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故事二 海之子 ...

  •   故事二 海之子

      哗啦,哗啦。
      海浪一遍遍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平静的沙滩。青空之上,有数只白色的海鸟在追逐或是觅食,起起落落,在海风中拖长了模糊的音。
      叶蜕走了很久终于累了。他停下来就坐在沙滩边的一块大石头上面,静静地凝视着空旷的碧海蓝天。
      常常会有顶着筛子或者是拖着渔网的渔民经过,对于这个不请自来的异乡人有着多多少少的好奇。对于渔家女子来说,叶蜕的外貌与气质让她们有了更多的猜想,只是她们笑着闹着或者悄悄偷看了几眼便匆匆跑了。
      就在叶蜕在那里呆坐了半个小时之后,终于有人跟他搭讪了。
      “喂,你一直坐在这里做什么?”
      眼前一道高大的黑影挡住了视线。叶蜕愣了一愣,抬起头发现一个典型的渔民提着鱼篓站在他跟前。由于背光的缘故,他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只是那口白牙在黝黑中闪耀。
      “啊……”他说,“我在想,什么时候有出海的船呢?”
      “难说,最近有潮讯,估计在那之前不会有船过来。你还是等到下个月初吧,过个十来天。”男人侧身让了让,把身形完全地显露出来。
      “啊,不好办哪。”
      年轻而健壮的渔夫不耐烦地抓抓乱成鸟窝的脑袋,抬起头来望了望天,又看了看无辜的他,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不如你先在我家住一阵子。家里就我跟我娘两个人,多一个没什么关系。”
      叶蜕盯着这个有些警备却又坦然的青年略感意外,但还是站起来礼节性地一笑,向他伸出手。
      “那么,打扰了。

      两个人前后而行。青年渔夫提着一篓沉甸甸的鱼走在前头,不时给客人指点方向介绍下周围的人。叶蜕在后面悠然地跟着,面带微笑,时不时对路上好奇地打量他的原住民问好。
      两个人走了有一阵,房屋越走越少。叶蜕正要询问对方是不是走错,忽见眼前山路一转,一幢小小的木屋豁然眼前。
      青年站住了,指着那屋子表示:“那就是我的家。”
      他举步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便好奇地回头。
      那个奇异的外乡人就站在原地仰着头惊讶地往屋子更远处看,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的神情。
      “那里,是谁的房子?”
      青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回头一望,看见一幢破败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伫立在更高的山坡上。门口篱笆横七竖八,长满了荒芜的野草。
      “啊。”他脸色一沉,但还是勉强满足客人的好奇心,“以前有一个人住那里,不过现在不在了。”
      “那么,他现在去哪儿了呢?”
      “死了。”青年明显不想多提,草草敷衍了过去,“走吧,
      叶蜕点点头,跟着对方走进屋子里。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青年的老母亲坚持不让客人动手。鉴于屋子狭小,他只好走出来在屋外继续欣赏海边落日的景色。
      将暮未暮时分,渔家每一户都冒出袅袅的烟。海风始终带着咸咸的味道,不等炊烟伸直腰便一把推散了,歪向同一个方向。
      海鸥的鸣叫声比沙滩上小了一些,听得断断续续,看得清几个白色的点在海天之间盘旋起落。
      他在屋外安安静静地看了许久,静谧得仿佛不曾存在。怀疑客人不告而别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打算唤他吃饭的时候,看到客人正在渔网架旁边望着更高处的小木屋皱着眉思索。
      “是蜕残留的气息。”
      一瞬间,青年似乎听到了奇怪的自言自语。但是海风很快就把它刮跑了。
      叶蜕转过头来,看到是他便轻轻一笑,对他点点头。
      “吃饭了。”
      “好。”

      ----------------------

      风平浪静万里晴空,又正值鱼讯,正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捕鱼时机。全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开始了热火朝天的收获活动。女人们嘻嘻呵呵地缝补渔网、晒晒鱼干,男人们或者几人一条大船或者一人一条小舢板,纷纷出海捕鱼。
      周全是全岛公认的捕鱼好手,也是下一任村长的默认对象。他从小就没有父母,是村里人看着他一直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平日待人诚恳,又能吃苦耐劳,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赢得了不少女孩子的青睐。只可惜周大木头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从来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
      那一天他依旧独自出海捕鱼,一连几网都没捞到多少。他抬头望了望附近布满大大小小的渔船,只好往更远处驶去。谁知道小舢板飘着飘着竟然跑了老远,等他发觉的时候早已是孤帆远影,来时的小岛早已踪迹全无。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四下里起了大雾,白茫茫的,浓重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凭着艺高人胆大,他还是洒下了第一网。
      机器提起来的时候,满网的大鱼差点撑爆他的渔网。连他一下子都惊呆了,隔一会儿清醒过来的时候,赶紧下了第二网。
      第二网还是满满的活蹦乱跳的鱼。
      第三网下去,提起来的时候明显轻了许多。周全站在船舷边看渔网的边缘被机器一点点地拖离水面。渔网里面没有鱼,里面的那个东西被绿绿的海藻裹住,看不清楚是什么。他吃了一惊,索性自己接过手把它拉上船。
      打开层层渔网,小心翼翼地把海藻拨开,里面竟然露出了一个约莫三岁大的小孩子。明明是海里捞上来的,可是小孩子的身体却是干燥得没有一点湿意。他的手摸上去一探,竟然还有呼吸。
      出海这么多年都不曾碰到这么蹊跷的事情。他张口结舌惴惴不安,然而恰是在这个时候,那个孩子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是如同大海一样变幻的碧,但如果忽视这一点的与众不同,会感觉到无比地清澈与纯净,让人联想到天使的存在。
      眼下,那双纯洁而稚嫩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视着男人,然后孩子绽开了一抹连太阳都为之失色微笑,向他伸出了双手。
      “爸爸,抱抱。”
      周全的心一下子软了。
      他走过去温柔地抱起他,笨拙地用身体给对方温暖。
      周围诡异的大雾早已趁他失神的时候悄然散去。头顶是艳阳高照,他回过头一望,愕然发现他竟然就在离岛不远的海面上。

      -----------

      “早上好。”
      杨棣扛着一捆粗细不一的鱼竿走出大门,仰面而来的朝阳眩目地令他睁不开眼睛。身后传来的友好招呼有效阻扰了他离去的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昨天被他收留的男人。
      “船没可能今天就到,你没必要起的这么早。”
      “我知道。不过我想跟着你到处去转转,可以么?”
      男人和煦的笑容在朝晖中有着一种异世的隽永。对渔家来说过于白皙的肤色迎着流动的金红,添了一许生意。
      杨棣眨了下眼睛,扭过头不置可否地说:“随便你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山坡,走进设在海滩边的渔船靠泊处。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以及形形色色捕鱼道具。叶蜕站在岸边望了一会儿,跟着杨棣来到一个竹子搭的架子前,架子上晒着一张开了几个大口子的渔网。
      “我要补网。”杨棣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开始专心干活,不去理会叶蜕的存在了。
      叶蜕在旁边安静地观察了半天,尝试着伸手笨手笨脚地捉住了渔网的一部分。
      杨棣抬起头,随即皱了皱眉:“不是这么捏的,要有诀窍。”他示意客人松手,自己示范性地精巧一抓,然后带上针在经纬上穿梭,“要从这个角开始,明白吗?”
      对方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天清风高,海宁而波平。海鸥在附近远远近近地嘻戏,间断的鸣叫配合着浪涛的节奏,令人心情愉悦。一直以来,补渔网是女人做的事,只是杨棣家里除了高龄的母亲就再也没有女性,因此才不得不亲自上阵。缝补的过程中旁边有人经过,看着他们两个大男人蹲在渔网前全神贯注,大多报以善意的微笑。
      早已司空见惯的杨棣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叶蜕明显狼狈许多。
      “啊……”他站起来,对着自己好容易才补完的一处翻来覆去地研究,发现自己在这方面大概还缺少一份天赋。虽然看起来是补好了,但是只要轻轻一拉,破洞还是破洞。他揪着断网的手停在半空,饱受打击地凝视着重新露出一个大洞的地方,缓缓念,“完蛋了……”
      底下杨棣抬起头瞥了一眼:“没什么,再补几下就行了。”
      叶蜕本来是打算道歉,但是有人没让他把话说完。
      “杨棣,这人是谁?听说他昨晚住在你家?”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中年男子站在距离五步远的沙滩上带着不甚友好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他习惯性报以微笑,但却被恶狠狠地瞪了。
      杨棣也从地上站起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种来历不明的异乡人当然要注意点!我警告你,不要发生那年的事情,出了事,对你我都不好。”
      那人哼哼唧唧还要继续威胁,不过杨棣的态度比他更坚决,面部表情也比他冷淡。
      “目前还不到需要你操心的阶段吧?”
      “你自己记住不让要历史重演就行!”
      知道自己说不过,那人临走之前再次凶恶地瞪了眼莫名其妙的叶蜕,气冲冲地兵败而走。
      叶蜕觉得自己挺无辜。他常年流浪在外,也确实有许多人对异乡来客抱着排斥的态度,说来历不明的最可疑。但是像今日这么奇怪的倒是少见。言谈中,那人再三提到了那年的事情。那一年,究竟发生了怎么样的故事才会让人如此警备呢?
      他默默地陷入了沉思。
      杨棣厌恶地盯着中年男子的身影消失在别处渔船,转身发现受害者正站在他旁边默不做声。他把叶蜕的反应理解成了若有所思,想开口说什么,想了想又忍住了。
      他坐下来继续补他的渔网。
      隔了好一会儿,他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越来越慢,到了最后索性不动了。
      “……不要往心里去。”
      等叶蜕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捉住了话语的尾巴。
      “什么?”
      “我是说,不要听那些胡说八道。你是我的客人,没有人能够赶你走。”男人的话说的很慢,“他们没有恶意,只是被吓坏了。”
      杨棣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沉默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对不起。”
      “没有关系的。”叶蜕理解地笑了笑,“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我觉得你们似乎在隐藏一个秘密,这个跟山上的那间小屋有关联么?”
      这个时候,杨棣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着眉头紧抿嘴唇。看得出他在思索。叶蜕已经准备好了倾听,何况他有预感,他将对这个产生无比热情的关注。
      可惜,杨棣烦恼了半天,最后却摇了摇头用三个字应付了过去。
      “……没什么。”
      他说完又开始专心修补他的渔网,那副隔绝的态度让人无可奈何。
      叶蜕叹了口气,也学着抓起破口边缘尝试新一轮的缝补,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
      爸爸——
      周全一下子从梦里面惊醒过来。
      月光透过低矮的窗口洒在了床前,借着这月白色,他转过身看到他的孩子就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恬然入睡。小小的脸庞上无辜而天真,小手轻轻拉着他衣服的一角,那副全然的信赖与甜美,像一个小小的天使温暖了他长久以来孤独的心。
      他把他捡来的孩子叫做碧,因为他的眼睛就像这无垠的碧海。
      小碧是大海赐予他的宝物,因此他必须学会像巨龙一般守护。

      “小碧,这个不可以吃哦。”
      周全停下手里的活,对蹲在不远处沙滩上的小孩子摆了摆手。
      碧听见他说的话,扬起头来对他呵呵一笑,把手里抓着的小贝壳放下去。小小的海浪拍打着他雪白的脚丫,他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爸爸走,不过没几步扑通坐倒了。
      说来奇怪,明明第一次看到小碧的时候,他开口便叫着他爸爸。为什么从那之后他就再也不会说了呢?
      他放下手里的缆绳走过去,心疼地刮刮小碧的鼻子。小孩子玩了半天的沙子又抹了抹鼻子,弄得自己满脸都是沙粒。他仰起头呵呵地朝爸爸笑着,凝翠一般的眼睛在晴空下一闪一闪。
      “小笨蛋。”
      周全又刮了下小鼻子,跟着笑了。
      渔村的人在沙滩上来来去去,看着这对疯玩的父子俩都笑着摇了摇头。
      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孩子,也了解周全。周全一直都是孤零零地一个人,虽然他没有说,不过这些年来总归是寂寞的吧。自从捡到了这个奇异的小孩子,他的笑容多了起来,性格也温柔了许多。何况小碧这么天真烂漫,怎么会有人讨厌他呢。
      “周全,带着孩子小心点。”有人站在岸上喊,“最近有怪浪,别被缠上了。”
      “我知道了。”周全对那人点点头,回头对小碧说,“小碧,爸爸带你去船上玩好不好?”
      小碧大大的眼睛望着爸爸,用力地点了点头。
      两父子摇着小船启航,摇啊摇,不走太远,就在附近的礁石间穿梭。海水波光粼粼,清澈得连底下鱼群上的浅色斑纹都辨析得出来。周全把小船的缆绳套在一块黑色的礁石上,自己跳到另一块大大的礁石上把船拉过来,接着抱出小碧让他坐在身边。
      “小碧,爸爸教你钓鱼哦。”他拿了根鱼竿,吩咐小孩子坐好,手把手地教他握杆的姿势。自己随后也拿了一根鱼竿,坐在礁石的侧边垂钓。
      “学爸爸这样,明白了吗?”
      小碧睁着大眼睛点点头,握着周全特地制作的小钓竿,乖乖地有样学样。
      周全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近海平静无波,浪花浅浅。眼前是一望无垠的浅碧,比小碧的眸色还要淡上许多。白色的海鸟在远处低低斜斜地飞舞,发出悠长的鸣叫。各色游鱼在水下成群结队地掠过。
      周全守了不到十分钟,只见水面上白色沉浮粒轻轻一抖,又浮了上来。约莫有鱼上钩了。他不动声色地保持着姿势不动,继续等待。果不其然,反复多次之后,白色沉浮粒迅速地被什么东西往下扯去。
      周全用力往上一拉,一条一尺来长的鱼儿蹦了起来。他收线把鱼随手丢进船上的桶里,继续放竿。
      小碧一直在安安静静地握着鱼竿。
      周全守了一阵子,转头去看他的孩子。
      小碧的眼睛正注视着前方平静的水面。周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下子就愣住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一团浓重的绿色物体正在悄悄靠近他们栖息的那座礁石。就像是忽然被释放出来的,绿意无限扩张蔓延,在原本浅色的近海中特别醒目。那种绿,仿佛是从小碧眼中流泻而来的,色泽、均匀度,完全一摸一样。
      浪花已经完全消失了。
      一切安静到可怕。
      啪——鱼竿从他手里掉落,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完全没注意到水底下的鱼咬着鱼钩把竿子一道拖走了,一下子消失在大海深处。
      “小碧!”
      小孩子的鱼竿那一头已经钓起了一抹浓得纯粹的绿。那绿色仿佛有生命一般迅速顺着鱼竿延伸而来,来势汹涌,几乎快触到了小碧的指尖。小碧就呆呆地坐着,同样颜色的眸子映着惊慌失措的爸爸,完全不知有危险已经接近他。
      周全一下子扑过去,抓过鱼竿用力地把它丢开老远。
      “走开!”男人张牙舞爪,对着海面怒喝,“离我们远一点!我不会把小碧还给你的!”
      那团浓绿在中央停了一下,不再往前扩张。它似乎听懂了周全的威胁,不一会儿,竟然像打了败仗一般慢慢退开。
      周全始终紧盯着那个绿色的物体直到它离开视线才放松警惕。虽然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隐隐觉得那与小碧的秘密有关。
      “爸爸。”
      惊魂不定中,他又听见有人叫他。周全飞快地扭过头,看见小碧就站在身边仰头望着他,疑惑地眨眨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小碧似乎比来之前长大了许多。

      从那之后,小碧开始疯长。从原本蹒跚的三岁幼儿成长到七八岁的孩童,他只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
      渔民出海回来,开始出现了形形色色的“绿妖怪”的传说。周全心里知道这件事与小碧脱不了关系,但是他始终低头匆匆而过。
      渐渐地开始有传闻说小碧招来了绿妖怪。有绿妖怪的地方就会吞噬鱼群,而且绿妖怪会招来大雾。有许多年轻人在海上遇上了突如其来的大雾,伸手不见五指中隐约有一抹诡异的绿爬上了他的船,搜寻一番毫无收获之后,又悄悄地退走了。往往大雾散去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就在小岛附近的海域上。
      渔民们说,小碧指使绿妖怪吃掉了鱼群,所以才会长得这么快。这不是正常人类该有的成长速度。何况你看他的眼睛,根本就是绿妖怪的颜色。
      因为维护小碧的缘故,周全已经被村里彻底孤立了。偶尔还有几个看不下去的人跑过来跟他说把小碧放回海里去,结果统统被他赶跑了。
      而自从那次垂钓之后,小碧再也没有开头说话。虽然他就喊过两次爸爸,但是周全就是不能丢下他不管。
      小碧是他的孩子,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一点始终无法改变。

      -----------------------
      哗啦哗啦。
      浪花拍打着沙滩,连在一起的渔船们顺着节拍摇摇晃晃。桅杆上挂着的小旗子在海风中不知疲倦地舞动着。
      空气里充斥着海水的咸味。
      叶蜕坐在一面布满坑坑洼洼白色牡蛎残片的黝青色大石头上,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杨棣的忙碌。
      过于晴朗的艳阳高照。杨棣背对着他耐心地缝补他的网,宽阔的肩膀撑起了朴实又松垮垮的外套,袖口卷起,露出一双有力的大手。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黑得发亮,过长的尾稍随着风轻轻地飘动。时间如指尖漏沙,叶蜕远眺水面,觉得他听得见沙子落地的细微声响,生无止息,漫长地如同过了一个世纪。
      “我说,你认为这个世界上有海怪么?”
      叶蜕在漫不经心中回过头,反应了数秒才发现前面的男人是在对他说话。
      “啊……或许吧,谁知道呢。”
      对方沉默了一下。他似乎烦恼了许久,终于在叶蜕好奇发问之前再次开口。
      “在这个岛上有一个传说,海怪其实是有的,就在这片海域。”杨棣又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从前在这个岛上,有一个男人出海捕鱼。他在一次奇怪的大雾中迷了路,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一个三岁大的孩子,眼睛像这海水一样碧蓝。他和村里的人把都把这孩子当自己的骨肉一样疼爱。不过没过多久,大概是在孩子住下来一个星期后,出海捕鱼的人不断地在晴朗的天气里遭遇奇怪的雾,还有人亲眼看到海怪出没,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所有看到过海怪的人说,海怪跟那孩子的眼睛的颜色一摸一样,而且那个时候,小孩子忽然像疯了一样不断地长大,长成了少年的样子。后来,开始有人说,是那个孩子带来了灾难。”
      说到这里,杨棣停了一下。叶蜕不失时机地问上去:“然后呢?”
      “他们要男人把那孩子抛进大海作为海怪的祭品。起初男人不肯,但是每一个人都哭着或者威胁着要求他,每一个人都跟他说不能因为他一个人毁掉所有人。男人以前是孤儿,是受了村里的恩情长大的,所以最后他妥协了。”
      “后来怎么样?”
      “他在众人的监视下带着少年上了船,一起慢慢地摇出海。少年好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始终很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不哭也不闹。男人把他推进了大海里面的时候,他都没有任何反抗或者挣扎。那些村民看着孩子一点点被海水吞没,总算松了口气。但是在他们打算回去的时候,男人忽然也跟着跳进了大海。那个时候,海面上起了绿色的巨浪,所有的船被打翻,醒来的时候,发现大家都在沙滩边上。只有跳海的男人跟那个孩子,始终没有找到。”杨棣半蹲在地上,手垂了下来,极其缓慢而又低沉地说,“这个就是那年发生的故事。那个男人的屋子,就是你昨晚看到的那幢空屋。”
      “你很敬仰那个男人。”叶蜕盯着他,慢慢地说:“那么这件事,你怎么看?”
      杨棣敏锐地回头看他:“你觉得呢?”
      叶蜕只是微笑着望着他。
      杨棣犹豫了一下,眉头一下子皱起来。
      “或许根本没有海怪,是那些人嫉妒他的能力与未来可能的地位,所以用这种办法逼迫他。就算有海怪的话,把所有的事情怪到小孩子的头上,难道我们这些大人就光荣吗?”
      叶蜕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仔仔细细地问他:“那个海怪是什么样子的?”
      “听说是碧绿的样子,像液体一样在海中悄然出现。遇到它的人常常都被大雾迷住了,少至几个小时,多则几天几夜,雾散去的时候基本都在小岛附近。那些在雾里面看到海怪的人都以为自己在雾中只停留了半个小时,就像做了梦一样。但是我一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不能肯定那就是海怪。”
      叶蜕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杨棣,你听说过海之子么?”他柔声向他说起海之子的传说,“那是蜕的一种。或许当年的那个人捞起的那个孩子就是海之子。”
      “蜕?那是什么?”
      “蜕,是被人类遗弃的东西经过了无法计算的漫长等待形成的物质。它是异世界的存在,当我们所处的世界与蜕世相交的时候,我们就会看到蜕。海之子就是其中的一种大蜕。它有着碧海一般奢华的颜色,以吞食大海中的形形色色被遗忘的物质为生。被丢弃的缆绳、沉淀的沙粒、海面上的泡沫,以及各种忘记了的记忆,它不断地吞食这些东西长大,终生游荡在大海之中。当它到了成年阶段的时候,它的子体部分会凝结成一个幼童的模样。因为那根本不是人类,那孩子会不断地长大,大概一个半月的时间,幼童会成长为少年姿态,然后重新溶入剩余的蜕体中,成为最终形态。”他娓娓地描述,“我想,那个男人遇到了大概就是成年之后的海蜕,我们称它为海之子。”
      杨棣愣愣地注视着他过于平静的脸,张了张嘴,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因为他把海之子带走了,所以剩下的蜕体在到处寻找自己的子体。你们看到的绿色海怪,其实就是海蜕。海蜕不会伤害任何人,所以你不需要害怕他。相反,如果迷了路,它会把你送到岸边。其实海蜕是最温柔的生物,可惜你们没有人懂它。惟一一个懂得的,他已经跟着它离开了。”
      他微微笑着。他的笑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让人信服的能力,那不是敷衍的、虚假的、盲目的笑,那是一种太过平静,以至于显得很淡定的笑,仿佛只要他这么说了,这就没有任何值得忧虑或者猜疑。
      杨棣惊疑地盯着他的脸试图,从上面辨析出这些话的真伪。最终,他挫败地仰起头望向远处,低低地叹了口气。
      “可惜,他已经死了。”
      叶蜕凝视着海面不发一语。
      杨棣站起来,发泄似的像大海里远远抛了一块小石片,看着它在水平面上削起一圈圈的涟漪。他站着看了许久,喃喃地对叶蜕说:“先生,你真是一个像雾那样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它会来找我。”叶蜕远眺着海平线,说,“很快,或许就在今晚。”

      ---------------

      “……周全,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现在你也看到这孩子招来了海怪,我们的日子没办法过下去。我们打不到渔就没办法活下去。那些孩子怎么办?老人家怎么办?”年迈的长者拄着拐杖在椅子上摇头,重重叹气,“我也老了,经不起你们年轻人折腾。我劝过你很多次,你这孩子就是倔脾气,每一次都不听。现在大家都聚在门口了,还是我这把老骨头卖了面子才进来劝劝你,你这样下去怎么成啊……”
      周全低着头看自己的手指,闷声不吭。
      房间很窄,已经长到少年姿态的小碧坐在床沿上疑惑不解地望着对面相谈的两个人,眨了眨眼睛。屋外影影幢幢的火光,聚集了很多人。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爸爸也不曾告诉他,但是他隐约觉得,他和爸爸相依为命的平静生活就要被打破了。
      “周全,我把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老头子望了眼窗外,烦躁地跺了跺拐杖,“我是拦不住大家的。到时候他们控制不住冲进来,对你、对他都不好。这孩子从哪里来,你就把他还到哪里去,这难道有困难吗?”
      男人咬了下唇,勉强从嗓子眼挤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是我的孩子,我不想他被当作祭品。”
      “你!”老头子仿佛被一下子戳穿心事,恼羞成怒地站起来。
      他本来要走,但看着周全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忍。他进来许久,外面渐渐也开始等得不耐烦了。老头子站在原地看了看床上依旧天真无邪的少年,转过头盯着自己看着长大的大孩子,再次苦口婆心地劝说:“你这孩子总是这么倔。我知道你喜爱这孩子,他就像你小时候一样孤零零的一个。但是你要记住,他不是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他招来了海怪,甚至他可能就是海怪!你把他留下来了,可是你不在乎害死整个岛上的人吗?每一个看着你长大,关心过你的人,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老人停下来审视着默不做声的他:“只是把他还回去,你为什么做不到呢?”
      周全的十指紧紧地攥在手心,眉头完全地扭曲。他迟疑地抬起头来去看一个月前捡回来的幼儿,却只看到一名异常美丽的少年乖巧地坐在床沿边回视着他的目光,那里面赤裸清澈且没有任何防备。
      “碧……”他压低声音如同吐气一般叫他的名字,嘴角苦涩。这个字悬在嘴边如重千斤。

      屋外,村民举着火把满怀仇恨地围着这幢孤零零的屋子。
      门开了,村长先走出屋子,其次是低着头的周全。那孩子一如往常地跟随在他身边。
      所有人的目光注视着他们。
      周全艰难地迈开了他的脚步。

      海燕在附近的海面上低低地掠过,发出尖锐悠长的鸣叫。浅碧色的海面风平浪静,小小的船在绿意中不可遏止地荡漾。
      他坐在一边,小碧顺从地坐在另一头远眺着大海。即将会发生的事情,他茫然无知。
      从哪里来,就把他还回哪里去。
      村里的男人们驾着船围在他的小船附近,每一双警备的眼睛监视着他,催促他结束这种不安。
      周全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小碧。”
      少年听到他的声音,愉悦地回过头来。他自然而然地站起来迎接他的爸爸,侧脸的轮廓三分天真七分美貌,微微卷曲的头发在海风中舞动,眼珠碧得简直像一个神话。
      在这样无暇的眼神凝视下,周全走到了他的面前。
      “小碧。”不敢面对那样的眼神,他用力抿了抿唇,吃力地缓缓说道,“你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你应该回家,而不是站在我这里。”
      少年继续直视着他的眼睛。他不会说话,但是他知道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他与他的爸爸无能为力。
      ——爸爸。
      周全听不见他的呼唤。他能做的只是轻轻地抱抱对方,然后把手放在对方的肩膀上。小碧和村民们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他最重要的亲人是小碧,如果失去他,他宁愿一同死去。但是让他背叛那些曾经给与他恩赐的人们,同样没有办法做到。
      “小碧,对不起。”
      对方还没有听清他的喃喃自语,忽然感觉到肩膀迎来一股强大的力量。长发全面散开飞扬开来,身体一下子失去平衡往后仰天倒去。在往常的时候,爸爸会第一时间接住他的。但是这一次,男人的手还维持着推这一动作的进行姿态,没有任何其他动作的预兆。唯一变化的是,那一瞬间,男人的眼神里汹涌而上了悲恸与绝望。
      直到少年进入海水的最后一瞬,他始终望着他的爸爸,眼睛里没有怨恨,没有哀伤,没有愤怒。他甚至还展露出一抹恬淡的微笑,那像是夕阳落下前的最后一缕余晖,隽永美好,然后顷刻间消逝在碧海之中。
      “他被推下去了。”
      “回去吧,总算结束了。”
      观察了最终结局的男人们都松一口气,纷纷掉转船头。没有人去理会周全,也没有人愿意搭理他。除了某条船上的某个少年,他正呆呆地注视着他曾经仰慕过的偶像,怎么想都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周全的脸色白得像海面上的泡沫。少年杨棣心里默想了几次,正好他的父亲叫他把绳缆提给他,他就弯腰去拉地上的那根长而粗糙的绳索。
      扑通——
      有很大的水花溅起,由于距离的关系,杨棣的脸上被溅到了好几滴冰凉的海水。他不明所以地抬头,对面小船上原本孤零零站着的男人倏然消失不见了。海面上的涟漪正在无限扩张开去。
      他惊呼了一声,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所有的人被这个意外镇住了,根本没有想到周全竟然会和这孩子一起去死。但是谁知道呢,如果这是他的选择,那么就是不可违背的。更何况,是周全把那个诡异的孩子带进岛上引起一系列灾难的。
      他们在沉闷的气氛中默默收拾缆绳准备掉头回去。然而仿佛就在一霎那,海面上不断喷涌出墨绿的液体,它们占据了船下所有的水面,无止境地蔓延开去。然后整个海面就像被什么晃动一样持续不断地荡漾起来。
      “爸爸——”
      杨棣在突如其来的暴风中惊慌失措地喊他的爸爸。男人慌慌张张冲过来抱住他,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扣住船舷上的铁栏。在他们的背后,巨大的绿色海浪铺天而来,瞬间湮没了所有的船只。

      呼吸困难。
      在意识最后的恍惚中,周全隐隐听见耳边有谁在喊他。他缓缓地睁开眼睛,遮天蔽日的碧色中,被他亲手推下大海的少年浮现面前,正深深凝视着他,毫不掩饰眼神中的亲近与依恋。俊美的面容上是发自肺腑的笑意,在冰冷刺骨的海底,它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暖意。
      万籁俱寂中,这个被称为碧的孩子第三次开口说话了。
      “现在轮到我招待你去我家了,爸爸。”

      ----------------

      夜半的时候,繁星满天。
      叶蜕最后回了一次头望了望那幢孤零零的屋子。
      海之子的鸣叫如同长笛悠远而绵长,驱使着他的脚步。什么时候杨棣从另一幢屋子里走出来凝望着他微弱的背影,他不知道,杨棣也不想让他知道。
      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有可能成为谜。生活不需要苛刻到面面俱到,如果没有办法懂得,干脆就当做梦境吧。起码这样做,能让自己继续保持平静。
      杨棣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还能再见到这个谜一般的男人。他告诉他最后的谜底,却又把自己化作了另外一个谜,究其一生,没有办法解开。
      最好结果就是不知、不问、不见、不想。这个叫做叶蜕的男人,注定成为他心中一辈子不能说的秘密。

      那团碧绿的液状体平铺开去,如同在宁静的海面上张开了一条飞毯,驮着男人慢慢在大海中漂移。
      它还会说话,那是孩子天真烂漫的声音。
      “阿蜕喜欢那个岛吗?那是爸爸的家,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可是好多人后来不喜欢我了,他们不让我回去。”
      叶蜕把被夜风拂乱的额发拨开,抬起头望向前方无边无际的海洋。他想起了杨棣对他说的故事。
      “你的爸爸呢?”
      小孩子幸福地回答:“爸爸睡着了。爸爸在肚子里。小碧要一直跟爸爸在一起。”
      这团碧绿最核心的部分紧紧地合拢着,万分珍惜地裹住了藏于其中的人类躯体。周全始终维持着十多年前的姿态,神情,他不可能死去,也不可能再度活过来。因为海之子用自己的全部的精力全心全意供养着他,天长日久地维续将两者的命运牵绊到一起。他们一起活着,然后一起死去。幸好蜕总是有上千万年的时光足以消磨生命。
      叶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无邪的风再次把他的头发吹得一塌糊涂,让他寻觅的道路更加猛然崎岖。单薄的衣衫在风中猎猎。
      无数的鱼群跟随着他与它的步伐。

      蜕总是比人类更执着,更勇敢,更直率地去追寻自己最重视的东西。
      因为被遗弃过,所以更加坚强。
      海蜕是真正的海之子,因为他正深爱着他的父亲。

      --------------------故事二海之子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故事二 海之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