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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0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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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工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你要获取别人的信任,以此来达到你的目的,但你又注定要背叛这种信任。你做的越是成功,你的失败感就越强。只要你是一个正常的,有责任感有道德感的人,这种生活模式就会像魔咒一样压迫你的神经,把你扔进分裂的沼泽中。”
阿诚永远忘不了通过考核,正式成为明楼手下的情报组组员时,他面前的大哥压低了声线对他说出的话。
那时候明楼的眼中有着欣慰,有着压抑,更多的还是不忍,那种隐忍的情绪在胸腔翻滚着,连带着声音都少见的微微变了调:
“所以,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你都必须要保持在最清醒的状态。”
夕阳一片红晕,散落在石板路。一只雀儿在香烟铺子外的帘子边驻足片刻,最终却停在了土堆泥瓦上。
叽叽喳喳的雀鸟声唤回了阿诚有点跑远的思路,他低头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指针定格在五时十分。终于,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从不远处的巷口匆匆走出来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平光镜,手提略有破旧的公文包,一身工整黑西装,只是裤腿处蹭上了些许的灰土,不留意的话很难看到。
男人在阿诚的视线中走入了香烟铺。
过了不到三分钟,阿诚从车中走出,车门被他用力撞上,惊起了方才停在了泥瓦上的雀鸟。
香烟铺子前的路坑洼不平,像是被人削去。阿诚撩起门口的灰色帘子,屋里三三两两的人正在柜台前做着交易,很快就有个年纪不大的伙计凑了过来,微微缩起脖子,面带亲切的笑脸。
“先生需要买点什么?”
阿诚自然地环视了一周后开了口:
“金十字。”
那接待的伙计搓搓手:
“先生,真对不起,没货了。我们家今天刚刚进了一批哈德门,先生不然换换口味?”
阿诚“嗯”了一声,径直走到了柜台前。而前几分钟才进来的男人此刻和他已经并肩,两人也就半个手臂的距离。阿诚目送小二去取烟,也就是这时,身边的男人突然开了口:
“哈德门可是个好牌子啊。”
阿诚目不斜视,也没有将注意力落在身边的人身上,只是淡淡道:
“没有抽过,希望不要太烈。”
“不烈,先生要不要尝一支试试看?”
阿诚别过脸来,只见斯文的男人从西裤兜里掏出了一盒红白相间的烟,他用拇指摩挲了下,很快撬开了烟盒。
里面的烟少了两根,多出来的空间使得剩下的烟卷摆列得有些零散,其中有三支是烟嘴朝下,倒过来装的。
男人递烟,倒着递。
阿诚望着那烟盒看了两秒,微微一笑:
“抱歉,我不抽烟,只是来给我家先生买。”
男人一副了然的表情,他点头,嘟囔了一句“可惜了”,随即不动声色地将烟收回到了裤兜里。
很快,烟铺的伙计将货品装到了袋子里,放到了阿诚面前的柜台上,交钱,取货,一切落定。
阿诚收好零钱,左手拎着那兜子烟,随即弯下腰,右手顺其自然地拎过男人鞋边靠着的公文包,转身离去。
正是初夏时节,三足老鸦也疲懒。临近傍晚的光线是最舒适的,热烈却不恼人光倾洒下来,覆在头顶的槐树叶被迟迟不肯归去的春风嘬嘴一吹,就摇摇晃晃漏几勺到青石板上,形成斑驳陆离的色块。
阿诚坐在驾驶席上,车速被他控制在较为缓慢的程度。他一边开,一边望着车外的后视镜。
镜中倒映着车后涌动的人群,以及那辆车速和他几乎保持统一的老伏尔加一代。
看着看着,阿诚的眉心就蹙了起来,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黑皮手套在主人的施力下,将方向盘攥出了微不可闻的“咯吱”声。
距离明公馆还有一段距离时,阿诚将车停在了一家水果铺边上。
他拎着方才交接的公文包下车,沿着街边开始走。路边停着一些老爷车,阿诚走得虽然急,但身子始终贴着那些停靠的车辆。他直直往前走,一步也不停,余光却微微斜过去,透过身边那些车辆的后视镜清楚地看到自己身后跟着的男人。
他越走越偏,最后拐进了一个光线完全照不进去的小巷口。大概是前天下了场大雨的缘故,这巷口的积水没有干,汇聚成了浅浅的小水坑,踩在上面就能听到细微飞溅的水声。
漆黑的光线之下,想避开那些水坑是不可能的事情,阿诚竖起耳朵细细地听着,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了刻意放轻却依然明显的水声。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这是普通人很难察觉的声音,但对于拥有职业素养的阿诚来说,不算事。
这巷口是死路。阿诚往里走了大概二十几步就停下来了。
他把公文包往地上一放,蹲下身,飞快地翻开盖子,右手伸了进去。尽管戴着手套影响了触感,但他摸出了那是厚厚的一沓纸张。
将后背完全暴露出来,这是致命的错误。
同一时刻,身后传来了男人粗重的喘息声,阿诚微微眯上眼睛,依旧没有回头。
没有听到手枪上膛的声音,脚步声也在靠近,这说明男人不打算用枪。在男人距离他仅仅只有一步之遥时,阿诚的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鞋底一扫,贴在黑手套和手掌间的吸铁石瞬间将鞋底的刀片吸附到了掌心。
隔着皮手套,他依然能够感觉到刀片的尖锐,以及那冰冷的温度。
不过很快,它就会变得滚烫起来。
毫无征兆地翻身,长风衣扬起,眨眼间他已立起了身体。
他的速度快到让对方根本没有反击和防御的机会。男人只来得及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爆裂出一道惊人的冷光,下一秒,银光炸闪,喉咙撕裂的疼痛如触电般蔓延至全身上下,温热的液体瞬间溅了两人一身。
阿诚冷眼望着男人以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他,缓缓地跪倒在地,双腿剧烈地抽搐,很快断了气。
粘稠的血迹顺着刀片的边缘滴落在地上,飞溅着,碎裂成无数血红色的小珠子。
阿诚盯着那尸体看了半晌,重新蹲下身,这次是真的将公文包里的纸张取了出来。手套上的血迹浸染了纸的边缘,像是大片大片殷红色的墨水绽出来的红莲花。
他冷眼翻看着。
——果不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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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处理好一切事情回到明公馆的时候,明楼已经回来了。
虽然他知道明楼在等着他复命,不过这一身的血腥味实在是让人不舒服,向来有洁癖的阿诚不愿意把这股味道带进明楼的书房,于是就先回了自己的房间换衣服。
面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才把风衣脱下去的阿诚这才发觉到自己的脸颊上也蹭上了点血迹,只是因为时间久了没去处理掉,那血迹已经干涸,绯红色已经过渡成了暗红。
阿诚动了动脸部肌肉,那干涸的血污顿时给了他脸颊一股撕裂的感觉,就像是颜料陷入了肌肤,融入了血液与骨髓,怎么都洗不干净了。
如果把时光退回到了十多年前,他恐怕看到血迹都会吓得昏厥过去吧。
想起那时候他才刚刚来到明家,胆子小,性格内向。明楼格外的关照他,怕他上学被欺负,还给老师送了好多礼,好让他一个人在学校时也能尽可能受到照顾。
他那会儿说话声音也小,老师却很喜欢叫他起来念课文,在老师的眼里,这也算是一种照顾,但对于阿诚来说却不是,身边的学生总会说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嗡嗡响。
在他印象里,那会儿学校的老师大多都是严厉的,打个比方,如果大学里都是按这小学老师的套路教书和管教,估计早就窒息了。
单单上课得憋尿这一点就让他恨透了当时的班主任,简直太残忍。
尽管小学毕业后他就被明楼送出了国,但现在依旧感觉念学校好辛苦。但小时候还是觉得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小孩子嘛,容易找着乐子,也容易知足,对着蚂蚁吐口水都能玩一下午。
就连放学的路上都是小惊喜。
明楼每天会亲自来接他回家,有一次在路上为他买了几只蚕宝宝。桑叶的味道很好闻,他捧着那盒子蚕宝宝,看着它们一层层地把桑叶啃得精光,看着从卵里钻出一群瘦瘦黑黑的小蚕,到它们长大吐丝织茧,破茧成蝶。
他那会儿看着两只飞蛾屁股对着屁股,还天真的问明楼,它们这是在干嘛。
如今回首,惊觉时光过得太快。
经历的太多,成长的速度也就越惊人。见识的越多,越盼望着能够像一个孩子一样简单地活着。
为一串糖葫芦而知足。
为一只死去的蝴蝶而悲伤。
愿意相信这个世界有打倒坏人的英雄,也相信这个世界邪不压正。
可能是他小时候被桂姨虐待的太久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伤到了哪里,他总是莫名其妙会害怕自己突然间失忆,所以经常提醒自己,我叫明诚,我在x年x班,我的学号是13号。
他想。
不管到了什么年龄,都应该像小时候一样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自己是谁。
以及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阿诚抬起了手,他忘记了摘掉手套就去擦拭脸颊上的血迹,结果手套上的液体也蹭到了脸颊上,那血污越抹越花,看着略有滑稽。
“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明楼和阿诚一样有个算不上坏习惯的习惯,就是进对方的屋子时从来不敲门。
被男人低沉而磁性的声音唤回了神,阿诚连忙回头:
“大哥,不好意思,我回来晚了,正想着换身衣服就来找你呢。”
他不回头还好,这一回头,顿时把明楼惊得眉毛都是一跳:
“你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阿诚反应极快,在明楼朝他伸手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地退了半步,好让自己身上的血污不要去弄脏了对面的人。他低垂了眉眼:
“不是我的,大哥别担心。”
明楼肩膀低耸了一些。他径直走到洗手池那里,取下一块干净的白毛巾,接了一盆热水,将毛巾泡入其中浸透:
“怎么样?”
“如大哥猜的那样,‘鹈鹕’是军统那边的。交换的情报不过都是些废旧报纸。”
“人都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大哥放心吧。关于他的信息抹除和后续工作我已经交给夜莺了。”
“嗯。他手下的那两个线人,继续保持高度警惕和跟踪。”
“放心吧大哥,都安排好了。明台会协助的。”
明楼挽起衣袖,拧掉毛巾上的水,摊开重新叠好。两个人交谈期间,阿诚已经把染血的黑风衣脱掉了,换上了一身干爽的灰色羊毛衫。
抖了抖手上的水,明楼拿着毛巾走了出来,示意阿诚坐到沙发上,后者连着说了三个“别”字,明楼顿时一挑眉:
“这么舍不得擦掉啊,你这纹身也够新颖的。”
阿诚撇撇嘴,坐下不动了。他的腰身有伤,的确一抬胳膊就会牵扯着那伤口一阵撕裂的疼痛。既然这大少爷愿意为他服务,他也乐得享受一下。
明楼弯下腰,将湿热的毛巾贴在阿诚的脸颊上,一点点帮他揉搓起来,好让那干涸的血污先软化下去。
两个人距离离得近,阿诚很清晰地看到了明楼双眼下青黑一片的眼圈,他看着看着,心里有点难受。
“这半个月已经解决掉了四个叛徒了。”
阿诚突然出了声。明楼“嗯”了一声,没有停下帮他擦拭的动作:
“最近不太平,我们都要辛苦一些。”
“辛苦倒是没关系,但是这个现象不正常。”
明楼固定住阿诚别开的脸让他不要乱动,语气依旧没什么变化:
“说说看。”
“一下子出现这么多投靠到那一边的自己人,而且这里面有不少都曾经是极为忠心的同伴,大哥,我有不好的预感。”
听闻到阿诚的“预感”,明楼微微舒了一口气:
“其实很多事情,你从别的渠道,用别的手段也一定能得到同样的效果,达成你的目的,做特工只是会让你达到目的的途径更容易而已。人就是这样,有惰性。当你习惯用一个容易但不那么正当的手段去达成目的的时候,困难但正当的手段就慢慢的离开你的视野了。”
阿诚一脸虚心听取的表情。明楼将毛巾摊开翻到了干净的另一面,扶住他的太阳穴,继续帮他抹着血迹:
“时间长了,人会走向反面。我很早就和你说过了,做这一行,考验的究竟是什么。如果能,就别做。面具戴习惯了,发现摘不下来的一天,才是真可怕。不是这些人不够忠心,而是在身份分裂的状态下混淆了自己是谁。”
听着明楼的话,阿诚沉默了很长时间。血污已经被拭去,脸上热毛巾擦过后留下的湿意在一点点的蒸发。
他想起前不久,他亲手把自己组下的一个组员送入牢中,罪名是投靠了军统,做了长达两个月的双面间谍。大概是因为相处的时间久了,感情也比较深,所以遭受到背叛时,愤怒与失望的情绪就更为浓烈。
他在牢狱的门口,看着自己组里的副组长给那个组员系脚铐。“咔嚓”一声,清脆得空气都颤了一下。
那男人往牢里走,准备接受刑罚。脚链子拖地,每走一步都发出绵长刺耳的回音,“呲啦呲啦”的,磨人耳朵。路过阿诚的时候,阿诚突然开了口:
“沉不沉?”
男人停了脚步,缓缓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因为经受了严刑审问,他的右眼眶被打得骨折凹陷了下去,只能微微眯着一只左眼看他。两个人沉默地对视了数十秒,男人才沙哑着嗓子回答了他:
“沉,不过撑得住。”
阿诚气得想笑,嘴角却提不起来。这个组员是他一手提拔训练上来的,他一直都强调着“作为他的组员,必须要有哪怕要剁手都不改口的意志。哪怕用毒誓咒死父母家人,都不能皱眉。比起自己的命和组织交下来的任务,这不算什么。”
阿城这一身硬气,这组员倒是学会了,但终究是没有学会忠诚与清醒。因为他送出去的情报,导致他和明楼险些在一次去往记者发布会的途中遇害。
他们都给别人戴过手铐脚铐,用手掂量过那重度,但从来没有用脚去衡量过。什么滋味?最后就是脚磨得全是血,结成血痂,然后再次被磨破。
这种情况下弯腰能减轻疼痛和负担,但是走起路来就像狗一样,可是这个组员却挺直了腰身——就那么从阿诚的眼前走了过去。他不想弯着腰做条狗,虽然他有今天是他早就料到的,但他也是人,他们只是立场不同。
那挺直的腰板给阿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经历过手下的人背叛,导致整个小组除他外全灭的回忆。所以他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手下的组员带来的背叛。这不是心魔,也不是一道坎,而是底线。
“阿诚,是谁和你并肩,是谁和你相背而行,终归是不可强求的际遇。”
看到阿诚眼中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两个人已经是这么多年的同伴了,默契让明楼一眼就看穿了对方在想什么。他直起了腰身,拍了拍阿诚的肩膀,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来,虽然并不明显,但却透出了十足的安稳:
“行了,往前看,别想那些没用的。”
阿城叹了口气,很快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明白。”
天色已经接近傍晚,天边只剩下一道光线,染出了极淡的红光。
两个人靠在窗边望着外面的风景。阿诚用余光看向身边的男人,后者手背在身后,略微凌乱的鬓发浓密,眉眼英气,唇角紧抿,尽管脸上尽显疲惫,却又透出了精明与沉稳,让人只是这样看着就会安心得很。
“猎隼计划马上开始了。”
明楼低沉着声音开口:
“藤田芳政的死会让76号大换血,我们的计划同步进行是最为合适的。”
“我明白。”
“明晚的舞会你和我一起出席,下午我陪你一起去取订做的西装。”
阿诚有点迷茫地看了眼他:
“大哥,我自己去取就行了。”
明楼微微抬了下嘴角:
“时局动荡,权当偷得浮生半日闲。”
说出这话时,明楼的声调糅进几分温和,引得阿诚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相当默契的,他和明楼同时转过头去,重新望向窗外的落日。
他想起明楼方才说的话,在这愈发安静的氛围里,仿佛越能释然一些东西。
是谁和你并肩,是谁和你相背而行,终归是不可强求的际遇。
而身边的人是他效忠,陪伴,相互搀扶着,并肩战斗着,一路磕磕绊绊却依旧走了过来的命定之人。
尽管这份他们共同希冀的国泰民安,依然藏身在纷飞的战火之后。
但就如同这一刻窗外的火烧云,他们的内心看到的是同一个太阳。
无论未来是否会分离——阿诚是个很现实的人,他不会去过多的想象明天,后天,未来的某一天,会发生什么。但有一点是他和明楼深深刻进骨头里的,永远不会变的事实——就算未来他们身处不同的地方,就算他们不再背靠着背并肩而战,但只要抬头,眼中的太阳永远是同一个。
——那他们就从未缺席过对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