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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姑苏夫人(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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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子在棋盘中攻城略地,正在下棋的手顿了顿,突然停下来,就像窗台前正欢快地飘扬着的窗纱,突然间,也停了下来。
南纱抬头看青旗,语气恳切道:“师兄,我想去拜访姑苏夫人。”
青旗微颔首,将左手中的白棋放回棋罐里。
南纱拈着黑子,缓缓道:“师兄今日气色不错。”
青旗悠然笑道:“去吧去吧,若你此话放在刚才那句话之前,兴许我就信了。”
南纱皱眉,认真道:“那并非谎言。”
青旗理解地摆摆手,笑了笑,温声道:“早去早回。”
南纱猛地点头,站起来朝青旗一拜,随即低头整理衣服,就往楼下走。
青旗看着棋盘沉思,其轩端着茶水进门,正好见到青旗一脸凝重地盯着面前的棋盘,不由得好奇问:“先生发现何端倪?”
青旗摇头,不答话,只是伸手取出棋子,突然他抬头看着其轩,询问问:“下一局?”
其轩将茶水放到桌面,朝青旗走来:“好。”
话毕,敛袍正要在南纱刚才的位置上坐下,见到棋盘上的棋子布局,其轩突然一愣。
察觉到其轩僵硬的动作,青旗抬头:“怎么了?”
其轩坐下:“这就是你与你那小师妹的棋局?”
青旗颔首,笑道:“师父棋艺超臭,没想到,她却远胜于蓝。”
其轩低头看着棋盘,中肯评价:“如此说来,你师父着实浪费了一棵好苗子。”
青旗伸手收拾棋盘:“听闻她想去江南黑白居,倒也适合她。”
其轩扯了扯嘴角,并不接话,只是抬头略青旗一眼:“才下个开头,便知你落败的结局,你倒是承袭范太傅的棋艺。”
青旗板着脸沉默。
其轩转头看门外,怅然道:“京城不适合我这样的书童。”
青旗视线从棋盘上抽离,他看看其轩:“莫非你要离开?”
其轩默默地点头。
青旗拿着棋子的手一顿,颓然落下:“也罢,他日回来,书童之位还是要留给你的。”
其轩似笑非笑:“那我正要多谢你。”
青旗似乎没听出其轩话语中的嫌弃之意,倒是大言不惭:“正是。”
其轩眼皮一翻,没好气都甩甩袖子,率先拿起黑子放下。
楼下,昨日的车夫已经准时在门外等候着。
客店门旁的掌柜处,斯年依旧坐在原位看书,大堂中坐着几位素衣书生,就着花生米和黄酒高谈阔论,探讨天下大势。
听到往外走的脚步声,斯年抬头看一眼,又低头。
南纱假装没见到斯年,径直走出门外。
斯年慢慢地合起书本,南纱脚步停在门槛处,回头往斯年看去。
斯年正望过来,两人视线相接。
南纱微笑:“宁城。”
斯年摇头:“云梦宫。”
利益谈判失败,双方都不愿妥协,南纱不语,收回视线往外走。
斯年耸耸肩,装作一脸无所谓,低头继续看书。
马车外,王罗正扯着车夫谈论家长里短,孤霞在一旁听得直翻白眼。
南纱刚出门,孤霞便递过一食盒,南纱伸手接下,孤霞掀开车帘,南纱抱着盒子爬上马车。
食盒内装的是崇明城中紫云斋糕点铺的糕点,可析信中提及这是姑苏夫人的最爱,特托南纱带去一盒。
南纱将食盒放在车厢角落,低头整理裙裾,孤霞也坐进车厢内。
王罗与车夫坐在外面,没完没了地扯着各个城镇的风俗人情、地方特色,作为一个呆在宁城不足一月的过路人,南纱居然从王罗的话语中听出“我已是半个宁城人”之意。
南纱捋直被压皱的裙角,合拢双手,听得忍不住微笑。
孤霞坐在车厢靠门位置,低头看着车厢中央,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南纱侧耳倾听车外王罗与车夫的对话,车突然颠簸一下,孤霞身子微动。
南纱看向孤霞,淡然点破孤霞的心事:“不知双星先生现在是否传来书信?”
孤霞猛地抬头看南纱,眼中满是掩饰不掉的诧异,顿了顿,才黯然回道:“不曾收到。”
车厢外有外人,孤霞从未在外人面前提起过双星的身份,南纱也不曾提起。
立场终究是敏感。
南纱撩起车窗帘,看向外面。
马车已经出城,正走在修整得整整齐齐的官道上。
道路旁的草木已经泛黄,矮小的树丛零零落落地分布点缀在苍茫大地上。
南纱轻轻地放下窗帘:“没有消息,兴许就是好消息。”
孤霞颔首,看着南纱轻声道:“我也正是如此想。”
两人不语。
南纱闭目休息,孤霞抬头看着南纱的睡颜,不自觉地双手握拳。
马车在车夫与王罗絮絮叨叨的谈话声中,晃悠悠地抵达姑苏夫人的宅邸。
吴府,两只石狮子威严地站在庄严的红门前。
王罗与孤霞上前敲门,南纱抱着食盒站在两人身后,因王罗出双倍价钱,让车夫来回接送,车夫便牵着马站在府门台阶下等候着。
厚重的府门打开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吴管家站在门后,诧异地看着门外站着的几人。
王罗孤霞往旁边一退,南纱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听闻姑苏夫人身体抱恙,云梦宫的可析姑娘托我前来探望姑苏夫人。”
吴管家连忙还礼,打量南纱一眼,便将人请进门内。
绕过门前石屏,一条宽阔的路通往主厅,主厅旁修着精致而小巧的回廊,回廊绕向后院。
南纱只略看一眼前院概况,便一路低着头跟着吴管家往前走。
吴管家边走边道:“夫人收到可析姑娘的来信,早就吩咐下来,若是可析姑娘的朋友前来,要好生招待着。”
南纱抬头看向吴管家,温声道:“可析姑娘听到夫人身体不适,内心已经十分不安,无奈云梦宫与崇明城路途遥远,不能马上抵达,便请我先来探望夫人。”
吴管家颔首,满脸欣慰慈爱:“可析姑娘一向孝顺。”
边说着,边领南纱进主厅坐下,朝在厅内擦花瓶的丫鬟挥手,吩咐丫鬟下去端茶。
吩咐完毕,吴管家弯腰朝南纱作揖:“夫人这会儿正在小憩,我先去通报。”
南纱抱着食盒颔首。
吴管家这才慢慢地退下去。
王罗与孤霞一脸肃穆地站在南纱身后,南纱仰头看向主厅上的悬梁木,这悬梁木看起来似乎比寻常人家的要粗大得多,厚重得让人心生敬畏。
半晌,丫鬟端上茶水点心,站在一旁候着。
南纱低头喝茶。
吴管家匆匆进门:“夫人已经醒来,请姑娘随我到后院。”
南纱放下茶杯,抱着食盒站起来,跟上吴管家。
回廊雕刻的花朵不算罕见,但描金边的璧人很是别致,南纱看了片刻,转头看向吴管家,道:“我那车夫还在门外……”
吴管家连忙笑道:“我方才已差人请他进门歇息。”
南纱一脸感激,吴管家照顾得如此周全,竟让南纱生出几分感动。
后院,花草丛生十分热闹,这些花花草草都修剪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赏心悦目。
一张藤椅摆在院中,一位妇人躺在椅中,膝盖上盖着一张淡紫色的毯子,毯子上红花开放得比院中的花朵还要艳上几分。
阳光懒散散地照在那人身上。
吴管家上前,低声轻唤几声。
姑苏夫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南纱后轻轻坐直身子,笑道:“近日嗜睡,只消片刻,就能睡着。”
她的声音温柔轻缓,如风拂耳,眉眼很是温顺,可惜动作很迟缓,看得出身体不适。
南纱慌忙拱手行礼,姑苏夫人摆摆手:“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南纱点头,丫鬟搬来椅子放在南纱旁边,随后走到姑苏夫人身边,扶着她换一个舒适的坐姿。
姑苏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坐直身子,让南纱坐下,这才定定地看着南纱:“几日前便收到可析来信,那孩子终究是担心我……”
南纱斟酌字句:“夫人是可析师父,自然是她最为敬重的长辈。”
姑苏夫人看向南纱手中的食盒。
南纱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食盒递上前去:“这是可析托我给夫人带来的。”
姑苏夫人接过食盒,打开后见到食盒内陈列着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的精致糕点,笑意染上眼底,抚摸着盒子边缘,道:“这是紫云斋的糕点,是我最喜欢的糕点。”
话未尽,姑苏夫人似是想起过往,神色黯然。
南纱不了解姑苏夫人的过往,不便多言。
姑苏夫人笑了笑,一扫沮丧的神情,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地合上盖子:“崇明城中,这家紫云斋的糕点是最好的,他日姑娘定要尝试……”
南纱了然,点头道:“既然夫人极力推荐,我回去后定然也会去品尝一番。”
姑苏夫人颔首,抱紧手中的盒子道:“这是可析托你带来的,我也就不借花献佛。”
南纱哑然,本就没指望吃回自家带来的东西啊……
姑苏夫人转头看向院子里的花草:“可析不善与人交流,许多事情都闷在心中,这些年来,甚少听到她提起自己的朋友,除了云梦宫内的先生外,从不曾提起他人,南纱姑娘是头一位。”
南纱温声道:“这是我的荣幸,可析心中的戒备比旁人要严。”
姑苏夫人低头,沉声道:“经过那些过往,自然也不能轻易开朗起来。”
南纱不语。
姑苏夫人看向南纱,笑道:“今日兴致突起,不知姑娘今日可赏脸听一曲?”
南纱抬头,眼底是掩饰不掉的诧异之意,顿了好一会儿方欣喜道:“荣幸之至。”
姑苏夫人回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带我的琴过来。”
丫鬟迟疑:“可是夫人……”
姑苏夫人皱眉。
丫鬟只得恭敬退下去取琴。
大夫曾说过,夫人不宜有忧虑,这些年来,夫人每每碰到琴都止不住满脸忧戚,因此大夫提过不要让夫人碰琴。
如今夫人却要弹……
丫鬟黯然,往房间走去的途中,见到人少,忍不住偷偷低头拭去眼角的泪。
姑苏夫人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平静地看着南纱,带着歉意道:“已经许久未碰过琴,只怕会生疏,姑娘担待些。”
南纱摇头,诚挚道:“夫人纵使手法生疏,天下琴师弹出的琴音,还是不及夫人的万分之一。”
姑苏夫人抿唇一笑,并不接话,反问:“你可知,姑苏夫人为何名为姑苏夫人?”
南纱皱眉,默默地摇了摇头。
姑苏夫人叹气,转头看向花草,语气透着穿越岁月的仓皇之意:“吴王困于姑苏之上,而求哀请命于勾践,勾践不许,执意斩草除根。”
南纱不解,只是看着姑苏夫人。
姑苏夫人看向南纱,眼中掩饰不掉的忧戚:“曾经,吴王放走勾践,留下后患,后来,勾践永除后患,世事正是如此,总会让人不知该如何评价。”
南纱默然。
姑苏夫人叹气:“我慕吴王的不杀之恩,不喜勾践的忘恩负义。”
南纱也随着叹气,良久,方道:“但是,勾践却做得不错,他的家国,不能留下祸端。”
姑苏夫人看着南纱,无奈苦笑:“连姑娘也是如此想……”
南纱低头:“有所得,定然要背弃另一些东西。”
姑苏夫人扯扯嘴角,叹气道:“着实如此。”
丫鬟将琴取来,呈琴于姑苏夫人面前。
姑苏夫人看着琴。
丫鬟将小香炉放在琴旁,不知名的香烟点起来,烟雾悠然起。
夫人净手,慢慢地擦干手指后,才试探地在琴上弹出几个音。
须臾,一段动听的音乐从琴中流出来,缓缓地盘绕身侧。
与可析的琴音不同,姑苏夫人的琴音中,藏着掩饰不掉的愁绪,带着岁月的无奈刻印,萦绕在院子上方。
岁月流长,人在时光中渐渐的老去。
缓缓地消逝,无迹可寻。
南纱眉头稍皱,低头,只见一滴水珠落下琴中,弹起小小的水花。
南纱慌忙抬头,姑苏夫人正低头看着琴,又是一滴水珠在琴中弹开,伴着琴音,溅出无限哀思。
南纱怅然,身后的王罗与孤霞被琴音感染,忍不住低头擦眼角。
姑苏夫人身后的丫鬟更是无声地哭泣着。
南纱揉揉有些发酸的鼻子。
一层水雾渐渐地在眼前汇聚。
远远地,似乎看到南山小竹楼上,朝南的房间阳光很盛,夏日风大时,窗户会吹进风沙,除了窗户上固定的窗纱外,师娘还会在窗前挂上帘子,纱帘随着轻风在眼前飞舞着,师娘掀开纱帘,用绳子将纱帘固定在一旁,回头对小小的南纱笑道:“盯得那么入神,也不怕风沙迷了眼睛……”
水雾汇聚,似乎稍不小心,便要变成水珠而下。
幸好,曲音就此戛然而止。
姑苏夫人神色凄惶,目光紧紧地锁住琴。
手指慢慢地收拢,双手握成拳。
似乎在忍着巨大的疼痛。
丫鬟大惊,慌忙扶起姑苏夫人,吴管家慌慌张张地带着大夫从回廊绕出来。
南纱看着众人忙成一团,慌忙站起,却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