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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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我和奇牙安静地看完日出。
漫长的夜晚足够想清楚很多事情，比如我认识到，杰先生走以后，这里就变成了只有我和奇牙两个人独处的世界。
他估计尚未想好如何面对我。
我却已经决定了接受母亲传承下来的爱意和思念尽我所能地照顾他。论起在这里生活，他的经验肯定没有我丰富。
“要把这里清理出来才行。”我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土，环顾四周。满目的废墟，经过一晚的透凉已经失去了死气和悲伤，只剩下单纯的荒芜。
“还要把族人的尸体安葬。” 村外完整保留着我挖出的坑，那些坑还留有克鲁帮忙的痕迹。
天光已大亮，太阳大方地把温暖洒在这片土地上。远处的海浪翻腾涌起好看的色泽，石塔也被镀上一层黄色，从我这里可以看见它柔和的轮廓。
我并不指望能得到奇牙的回应。对于奇牙而言，我作为亚路嘉的遗留物，而不是亚路嘉本人，是唤不醒多少感情的——最多只有缅怀和愧疚罢了。
但没关系，我有时间，而且能留在他的身边。一切都会好起来。
说干就干。很多年前村庄大整修的时候我也帮过忙，知道怎么整平土地怎么修筑房子。在灰堆里我摸到了镰刀和斧子，刀锋仍利，可以使用，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
在灰堆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鹿皮做的小靴子蒙上暗暗的黑色，那黑色的碳粉顺着鹿皮的纹路在我每次抬脚的时候抖落，洒进地面。
“特路莎。”奇牙终于出声喊住了我。
我等他开口已经很久了，所以转身的速度极快，不给他留任何拒绝的机会：“我要留下来，别赶我走。”
整整一个夜晚围着火堆的思考已经让我把委屈和伤心都收了起来，握住的全是坚持和勇气：“我喜欢你，不管你怎么想的，都没办法改变这一点。我只是想照顾你对你好，你不要拒绝。”
他深深地看着我。
“你还太小了……”
“我不小了！”为了印证自己的话，我努力站直，“在我们族里女孩子这个年纪已经可以订婚……”
奇牙摇头：“不是指你的年龄。你太纯粹了，和亚路嘉几乎一模一样。”
“我的妈妈是故意把我培养成这样的。”我瞪着他，心里钝钝的，不知为何有些被激怒，“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是怎么想的你肯定都知道！那就不要拒绝我！”
“你真的不恨我？”他漠视我的愤怒，清清淡淡转开话题。
“恨？”我还从未体验过如此强烈的情绪，“之前就说过了，我不恨你。”
“但那时你没有解释理由。居住许久的村庄，因为我的原因变成了这幅样子，你怎么会不恨呢？”
这下换我深深地盯着他。
“我姓揍敌客。我属于这片倾斜的海岸，而不是这个村子。”
气氛有些僵持。手里还握着刚刚翻出来的一块陶碗碎片，稍稍用力，锋利的边缘就刺痛了肉，提醒我赶紧松开。
“不要企图说服我了，既然你留在这个世界尽头，那就不能阻止我喜欢你。我会跟着你的。”
说罢我转身，想要继续翻找灰堆里能用的工具。
奇牙却突然问：“你多少岁了？”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就自我介绍过，我不相信他忘掉了。然而一时间想不出他问这句话的深意，我顿了会儿，慢吞吞道：“十六。”
奇牙十分平静。本以为面对我这样的死缠烂打，他会头痛会生气，谁知他的语气却蓦然轻松起来，似乎“十六岁”这个回答变成了某种钥匙，解开了他身上死气沉沉的一层壳。
“十六啊……还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很多事情……”他突然笑了。整个人都放松，带着慵懒，带着温柔的笑，对我。万物都旋然失色，在这个刹那静止的时间在他身上重新流动起来，我看到了真正二十岁的有着漂亮银发的奇牙·揍敌客。
“我们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巴托齐亚，多雷，友克鑫，你想去哪儿玩？”
什么？
怎么对话变成了这样？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后才勉强接受前后态度的落差，有些语无伦次：“你，你不是和杰先生说，你要一直呆在这里……” 我震惊了。那两人，杰先生和柯特，应该是非常爱奇牙的，可他竟然欺骗他们？
奇牙摸了摸我的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靠近的，温暖的触感，亲切而带着未知名的熟悉，有种滞留已久的冲动涌上眼鼻，我乱糟糟地站着，乱糟糟地看着他，在与他漂亮的紫色瞳眸对视的那刻，突然想要扑到母亲的怀里大哭一场。
“小杰和柯特为我浪费了二十年。”奇牙淡淡地说，“我怎么能再干扰他们。而且时间轴已经不一样了，对我而言空白的二十年终究没办法弥补。所以我不能重新回到他们的世界。”
我胡乱点头。
“他们好不容易为我争取到的自由，不好好使用岂不是太可惜了。”说到这里时他显得有些落寞。果然对于柯特和小杰，他还是舍不得。但很快他又看着我，模糊地笑了：“特路莎，向你做个自我介绍。我叫奇牙·揍敌客，是你的亲人。”
啊，妈妈，你的心愿达成了，奇牙因为你的血缘而接纳了我，这样不管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会再孤单了。我会好好爱他，连你的份一起。
我垂下头，突然想起某一日，隔着监牢的铁栏杆，我兴奋地问他：
“如果你出来了，带我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好不好？族人说这个海岸是世界尽头，我还没去外面的世界看过呢。”
那时奇牙露出了微笑。非常轻，一闪即逝，我觉得看到了奇迹。
原来他那时就答应了。
“奇牙，你爱我的母亲嘛？不是喜欢妹妹那样的爱，而是……她对你那样的爱。”
我固执地等待答案。
良久良久就在我以为永远不会有回答的时候，他眨了眨眼，然后极轻地摇了一下头。
很残忍。我看着天，似乎隐隐听到了远处海风里夹杂地一丝释然的叹息。
“那她对你而言是什么人呢？仅仅是妹妹嘛？”
这次奇牙没有犹豫，他阖上眼帘，我知道他在回忆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日子：“亚路嘉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下我也释然了。
也许我这辈子也会落入和母亲一样的结局。傻乎乎地单纯而热烈地把全部的世界都交给奇牙，最终大概只能得到名为亲情的回应。但是爱是一颗糖，吃的人会上瘾，只要能获得哪怕一点点的幸福感，再大的痛苦都甘之若饴。
当晚我将族人们的遗体埋进坟墓，有些尸体损毁很厉害，只好按照他们死时所呆的地方，推算他们是哪家的人叫什么名字。一块块地墓碑竖起来，刻上我族特有的蝌蚪般的文字。我在最后一块石碑上写上“克鲁”，郑重地对着这个男孩鞠了一躬。
奇牙在旁，双手抱臂，静静看着：“还有一个空坑。”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直身子：“那个本来是我的。”
“要填起来么？”奇牙似乎准备出手帮忙。
我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张泛黄的照片。我没去看奇牙见到照片时的表情，把它扔进坑里，又退下手上的半截银手镯一起扔进去，起铲，填土。
做完这一切我扔掉铲子，两手空空望着他：“好了。”
奇牙沉默地回望，又看了一眼填补平整的地面，最后冲我认真点头：“行，我们走吧。”
没有行李。我将双手插进口袋，踩着我的鹿皮小靴，跟他走出了村子。
临跨出村门时我回头最后看了眼海岸和石塔。这个角度只能勉强看见灰色的大坝，石塔只露着晦涩的一角。海风声已经听不见，可以遥想长在石壁外疙瘩般的白色贝壳，一定又积厚了一层。
我终于读懂了全部的预示。
原来那只手，缠绕着雷电，在毁灭了我的小世界之后，穿透层层叠嶂，又带着我踏入一个大世界，那里时间流动，生生不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