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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旧事重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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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暑气逼人,房中窗户洞开,偶尔几许清风吹进来,却丝毫不动暑气的根本。
连发丝都不曾一动。
南纱叹气,左手扇扇子右手画丹青。
色彩混乱纠结着,画中丝毫看不出临摹对象的痕迹。
南纱认真地盯着笔筒看了一会儿,又动了动画笔。
笔筒是陶瓷笔筒,上面画着一幅老人童子纳凉图,巨大树下,老人手摇蒲扇,童子趴在地上看蚂蚁,衣衫随风微动,老人看着童子的小背影,脸色和蔼慈祥,似乎在说着久远的故事。
很精致的一幅图。
南纱毁得毫无愧疚感。
门外传来轻微脚步声,侍女端起冰镇甜汤进门,放在南纱右手边,好奇地看看南纱的画,随即只恨不得自戳双眼。
南纱抬头扫侍女一眼,侍女慌忙低头掩饰自己脸上的情绪,南纱取过另一张白纸,当着侍女的面盖在自己的画上,侍女悄无声息地退后两步。
南纱拍拍手,端起甜汤慢慢喝着。
刚放下碗,就见到山明站在面前,隔着一张书桌,山明一身靛青衣袍,嘴角含笑,伸手正想要掀开那张白纸:“看看你画了什么……”
南纱双手慌忙一拍,压在白纸两端,死死压着那幅极其抽象的丹青,咧着嘴角问:“连先生何时回来的?”
山明也不勉强,松开手,自寻一张凳子坐下:“刚刚,刚进门,就听到江源说到宫中不见一物,云梦宫中人人自危。”
南纱松开双手,眼角瞟向侍女,暗示侍女将自己的画作收起来,侍女低头掩笑,将白纸连着南纱作画的那张纸一同卷起来,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南纱站起来,朝长榻走去:“正是,江源可还曾说过,云梦宫又来了一位先生?”
山明诧异地看向南纱:“谁?”
南纱窝在榻上:“长留城乐氏家族的乐秋。”
山明颔首,了然:“着墨曾提起,想请乐秋到云梦宫,未想到竟到此时才请得此人。”
南纱偏头:“云梦宫如此多事,乐秋公子愿意前来,也是不易。”
山明不语。
侍女收拾完桌面,端起空碗出门,不一会儿,另一位侍女送来茶水点心,摆在外间中央的桌子上,尔后退下。
南纱蜷缩在榻中,抬头看着山明:“玉霄城中可还好?”
山明微点头:“之前的宵小已经离开,城中的外来人锐减。”
南纱笑了笑:“如此甚好。”
山明皱眉:“这和合塔,盗取者是何人?”
南纱看向门外:“暂无证据证明是谁盗了此塔,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塔还在宫中。”
山明狐疑地盯着南纱,良久,才转移话题:“听闻赵安是又来作客。”
南纱颔首:“送来一些不太好的消息,是,关乎我二师兄尚枕遇刺一事,据说,江南刺客堂的幕后指使,正是半脚入仙门的当朝国师。”
山明淡然道:“云梦宫也是年前才得知此事。”
南纱叹气:“赵安是给师父带去二师兄遇刺的消息,想必师父内心也很难过,如今青旗师兄依旧毫无消息,我想前往宁城探查,虽知自己并无多大力量,兴不起一番波浪,但总不能任其搁置,不闻不问。”
山明讶异,看向南纱,见南纱心意已决,叹道:“既然知道自己能力不足,又何必多此一举。”
南纱低头盯着地板:“我到云梦宫,本也是为了师兄,如今将近三月,却依旧未能给师父送上丝毫关于师兄的消息,内心不安。”
山明面色一僵,微点头,站起来道:“也罢,我要去和着墨谈谈玉霄城的最新消息。”
南纱摆摆手:“请便。”
山明朝前走两步,又停下来,将一盒子放在桌面:“在城中见到此物,认为适合姑娘,便自作主张地给姑娘带来。”
南纱看向那盒子,从南纱方向只见到盒子一角,红漆木盒,雕着巧致的纹饰,染着青色的边角,南仰头看看山明,山明径自走了,他的步速极快,背影渐行渐远,唯恐避之不及。
南纱突然生出一种迫切的期待感,她猛地从榻上蹦起来,光着脚往桌子走去,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锦黄绸缎里,躺着一只白玉簪,簪上垂着一颗珍珠,光彩耀目。
南纱眨眨眼睛,笑意抑制不住地从嘴角奔上眉梢。
南纱退回长榻,细细地端详这支白玉簪。
可析走进房中,正好见到喜上眉梢一脸傻相的南纱。
可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扫视院子四周,确定此房中的现任主人正是南纱才继续上前。
南纱抬头看到来人,慌忙将簪子收好,疑惑地看向可析:“可析姑娘今日心情又不佳?”
可析摇头,移一把椅子坐在南纱面前:“着墨近两日的表现得有些奇怪,我心中不安。”
南纱眉毛一挑:“你不是应该不安和合塔不见一事吗?”
可析皱眉:“知道塔正在宫中某一位先生手中,我倒是不担忧。”
南纱打趣道:“你们相互之间的信任也是深切。”
可析不答话,盯着南纱手中的盒子:“你刚才手中拿的是何物?”
南纱唯唯诺诺,说话完全不切重点,可析狐疑,从椅中站起,要去夺南纱藏好的木匣子,南纱往长榻一角落处缩着,拗不过可析,方从怀中挖出那个木匣子:“喏,今日新得。”
可析打开盒子取出玉簪,仔细观察片刻,方侧视南纱:“从何处得?”
南纱欲移开视线,但又担心可析手一颤抖,玉簪就碎成渣滓,只得用眼角跟着可析动作,很是纠结道:“托山明带回。”
可析不怀好意地晃着玉簪,嘴角磕着明显的笑意:“山明会愿意为你带这样的物什?”
南纱瞪向可析:“为何不可?”
可析顿时变得愤愤不平起来:“我当初让他带一支长笛,他推说麻烦,竟是不愿意给我带!”
南纱嗤笑:“那是因为长笛太长,确实带着不方便。”
可析怒火莫名其妙“蹭蹭”地飙升:“有何不便!系在身上就可带上山,又不是瑶琴琵琶,为何就带不得!”
南纱据理力争:“山明不吹笛子,自然不方便!”
可析举着簪子,咧着嘴角:“他也不戴这样的簪子!”
两人吵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一位侍女匆匆前来,站在门前见到两人争吵,正急着要说什么,却也不敢轻易地打断房内人的争吵,只得踌躇不安地站在门口,看看门内,又看看门外。
可析突然停下,冷冷地扫向门外:“你有何事?”
侍女如被寒冰击中,顿在当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南纱也停下来,看向那位侍女,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举动,脸顿时烧得通红,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从手指缝中看向侍女。
侍女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道:“双星先生请南纱姑娘过去。”
可析皱眉:“何事?”
侍女摇头不语。
南纱从榻上站起,理理衣服,红着脸假装淡然道:“大概是棋局之事,偶有所得,想找对手分享。”
可析狐疑地看向侍女:“双星为何差你来请,他不是常不请自来吗?”
南纱低头扫可析一眼:“你得一新曲,不也常请我到你院中吗?”
可析一顿,不语。
南纱跟着侍女出门。
可析也随之出门,在门前两人分开,各朝不同方向走去。
走出几步后,可析回头看看南纱的背影,眉头不展,随后摇摇头,走了。
双星的院子门前不远处有一假山,潺潺流水从山石中流出。
侍女推开院门,南纱朝里看去,只见双星背手站在院中,仰头看着院中小竹棚,绿色藤蔓绕着竹棚生长着,淡黄色的花朵迎风开放着。
南纱进门,侍女关上门。
南纱偏头看向双星:“双星先生有何要事?”
双星回头,笑道:“有事,但非要事。”
南纱颔首,朝一小石墩走去,弯腰坐下。
双星继续看向那开放的花朵。
南纱顺着双星的视线看去:“此花何名?”
双星头也不回,摇头道:“我也不知何名,在山下见到它们绕在一棵大树身上,煞是耀眼,因此挖回一根,种了几年,便是如今这般光景。”
五瓣花朵,花蕊颜色比花瓣颜色更深一些。
南纱仰头看着:“倒也别致。”
双星回头看向南纱,顿了顿,道:“其实,我还未想好该如何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南纱对上双星的视线:“下山,应你心中所想,杀入京师,或是,杀向西部。”
双星一脸诧异,随即笑了笑,道:“说起来总是容易。”
南纱移开视线,扫视院子四周:“先生想必已经联系上那支暗军,但要将他们重新磨锋利还需时日,云梦宫并非最好的地方。”
双星颔首:“确实,如今诸多眼光都集中在云梦宫身上,无论做何事都不方便。”
南纱补上一句:“更何况是这种拥兵自重,有谋逆之意的大事。”
双星不语,走向另一石墩,敛袍坐下,方道:“父王并无谋逆之举,只因先帝曾担心六王爷,临终前暗示父亲暗卫可留,这支军队才留至今日,数量不多,贵在精,以一敌百。”
南纱一时无语:“先帝疑人何至于此。”
双星勉强笑笑,道:“若你站在那样的位置,也不得不疑。”
南纱低头看向脚下的地板:“因此,我不能让自己站到这样的位置上,人心易变,刹那间便是沧海桑田,我们不必等待千年,就可将这一壮举在心中演变千万遍。”
双星笃定道:“你不易变,因此,常守不攻,要想致胜,这个习惯要改。”
南纱微笑:“我只是想等待万无一失的时机而已。”
双星一脸严肃地摇头:“万无一失只是一个词语,现实中难以存在。”
南纱随口附和:“也许。”
双星转头,看向竹棚上的藤蔓:“父王也只是攀附权势而已,攀附那至高无上的权力,而至高无上的权力,来自于最弱小的臣民。”
南纱盯着双星,突然问:“可是九王爷授意,将你藏于云梦宫中?”
双星轻摇头:“我在江南时听闻人们谈论云梦宫,心生向往,上山后就留在山中,成为棋师,常梦宫主知我身世,父王逝后,遣我与青旗前往九王爷府吊唁,那时,我既是棋师双星,又是父王幼子楚毓,人们却只知我是云梦宫的棋师,不知,我是父王的儿子。”
南纱颔首。
双星又道:“关于九王爷的三个儿子争暗卫权,致使暗卫存在为世人所知的传言,只不过是圣上为了清除障碍找出来的借口,长兄忠心耿耿,一心为朝堂,曾劝父王遣散暗卫军,二兄长沉醉风月,从未有争权夺利的雄心,对暗军一窍不通,父王一直有意让我继承暗卫军,多次明示暗示,无奈我心迟疑,直至父亲突然病逝,都未正式完成暗卫军的交接事务。”
南纱眉头皱成小山:“因此真相是,有人早就知道暗卫军的存在,借以除掉九王爷一脉?”
双星回头看南纱一眼,神色凄怆:“先帝担心六王爷,父王又何尝不担心,一个两个都不忍心杀手足血亲,徒留各种猜忌,现今圣上年老多疑,将对六王爷的担忧转移到父王身上,唯恐父王谋反,唯恐身边人有异动。”
南纱一时感慨,看着随风摇动的小花叹道:“正是咫尺天涯,让人深切无奈。”
双星低头:“父王并不在意圣上的猜忌,直至最后都毫无怨言,长兄遗信称,他临终牵挂的也只是六王爷,那位被一令隔在千里之外的六王爷,等待这许多年,都未曾得到归家的指示,每年只得遥遥祭拜先人,父王心里本是希望六王爷能荣归故土,一为成全兄弟之情,二为免西部之乱,后又借着暗卫防备六王爷造反,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兄弟情……”
南纱很是不解:“既然六王爷坚守西北那么多年,为何突然起兵袭击西境,引起天下乱?”
双星静静地看着南纱:“若你多年竭尽所能地守护西北,却突然知道,将自己赶至西凉的父皇留有一暗卫军正是为了防你,兄弟们都怕你回来,心中寒意,怎可轻易消除……”
南纱诧异,盯着双星。
双星神色复杂:“明明守了那么多年,为西北安宁兢兢业业,却一无所获,得到的也只是猜疑,其中苦楚,常人难以想象,圣上得知暗卫军的存在,甚至不问一言,就布局让九王爷陷入谋逆一案,府中百余人性命,一夜之间化为灰烬,长兄饮鸩自尽,二兄长逃离京城,醉生梦死,那时我不在府中,听闻,圣上收到我跳河自尽的消息,此事方平息。”
南纱缓缓地收起手指,握为半拳:“因此暗卫军天下皆知,六王爷不知从何处得到消息,这支暗卫军,正是先帝为自己备下,心中绝望,举兵向西境,北狄听闻大齐内乱,应之而起,南部偶尔抢得暗卫军的信物,得意忘形,指挥暗卫军反攻齐,外患起,至今不休。”
双星移开视线,仰头看向藤蔓:“这些旧事,不提也罢,只是,南纱姑娘认为,我往西而去好,还是往京师而去好?”
南纱看着双星的眼神隐含不忍:“这些事情自己想清楚便可,何必假借他人?”
双星摇头:“我现在,无主意。”
南纱紧紧地盯着双星的眼睛,半疑问半肯定:“常梦宫主正是为给你腾位置,自己将自己折腾没了?”
双星睫毛轻颤,一脸愧疚:“宫主知我心中不忿,假装遇刺移开着墨视线,借钩吻毒效使云梦宫引得天下众人注意,为我掩护,我联系到暗卫军时,暗卫军已在南部指挥下动我国土,我意图调回暗卫军,下令药杀持和合塔之人,未料山明赶到,和合塔落入山明手中,阴差阳错之下,回到云梦宫。”
南纱认真地看着双星:“天时与你,再犹豫不决,错失良机,任何计划都会胎死腹中。”
双星沉吟,笑道:“纵使我要下山,也要有足够的理由,着墨不会轻易让我下山。”
南纱面色沉郁,似问非问:“为何?”
双星扯扯嘴角,道:“暮春集会举办地未定之时,我们都认为这场盛会将在京城举办,因此我试探着墨准我下山参与暮春会,着墨不愿我离开。”
南纱扯出无奈的微笑:“他对你有疑,和合塔遭窃也确实是你所为,着墨只是,想找到一个好时机让你自己开口罢了。”
双星无奈叹气:“那也未尝不可,只是,也得待我下山后。”
南纱思考片刻,道:“你留信将此事道清,我自然有办法让你下山。”
双星诧异地看向南纱:“就凭才到云梦宫短短三月的你?”
南纱颔首:“信中记得提及宫主之意,着墨对宫主令出必行,你的身份本就不宜多人知晓,着墨大概能理解。”
双星迟疑,终是赞同。
南纱站起来,顺势理理衣服:“旧事,以后还是无需再提,其中曲折甚多,情感不明,只会招致猜忌。”
双星颔首,笑道:“自然,若非姑娘想要知道,我也不会特意提起。”
南纱拱手:“多谢先生好意,你明日就下山吧。”
双星:“但愿得偿所愿。”
南纱与双星对视,从彼此眸中看到了惺惺相惜,南纱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院门关上,双星看向竹棚,目光黏在棚上,似乎不愿移开。
一别,再见,不知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