空山,王母那样的宠爱着她,又怎么会舍得叫她受那么多的罪。

      但谁也没想到,瑶姬在浮空山一关就是九百年。

      到了她被关在浮空山的第三百年整,去看她的人已寥寥无几。除了她的几个姐姐,和她旧时交好的几位仙子,再没有见过其他人的影子。

      容真是唯一一个每年都去看她的。

      尽管瑶姬肯见青女,肯见申林,肯见永安,甚至有时,连服侍王母的青鸟她也见,却唯独从不见容真。

      当初的姐妹情深,如今已成她的怨怼。

      青萝之后,她与容真最好。

      每每提及皆是林姐姐待我极好,我最信林姐姐的话了,这偌大的三十三重天,除了来往于瑶池阆风,昆嵛永霄,巫山行宫三处,她便时常待在容真的住处,和她做陪。

      直至容真用捆仙索将她带下了诛仙台。

      后来容真来找过我一次,她即将成婚,嫁给王母为她择定的南极王。

      她来了便去在廊下和白虎儿玩闹——比起瑶姬未去浮空山时,白虎儿已经长大很多,大到开始有神兽的模样了。

      南极王是个不错的孩子。
      她进殿来时,我在读一本名叫《浮生记》的书,这是当年北水喜欢看的。

      我去看过瑶姬一次,便顺道去了北水的帝君府,北海和昆嵛相距八万里,我不常下昆嵛山,他在时,我尚且未去瞧过。

      这是我头一回去北翟府。

      北翟府的大门紧闭,北水离去后,这里便再无人踏足。

      我带回了这本《浮生记》,它就被放在北翟府的大殿之上,还翻开着,仿佛北水只是像往日一样稍稍离去之日,很快归来。

      我想起他说这书很有些意思,就带了回来。

      容真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有些消沉。
      我知道,他还不错。
      我只是有点惊讶,帝君居然会知道,我以为,就算我成婚的消息被传的三十三重天尽人皆知,帝君也不会知晓的。

      前几日永安来过。
      我放下了书。
      我对她说了,南极王很好。

      容真抬头看我,然后沉默良久。

      真羡慕瑶姬,有帝君您这样的疼爱她。连带着我也受您恩泽。

      然后就起身离去了。

      (七)
      我去看过瑶姬一次,在她被关在浮空山上的第一百年。

      那是我第四次离开昆嵛山。尽管除了瑶姬,谁也不知道我离开过。

      她见我来,既不惊喜也不意外,眼光也并不怨恨——我曾应允救她一次,不论她犯了何等过错,但这一次我却食言了。

      她仍旧穿着她从前常穿的那件青色衣裳,墨黑发丝披散着,并不落魄,精神也还好,我看着她,恍惚以为她仍是从前在昆嵛山上住着的模样。

      舅舅。
      瑶姬看我笑,但仍坐在玄铁床上,没有起来。

      我知道,她是起不来的。

      昔年王母特意差人去北海的海底找来这块万年玄铁,又花了近百年的时光才打造了这个可以锁住六界任何生灵的玄铁床,瑶姬的手腕和脚腕自然都被锁在了那张玄铁床上,不能动弹,除非王母送来钥匙,否则,就算是我也没办法放她自由。

      我没有进去,只是远远的看着她。

      你别担心我,我觉得这里都还好,只是这浮空山的日子无聊的很,简直和跟昆嵛山差不多了呢。
      她笑着,和往日无差的说着有些不着调的话。

      白虎儿呢?他在昆嵛山可还好?
      舅舅,你可千万别叫他知道我在这儿住着。我怕他做什么傻事,你千万要看着他呀!他虽然傻了点,可是很乖呢。你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听的。

      正说着话,她的头发垂到了眼前,她立刻就想伸手去捋,但手抬了抬,却连一点也抬不起来,她便甩了甩头发,让它们从眼前飘开。

      后来,我再没有去看过瑶姬。

      我再见到瑶姬时,她已做了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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