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明唐]暗香疏影》雨落瓦檐

1、暗香疏影

　　缘云生瑞兽，青烟起博山。

　　未几便是一室馥郁芬芳，潮湿之气褪尽。轻烟袅袅，隐约透着寒梅幽香，唐曛微微倾身向前，顷刻间气息拂乱了淡薄烟雾。正当出神时，一人轻手推门进来，一双碧蓝眸子望见他便黯了下去，唐曛眼见着来人走近，颔首无言，复又起身离座，走到窗边凝视远处，来人未曾觉得意外，依旧行至他身边，伸手扳他的肩，忽的瞥见领口漏出伤疤的形，便以指轻抚了上去。唐曛退了半步，似是刻意要避开。

　　如今又要怎样？

　　来人手近了几寸，搭在他肩上。唐曛索性转身甩开那手，背对着来人。

　　你走罢，莫要再让我见着你。

　　话语间不似方才沉着，已有些慌乱。来人不依不饶绕到他面前，硬是要看他领口掩着的伤疤。领襟揭开几寸，那伤痕的形状毕露。松开他衣领，手微微颤抖，指腹缓缓贴了上去，轻抚着，像是探问这伤可还痛。唐曛轻笑出声，笑声里满是凄然。

　　想必不会把这等琐事挂着心上，那又怎不绝情到底呢？这疤便是你烙下的，现下这般是为何？

　　那人听他此言，眼中悔意更深，抬手要拥住他，却被他紧紧扣住了腕。

　　莫要再骗我了，能赌上的我都已输的干净，空落这身伤病与你一句「心如蛇蝎」。再没什么能给你的，歇歇心罢。

　　那人不顾他极力推拒，硬生生将他揽在怀里，贴着身躯一瞬，唐曛似触了火焰般，拼了命挣脱那怀抱。见他如此，那人也没再有动作，只是静静望着他。唐曛转过身不看他。竭了力一次次吼着让那人走，那人却像是着了魔般，不论他说的如何刻薄，都丝毫不为所动。骂的累了，声音渐渐低下去，良久寂然。

　　……记得与你初见……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地牢里尽是血腥味，又暗又潮，唯独见了你，通通都不觉得了……那时我就想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大抵也就是那时……瞧见我拿人试毒，自那起便让你厌上了……

　　唐曛颤声轻诉，像是陷入了往日记忆。

　　……这一生从不曾有人像你般入我心……找遍了借口接近你……若是厌恶……你何不早说？哈……那些所谓秘密，我从来都不在乎……只要是你问，我都会答……何苦设了相思局……如今我已走不出了……

　　身后人缓缓揽上他的肩，唐曛只颓然立着，没有挣脱，眼里渐见水光。

　　……你是悔了么？

　　肩上手臂环得更紧，他蓦地流下泪来，忍不住呜咽出声，身后人绕到他面前，抬手为他细细拭去泪水，碧蓝双眸望着他，像是望着心爱之人，

　　……你不走了么？

　　那人摇摇头，复将他拥住。

　　……若是那些年岁重来……我还会如此……这一次当真罢……

　　他缓缓抬手环上那人背，仿佛确认般的试探，随即又紧紧搂住，将身子靠上前，似是生怕那人再次离去。明月清晖，烛火摇曳，疏影斑驳，暗香醉人。
　　－－－－－－－－－－－－－－－－－－－－－－－－－－
　　荒漠向晚，风沙四起，陆尹踉跄走着，形容落魄，碧蓝双眸空洞望着不远处——一个深蓝身影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旋即转身逃开，黄沙漫漫，登时便寻不到踪迹。陆尹停了下来，怔了片刻，忽的苦笑——他怎会在此？追了三天三夜不过一场空。近来那人身影出现愈发频繁，驿站楼上，道旁茶棚，以至于这无人荒漠，不经意便瞧见他一闪而过。那人……大约已不在人世罢……生前痴缠，死后亦存执念。陆尹抬眼望向沙海尽头，夜幕已至，一轮勾月，万点寒星。
　　－－－－－－－－－－－－－－－－－－－－－－－－－－
　　师父，师父！你可听说昨夜有人坠楼了？

　　不曾听说，何人坠楼？

　　是那个被锁在那座楼上的人。

　　……是他么？

　　师父可是认得那人？

　　……很久以前的事……说与你听罢，怕以后都再不会有人知晓了……那个人是我的师弟……

　　啊可我从没听说过呀？

　　……因为关于他的事……是不可再提的禁忌……他与我师出同门，精于制毒，哎，可惜了。那个人早年恋上一个明教弟子，纠缠不清，他那情人为的是唐门的秘密，他却深陷虚情假意不能自拔，最终那明教远走西域，因为泄了密，上面将他捉了回来，本当处死，却因他天赋难得，便留了一命，软禁在那小楼上，命他制毒。

　　那后来呢？

　　后来，他制出了许多奇毒，却渐渐神智恍惚，清醒时也不同人言语，上面看从他那再得不到什么，而杀一个疯子有失体面，便再不管，只派人料理他日常起居，也是监视。那个人被从弟子中除了名，慢慢关于他的事再无人提起。

　　这样啊……也是凄惨。据说上面授意明日便要将那座楼给烧了。

　　……同我走一遭。

　　师父你要去那里么？

　　师兄弟一场，敛了遗物罢……生无迹，痴心负，莫要让他至死也不留痕……

　　废池乔木旧楼台，屋内整洁，架上书册皆是关于毒物，桌上香炉积了许多沉屑，窗大开着，春日里偶有熏风袭人。

　　师父！你看这是什么方子？

　　少年人递来两张纸片。

　　方才从那叠纸里寻得，这两方子不按寻常制式，我虽不大懂，但也晓得这不是见血封喉或一触致命的配方。

　　被少年唤做师父的人仔细看着两张纸，末了忽的一声叹息。

　　师父？难道是什么毒物？这方子看名字都不像是什么奇毒呀……一个叫暗香，另一个叫……疏影？

　　那个人啊……制了一辈子毒，解了一辈子毒，终是给自己打了死结呵……

　　这方子有什么奇怪么？

　　这两方子上记的都不是见血封喉的毒物，而世上至毒也不过如此罢……这暗香疏影皆是用以致幻，暗香有毒性，足够量能让人置身这一生不得见的情形，吸入越多，那场景自是越真切，而毒性越强，经年累月终会致命。疏影无毒，只需让人中一次，那人便会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物。

　　啊……那有疏影何须暗香？

　　这疏影只让人瞧见片刻幻影罢了，这人一生都被自己求不得之人事的虚无影像纠缠。而暗香，更像是一场遂心的梦。

　　那人配这些方子有什么用？杀不了人，不过是些幻觉。

　　……你年纪小……还不晓得这世上最是执念令人生畏……世人多如此，明知是蜃，明知是鸩，却依旧作尽了痴态，妄图从幻灭中，将那一星吉光片羽挽留。
　　－－－－－－－－－－－－－－－－－－－－－－－－－－
　　是那人呵，无时无刻，无处不在——他后悔了，他早后悔了。

　　碧蓝眸子无神，宛如一潭死水，他跪倒在地，风卷起的砂石弥漫视野，忽见一个背影在风中走远。

　　唐曛，我悔了。这一生欠你的，来世还清罢……你听到了么？

　　风沙里的身影不顾他言语，径自走远。

　　要走的话……同我一道罢……
　　－－－－－－－－－－－－－－－－－－－－－－－－－－
　　窗前人兀自笑了，他确是蛇蝎心肠，他要那人日夜被虚影纠缠，如此知他用情至深。而他却也不曾放过自己，眼前泛起黯淡红色，七窍出血，分明是中毒已深。再辨不出幻觉，只当是被那人拥着，倾身向前，空留一室烛影寒香。

　　月夜里，一袭暗影自那小楼上坠下，顷刻不见。几枝折竹，一地红白蓼花。

　　是时三月天，春暖山雨晴。
　　夜色向月浅，暗香随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