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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哭泣的少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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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熟悉的容颜,罗笙曾以为自己这一生再不能见到了。
她手中握着一束野百合,失魂落魄地坐在峭壁边上。被扼断了生命的花,寄托着生者的哀思一片片飘落高崖。
与白日呆板阴沉的形象截然不同,她的表情显示着她如今所遭受的悲伤。但她非为自己的苦难而烦恼,而是为一位不幸蒙冤的灵魂而哀悼。
“……老师,您可以告诉我……”
嗓音因啜泣而低微。满面哀痛的少女,被回忆刺伤的少女,只在无人的时刻才任性地放纵自己。
“是为什么呢……”
可想而知,她曾不止一次发出徒劳的询问,但这样的坚持带不来任何回答。
明明在最后一次见面时,她就已经对老师即将作出的不可挽回的决心有所觉察,但她自欺欺人地选择了沉默,当事情发生,就永远地错过了挽回的机会。
痛悔万分,却无能为力,只能以泪水凭悼不可回溯的过往,纵然她对这样软弱的自己深恶痛绝。
旁人无法理解她的执着,在那些只凭表面的假象便妄下断定的愚民眼里,死去的人不过是莫名其妙跳崖的奸徒。他们众口斥责,判决她是心怀叵测的纵火犯,而将她过去的善行与好全盘否定。
女孩的苦闷,无法同人诉说,每一次都只能任由它充塞在胸口,然后化作叹息,付诸夜风。
通常,这个从悲伤重新回到压抑的过程总要花去十几分钟的时间。
不过这一次,在她发出叹息之前,寂静的深夜中,传来一声践踏碎石的窸窣声。
“谁?”冲着黑暗叫喊。女孩来不及收回真实的心情,只有语气强装冷硬。
来人大大方方地从杂草裹挟的山道中走出来。当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到来者的脸上,罗笙不由地摒住了呼吸。
“打搅了。”
声音的主人招了招手,手腕上一串乳白色的珠子,泛着微微的光泽,和她的肌肤相得益彰。
“是你……”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女孩的身体在发抖。
不速之客走到女孩的身边,蹲下来与她平视,放柔了语气,好似生怕吓坏一颗脆弱敏感的心:
“可以和我聊聊吗?我为了追查书理的死因而来,我猜想大概你会愿意帮助我。”
事实上,今天上课时,她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不同寻常的反应,她不像其他的学生,一看到自己的脸便惊恐万状,一听到书理的名字便面露厌恶,她的神情,由惊喜变为失望,再由失望变成悲伤,她或许对书理心怀敬慕,这一点不是正好可以利用。
罗笙默默不言,她的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盯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尾随者,似乎想要评判对方话里的可信度。
不得不承认,她被触动了。
过去的几年时间里,那一幕可怕的惨剧,就如这深涧暗涌的回声,在她脑海中日日不止息。
时至今日,可能只有她孤独地坚信,那位待人温柔的女性,不是随便轻视生命的人。即使前来调查的警察宣称找到了“自白”的遗书,可是字迹可以作假,也可以模仿,而且谁能断定执笔人是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封书信?但“孩子”的想法无足轻重,笔迹鉴定无误之后,他们草率地将书理的死归结为自杀。
动机不明,原因不明,即使用“畏罪”来解释也太过牵强附会。
而警方的答案则是“因为没有他杀的理由啊”。
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大家私底下传说那是渎神的下场,是毁坏神木的惩罚。
这种说法是罗笙绝对无法接受的。
即使是身为这个将信仰看得极其重要的村落的一员,我仍要说,罗笙其人,发自内心地不相信神。
在所有人眼中总是沉默无语,低垂双目,仿佛永远只沉浸自己内心的女孩,她是与亲情无缘的可怜儿,这个从诞生时便带着畸形的怪胎,不到七岁母亲溺水死亡,十岁那年父亲也下落不明,大家视她为不详之子,时刻躲避着她,厌恶的眼神中又似乎参杂着沉疴深重的恐惧,仿佛连她接触过的空气都带着传染不幸的瘟疫。
曾经,她或许怀着希望向神祈求,或许也曾为自己犯的错而对神悔过,但无论是希望还是绝望,神既不拯救也不审判,所以她早就知道,所谓神,完全是凡人虚构出来的伪物。充其量不过是一座可供瞻仰的纪念碑,却因寄托了太多不可纾解的欲望而污浊不堪。
在人哭求的时候,既然它可以充耳不闻,那么即便真的有神,也是冷酷无情,丝毫不值得尊敬的神。
她对人生,已经积累了一些经验,虽然才不过十四岁,命运毫不怜惜,陆续让她见识过世事的艰辛。无论是成人经过掩饰的鄙弃,还是孩童直白的侮辱和恶意,抑或是人家高高在上的施恩般的怜悯心,对于她而言,都仿佛深渊里沉沉的死气。
但世间有这样一个人,谁能比她更可爱呢?老师的眼里从不带异样的目光。从初见到分别,对待她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正常学生一样。她珍惜着这份一视同仁的温柔,并暗自下定决心,从此跟随对方的脚步。
假如她的心里也存在信仰,那么,书理老师就是她的神,而毫无疑问,她愿意为了这份信仰付出任何代价……
“你愿意相信我吗?”黑暗中,伸来一只白净温暖的手。
这一次,她要将它牢牢握住:“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