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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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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枫滴血的季节,也是胭脂教一年一度秋枫祭的季节。
秋枫祭是用来纪念胭脂教开教祖师的。相传,开教祖师死的那一天,教里秋枫的颜色胜过了胭脂,扇形的叶子纷纷坠落,铺出了一路血红。那个女子白衣白发躺在满地红枫的教院里,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好似血池里的一瓣寂寞白莲。
离秋枫祭的日子只有两天了。太阳才给偌大的宫殿绣上一层金线,教徒们就匆匆的来来往往忙着祭祀前的各项准备工作。一个正擦拭着朱红廊柱的侍女嫣然一笑,对身边正擦拭着栏杆的女子说:“栩然,你的荷包可是绣好了?你看教里的枫叶一天比一天红了。我听说教里的枫叶之所以这样红,是因为里面蕴含了祖师的思念和悔恨。那些思念和悔恨化作了爱魂,若是装在荷包里送给自己的心上人……”
少女的话语戛然而止。她畏怯的看着长廊一边正走过来的长袍女子,手开始发抖。
那个女子美得惊人,穿青纱长袍,袍摆足有十米长,后面两个婢子各褰一角。侧身一个老嬷嬷伸出手来托着她的玉手。只见她另一只手轻摇羽扇,莲步在刚才说话的女子身边停下,斜觑了一眼她,厉言:“不好好的做事,在这里讲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月娆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月娆赶忙下跪,低下头哀求,“教主,奴婢知道错了。请教主留我贱命,无论怎样责罚都没关系!”
胭脂教教主清扆没有再看她一眼,淡淡问着身边的老嬷嬷,“薛长老,制血胭脂的处子之血准备好了么,没有就把月娆送去。”
老嬷嬷诡笑一声,答道:“禀教主,正是差了那么一名。”
“嗯”,女子开始迈步,“吩咐人把月娆送去吧,如此多话的人,死了也好让教里清静清静。”
月娆此刻已面容惨白,想到以前那些女子是如何死去的,她身上寒毛顿起,跪着移动着拉住清扆的裙角,央求道:“教主,教主,奴婢该死,奴婢知错,求教主宽恕我!”
美丽的女子一抬脚甩开她的手,讽刺,“你都说你自己该死,我怎能不让你死!”然后转头吩咐一个侍女,“把她送到负责妆药的庭袖那里!”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移步。
“教主,教主……”
剩下的侍女吓的噤若寒蝉,那名叫栩然的婢女望着被拉走的月娆,揪着领口紧咬下唇。
“双面呢,这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不好好的练舞,等着祭祀那天出丑么?!”到了长廊转弯处,清扆尖细的声音传来,“真是头痛,这样的一帮人!”
老嬷嬷笑了笑,问:“教主难道让双面去跳祭舞了?以前不是选冥漠去么?”
妖娆的女子用手捻了捻太阳穴,“冥漠我找人足足教了她三个月,如今还是跳得一点模样都没有。双面那丫头虽然叛逆,却聪明得紧,那样复杂的舞式,只看了一遍便会了,我也只好让她去了。”
就在她们站立的长廊瓦檐顶上,一个黑衣女童抱剑而坐,大约十二、三岁,鸟瞰着教里的如火枫树。她的一半脸带着桐木制的雕纹面具,样子怪异得很。可是露出的那一半容颜绝美无伦,那样的姿色,怕是神仙也不及一分。然,她的神色却淡漠如冰,这样的神色如何也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女童身上啊!
一片如血的枫叶盘盘旋旋从高出廊顶的树上飘下来,她伸出嫩笋般的手接住,默然的看了半晌,喃喃:“荷包,枫叶?”
秋风吹得她衣发飞扬,像是扬翼的黑色蝴蝶。
* * * *
“哐”的关门声。
“滚开,不许你碰我!”一个清泠泠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什么事?”刚走来的青衣女子聚了聚眉,问着那个被推出来的婢女。
那名婢女行礼,恭谨的道:“禀教主,双面使她不肯让奴婢为她画祭妆。”
祭妆是胭脂教里秋枫祭当天清早教女们要画的妆。大抵是用处子之血制的胭脂画上红眉,然后在左颊上用处子之血画上红枫,以用来祭奠千载之前的开教祖师。
清扆听言,运气一掌震开了房门,看着床上坐着的黑衣女童,怒道:“双面,不要胡闹,过来整妆!”
她也不理来人,自顾自的摆弄着手里的荷包。心道:“不画,就是不画。要是画了祭妆,颜穆他就会知道我是胭脂教的人了,他就会不理我了。”
“双面,你耳朵聋了么!”清扆一把揪住她的耳朵,不断加力,“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别以为自己前些天杀了个厉害人物就了不起!起来画祭妆!”
那样重的下手,女童也不喊一声,只是用鹰隼样的眼光冷冷看着妩媚的女子。
清扆忽然就收了手,这个丫头越来越像少女时的她了,她刚才看人的眼光,她忽然觉得好熟悉,那天她也是用这种眼光恨恨的盯着那个人啊!
清扆摇了摇头,忽然瞥见了女童手里的那个荷包。荷包是用粉缎缝的,针脚有些粗糙,毕竟是出自于一个孩子之手。包底坠着用玉珠串成的流苏,很是好看。女子一把夺了过来,望着她,“这是什么?”
双面见荷包被夺,一个蹦脚急忙抢回手中塞入怀里,冷声:“这是我的,不许你碰!”
美貌的教主一把拉过她,盛怒道:“你存心找别扭是不是?你仗着是我亲生的我就不敢杀你是不是?我告诉你,你把我惹急了,我一样杀了你!”
“你杀,你杀,你杀!”双面丝毫不畏惧,晃动着身子想要挣扎出来。
“你——”
“算了,教主。”这时,薛长老走进来看了一眼双面,劝慰:“教主,她不肯画就罢了吧。反正她也没有滴指血衅琉璃钟,说来也不算是正式教徒的。”
清扆终于松开了手,看了她一阵,伸出细指指着她的脸有些怒道:“把你那面具摘掉,今日带着它是对开教祖师的大不敬!从哪里弄来的,给我摘下去!”
双面用手捂住面具,退后,突然抽出了袖里的白玉长剑指向清扆,声音里不带一丝女童应有的纯真,“不摘,谁敢逼我!”
“还真是反了你了!”胭脂教主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剑,拨开她捂着面具的手,“我的话你敢不听!”她在那面具上轻轻一划,那面具顷刻化为齑粉,扑簌簌的落了女童一身。
女童的全貌终于露出。面具下的那一半脸竟然是男童样貌,却也英俊的无话可说。但是这样的阴阳脸凑在一起,便是异常骇人。
她看了看身上的粉末,然后狠狠的看了清扆一眼,大叫一声奔了出去。
“回来!你哪去,过不了多久便要开始祭祀了!双面!”
* * * *
这里是个幽静的地方。古树参天,溪水清透。
“二师哥,你看我捏的这个泥人像不像你?”一个白衣小女孩明朗的笑着,问着一旁背书的文雅男童。
“岚街,你别吵无枫。不然他今天书背不完,回去又要被师父骂了。”这时走来一个白衣少年,一把抱走了小女孩,“岚街,你怎么弄的身上也全是泥?”
“呵呵,因为我建了个大宅子啊”,小女孩从他怀里跳下来,笑着把少年拉到溪水旁,那里有一座泥塑的宅子,小女孩伸出一指指着,“大师哥,你看!那个就是我建的宅子,以后我,你,还有二师哥,我们一起住在里面,好不好?”
俊气的少年微微一笑,“嘿嘿,你要我们都跟着岚街住泥房子,然后像岚街这样满身是泥啊?”
岚街突然伸手在他英俊的脸上抹了一块儿泥,吐吐舌头,“哼!大师哥你脸上有一块泥还挺帅的,像……啊!”
颜穆正想听她说像什么,怎料她突然大叫着扑进他怀里。
“岚街,怎么了?!”他温和的询问。
“妖人、妖人又来了!就在那个矮丘上!”她许是有点害怕,死死的抱着师兄。
少年回头,望见了那个黑衣女童,她今天怎么没有带面具?
颜穆放开岚街,信步走了过去,拉着黑衣女童一起坐下,温柔道:“今天怎么没有带面具?”
“怎么,怪我吓坏了她么?”她望了望溪边玩耍的女孩,静静的说:“面具坏了。”
“坏了啊,不要紧。”颜穆低下头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雕纹面具,言语甚是柔和,“这个是前几天才做的,我本想过了冬才给你的。”他轻轻的撩起她的发,把面具覆在她男童的那一半脸上。
双面那一瞬间完全僵住了,脸上有他指尖的温暖,像火焰一样灼出了她的泪。但是她却将其生生忍了回去。她从怀中掏出那个粉缎的荷包,塞在他手里,“这个给你!”然后便快速的跑离了。
英俊少年看着手中的荷包,虽然不够精致,却也缝的像模像样。他慢慢的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之下诧异万分。居然是一片伶仃的血红枫叶。
此时林木深处的小屋里,中年男子正慌忙的翻着桌上的书,自言自语:“昨天找出来要给无枫读的书放在哪了呢?哎,难道我老了,连这等小事都不受记了?”
这时一片红枫突然从一本书里飘落了下来,想是在里面夹了很多年了,叶子已经干枯,纹路清晰可见,脆弱得好似一碰就会碎掉。
中年男子谨慎的拾了起来,默然的注视着,一个名字在他唇中吐出,“小扆。”他的眼光猝然衰暗。
“剑怀,这是我们教里的枫叶。传说啊,它蕴含着开教祖师的爱魂,如果放在荷包里送给心上人,那个人就会永远永远的爱着你。”当年那个女子把枫叶从荷包里取出来,放在他的手心,陶醉的说着。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如秋月般的少女,有着灿烂如枫的笑靥。
“小扆。”他打开一个破旧的小盒子,拿起里面一个有些褪色的荷包,小心翼翼的将枫叶放了进去。
当年他抱着那个襁褓中的孩子,走过那片被火烧枯的枫林,伤痛万千,一切一切都不存在了啊,无论枫叶还是如它一般火红的爱。于是他喃喃:“无枫,无枫,这里已经无枫了啊。”他看了看襁褓中沉睡的婴儿,叹息:“不如就叫你无枫吧。”
不知道那片枫林是否会再次鲜红如火呢?不知你我能否再次相依呢?
* * * *
胭脂教的夜是红色的。
东西南北四座大殿环绕一湖而建,那个湖名叫坠泪湖。相传,开教祖师夜半曾在这里独自饮泣。此时,湖的正中放了一艘凤鸟长船,因为开教祖师的名字里便有一个“鸾”字。长船的周围漂满了红色的河灯,像是千万朵红莲。湖上凌空挂了许多玉铃,被夜风吹拂,发出淙淙的声响,像是少女的清唱。清扆教主站在船头,环视着所有教徒,羽扇轻摇。此时,教徒们都已梳了祭妆,红眉似带血的长剑,个个妖艳。
双面穿了一身红色的舞衣。这是她这一生之中除了黑色之外,穿过的唯一颜色。红与黑,那是血与死亡的颜色。这两种颜色痴缠成光花,萦绕了她短暂哀婉的一生。她的长发被梳成了双髻,这样的她看起来才有一点点女童的纯真。此时她站在河灯上,缥缈如凌波仙子,可是,宿命决定了她是永远当不成仙子的。
鼍龙鼓声响起,笙箫合鸣,琴瑟相奏。她的红袖扬起,飘荡在碧凉的秋风中,脚下点着河灯,舞步轻起。
跳了一段舞之后,她开始唱歌,声音清凉如秋水,“画眉血,几多红。就算红也不是春,就算红也不是唇。谁清眸玛瑙一线丹枫,却教残月成羞、心花如枯。孽何休,怨何同,悼她伤老。谁千载红颜,悲阕独唱。为怕是倦红霜,空哀老啼痕……”据说,这阕歌是祖师生前常常唱起的,唱时,她满目荒凉,无人可语。可是,这个十二、三岁的女童唱起来,颇有那种萧瑟的神韵。连大人都很难揣摩出祖师当年的那种心境,她一个孩子,怎么能如此的像?
歌方罢,她“歘”的挥剑,脚尖点灯,凌空飞跃,将挂着的玉铃一剑全斩落。那些玉铃落水,声音此起彼伏,清净润心。声音将止的那一刻,双面舞袖交叉缓柔的伸向头顶,脚尖轻挑起一个河灯,然后使力,那灯如一颗流星而去,挂在北玄武殿的檐角上。掌声响起,轰轰烈烈。
船头的胭脂教主不易察觉的笑了笑。
等到东西南北四座大殿檐角都挂上了红灯,双面挥袖踏灯飞上凤船的船顶,望着弦月,双手举过头顶,口中不断念着咒文。然后单膝跪下,右手搭在左肩上,左手在身后高高翘起。乐声大增,无数的红枫从夜空中飘落下来,像失足的焰火。这时所有人眼中都只有这血与火交织而成的凄美残红。
双面仰头,看着落下来的片片红枫,她突然觉得那是一首首悲阕,悄悄的在她心底梵唱。
唱出一路血色涟漪。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