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也烂漫》寒山道通

1、楔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她从一家地方很偏的医院出来，正赶上下雨，浑身都冷。
　　在空旷的路上走了很久才看见旁边有一家馄饨店，水汽从店里氤氲出来，似乎很暖，她不由自主地朝那边走去。
　　店里人很多，但是幸运的是她去的时候刚好有一对母女吃完离开了位置。她坐了过去。
　　她好累。真的好累。
　　“也许遇见这家店是我唯一的幸运。”她想。
　　但马上的她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同的味道。她看见一个服务生朝她走了过来。
　　应该是来收拾东西吧。
　　她坐直，这样能方便她收拾桌子。
　　但是——
　　“小姐，你要不要吃饭啊，要吃饭就去那里排队，你这样坐在这里，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
　　她愣了一下，心里阵阵发凉，她艰难地抬起头，果然看见了一张张显露出明显不赞同的脸……
　　冷冷地看着面前的冷菜残羹，她想到了“自杀”这两个字，十分自然。毕竟它们充满魔力，能轻易将面临的所有困境，所有的不满，抹煞干净。

　　序曲周岚得了癌症

　　医生对周岚说，你必须立即做手术。我要和你的家人谈谈。要快，癌症不等人。每一分钟，癌细胞都在一个变俩，俩个变四个，四个变无数……
　　医生说，这种病女性高发，你发现得很及时，扩散不严重，以现在技术水平和现有条件这不算问题，治疗后复发率极低……
　　医生讲这些的时候，周岚显得极为镇定，她有着一个旁观者的冷静沉着，像是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虽然她实际上年轻，美丽，妆容精致，身材窈窕，更像是一朵娇艳的温室花朵。
　　周岚说，我就是我的家人，你有事就对我讲吧。周岚说，这些我都了解，风险我愿意承担。她甚至有些调皮地笑了一下，别紧张，我的生命就拜托你啦。

　　周岚把她得了乳腺癌这件事情藏得很深，活检确诊后她也想过要不要告诉父母。父母虽然跟她不住在一起，但毕竟在同一座城市，她很难瞒住他们。不过她还是要求医生保守秘密。
　　她不止一次看见过在医院走廊里呜咽哭泣的别人的母亲，她们苍老疲惫，衰弱瘦小。虽然，她母亲向来都是那么强的一个人。
　　而且如果告知了他们，那么另外那件事肯定也瞒不住了。
　　她并不想在这个时候跟他们大吵大闹。
　　她又要让她们失望了。
　　从小到大她已经让他们失望了太多次了，她想，他们真正满意的一次，应该就是她把他带到他们面前的那次吧。
　　他那么优秀，甚至惠及了她。
　　真是讽刺。

　　是的，其实她最先想到的是要不要告诉他，安百谷。她的……丈夫。
　　但这快速被否决了。
　　他们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名存实亡，她也并不觉得她的不幸能够使他回心转意。她深深记得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摔碎的玻璃杯，像羽毛一样飘零的纸片，还有他那针针直戳心脏的话。他说，周岚，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是的，真相就是那么残酷，她连反驳都无法。
　　她骄纵跋扈，她贪慕虚荣，她徒有外表，她在他眼中简直一文不值！既然我是这样的，你当初干嘛要招惹我！

　　她以前并没有想过他当初追求她的目的，她沉溺在美丽的爱情泡沫里，却不知泡沫虚幻，稍纵即逝。但是现在，她开始怀疑，她开始记起来那天同学会上的只言片语――这已足够让她拼凑起一个让她绝望却相信的故事。她不得不怀疑他当初追求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家世，或者仅仅是为了一个留在北京的条件，以至于事业蒸蒸日上后连最后的温情也不愿维系。
　　周岚恨恨地想，对于安百谷而言，回家，不过是带着面具走向另一个片场，而夫妻一场，大约也是充满目的的彼此应酬！

　　她恨他的欺骗，更恨自己的无力，她要继续她的骄傲，她就必须得瞒住他，告诉谁都不能告诉他。就算是死也要死得漂亮，死得气势逼人！至少这样她能，或许，可能在他心中继续美下去。她想。
　　所以她最终只告诉了陈昱，她最好的朋友。朋友和父母和爱人不一样，你不用在他们面前装乖巧博取他们的喜爱，因为他们是能和你一起嬉笑打闹的人，你也不用在他们面前装健康无虞，因为他们能为你出谋划策为你奔走劳累却少了几分亲人才有的担惊受怕。他们会陪伴你，但这陪伴是一天两天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但于周岚，这就够了。至少她不用在安慰自己之余还要分心安慰别人。
　　冷淡能让她感受到的只是单纯的痛苦，不会在痛苦之上再增添烦恼，而烦恼，很多时候会比痛苦更加棘手。
　　就让她再小小的自私一次吧。

　　在手术前两天麻醉师来到周岚的病房的时候周岚正在喝粥。陈昱坐在旁边跟她讲话。
　　周岚突然抬起头看向门口，像是有所觉察，但实际上门口什么都没有――最近她总是一惊一乍，疑神疑鬼。
　　神经衰弱，她知道的。
　　倒是已经走到她病床边的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年轻麻醉师冲她笑了一下。她感觉到某种熟悉。

　　例常的询问后，陈昱跟着麻醉师后面离开，说是去上厕所。其实她是想和麻醉师出去谈谈话。
　　她拦住了他，他并没有惊奇。
　　她有些心急，但是直到七拐八弯最后被带到了一个小隔间她才有机会询问。
　　“我要在这里等个人。好了，现在你可以问我了。”
　　陈昱递给了这个穿蓝色工作服，戴着蓝色工作帽的小伙子一个红包，但是被拒绝了。

　　陈昱看了他一眼，自然地收回手。
　　陈昱很高有172，再加上7厘米的普通高跟，标准严谨的套装总能给人一种盛气凌人的感觉。实际上她本人也很强势。
　　“在手术之前你们都会来看病人吗？”
　　“是的。特别是全麻。”
　　男人不是很高，陈昱可以跟他平视。
　　衣服干净，声音清冽，讲话礼貌，除了过分年轻英俊以外倒挺符合陈昱心中“好医生”的形象的。
　　“全麻？就是没有感觉没有意识吗？”
　　“时间不会很长的，实际上她发现得很及时。”
　　“但是……如果麻醉出了意外，她会……吗？”
　　在没有近距离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可以坦然谈论生死，但是现在的陈昱显然非常忌讳。
　　“手术台上任何意外都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我们都会尽力的。”
　　“我呢？我能为她做什么吗？你知道……你或许不知道……总之我觉得，我或许可以……”
　　陈昱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无措。和她相伴了二十七年，为她在辩论场上赢得很多荣誉的母语，似乎在一刹那产生了反抗。她不知道该讲什么话，她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你能为她做很多事，现在能，以后也能，更何况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在这个时候，事实上让病人保持良好的心态很重要，你的存在很重要，但是说实在周岚的状况并不是很好。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医生顿了顿，似乎是为了留给陈昱认同的时间。
　　他接着讲：“周岚几乎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稳定的病人，冷静，沉着，表面豁达，但是这极不正常不是吗？”
　　这极不正常。
　　陈昱对自己说。
　　陈昱很早就认识周岚，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用沉着，冷静甚至是冷漠来描述周岚。在她眼里，肆无忌惮才是周岚，调皮神经质才是周岚。
　　“我该怎么做？”
　　“你不该问我，你知道的。”

　　陈昱沉默了。但她突然又抬起头。
　　“安百谷让你来吧，他有话就让他自己来对我说。”
　　她语气肯定，又抬高了声音道：“但是，周岚不会想见到他的。”
　　“那是之前，她现在会想见我。”
　　沙哑的声音从陈昱身后传来，陈昱被吓得一惊。
　　是安百谷。
　　“看，我等的人来了。”

　　“原本我是不该意外的。”
　　“可是你还是吃惊了。”
　　“我原本以为我会开心岚岚离开了你。”
　　“我知道。从最开始，到现在，也只有你一直不看好我跟岚。”他低垂着眼，嘴角似乎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苦涩。
　　“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我现在多么希望是我错看了你。”陈昱眸光冷冷。
　　“我以为岚不会跟你讲我和她的事。”
　　“确实没有，但是旁观者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有时候，甚至比作为当局者的你们更看得清楚。这一点，你可以问你旁边的这位好朋友。”她咬重“好”字这个音，使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刻薄。
　　“不好意思啊，还没有自我介绍。胡陈聿，百谷的高中同学，嗯，朋友。听百谷说你叫陈昱，我们只差了一个字。”
　　“不，是差两个。”安百谷看了那男子一眼，又看向陈昱，补充道：“胡陈聿是医学博士，癌症方面的专家。”
　　现在他把感情隐藏起来了，一种锋利便通过他的话语，他的眸光传递过来。

　　陈昱避开安百谷的眼睛，这她不是她第一次与他交锋，因为周岚的关系她和他甚至有过多次激烈的对峙。但这一次，危机四伏，她感觉现在的安百谷像是一只潜伏着的野兽。
　　她突然想到，周岚有一天对她说，她说，她似乎有点怕安百谷了。
　　她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想了想，已经忘记了，大概是说她想多了吧。在大学因为周岚的关系她和安百谷就已经有不少的接触了，即使不看好他们两个，她也不得不承认安百谷是个难得温柔的人。
　　但是，这一次，她体会得深刻。但她是勇敢的，于是她正视他的眼睛，用咄咄逼人来掩饰畏缩。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周岚旁边的人，都是你安排的？”

　　这时他突然暴躁起来，眼神十分慑人，但直到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陈昱，你太让我失望了。周岚就算了，可是作为她的好朋友……随便的一家医院，随便的一个医生！她周岚配得上最好的！你以为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来自美国的癌症专家，一级的设施！陈昱我现在还是很不满意，陪在她身边的应该是我而不是你，离开我她根本就……她不能离开我。”

　　“够了，我不想和你多说什么，够了，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他很快又平静下来，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我求你帮我。”
　　求？陈昱讽刺地笑了笑。
　　“安大经理，你想见她，这再简单不过了。我甚至拦都拦不住你。”
　　“我不想再刺激她。”他显得无力。
　　“既然如此，何必当初。”讲这句话的人，从来都是站在一个审判者的地位，它表示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原谅。

　　“陈昱，感谢你照顾她，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为她好的。但是，你听我讲一个故事吧。”安百谷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又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但是请你听一个故事吧。故事结束，审判还是其他，也还来得及。”
　　也许是所谓的真相太吸引人了，也许只是安百谷那空洞虚无似乎能够穿过一切，着落在周岚身旁的目光太过惊心动魄，也许只是为了周岚，也许只是想验证一下自己当初看人准还是不准……总之，当胡陈聿拉开一张椅子请她坐下来的时候，她就真的坐了下来。

　　“我跟岚岚认识是在大学二年级。这个你是知道的，我跟她一起上叶淑老师的公选课。但实际上那并不是我跟岚的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