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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朱家湾的秘密 ...

  •   第三十六章朱家湾的秘密

      1 。
      星期天天还没亮,玉江开着吉普来了。
      桂荣看着车窗外田地上一蓬一蓬树木翠竹,绿油油的川西成都平原渐渐变成了川东的丘陵。桂荣对玉江说,好几年前,她和李大娘就是沿着这条路从遂宁走到成都。走了整整五天,手都甩肿了。
      咋不坐车呢?玉江问,
      没有钱。我父亲,我大哥不准我妈给我钱上成都读书。我大哥拿着刀威胁我妈,要是我妈拿钱给我读书,就把他杀了。只有我爷爷,还有朱家湾的外婆支持我读书,我咋个好意思要他们的钱。我妹妹,我最小的弟弟满满把他们过年得的压岁钱都给我了。
      我走到成都后心头发誓,死了也不回郑家坝这个家。没想到,现在又回来了。
      桂荣心想,人生真是不能预料,不能把话说过头。
      玉江说,我小时候给地主放牛,我父亲病死了,我妈改嫁,我兄弟俩,卖给地主当放牛娃。我做梦都梦不到读书。后来当了游击队,读了识字班,一边打日本鬼子,一边读书,读了五年,才读个高小。后来打仗读不成了。
      我这人最喜欢爱读书的人,写字写得好的人。我第一次到空军医院开会,就看见你写字写得刷刷刷的,写得飞快,我就想,这是谁啊。字写得这么好。
      桂荣说,以前我们那里女娃儿都不准读书。要干活。我启蒙识字是我爷爷教的。我爷爷是清朝时候的武举人。他亲自给我编一本书,叫[武志纲鉴],教我识字读书。
      车走得早,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当年桂荣走了五天的路不到五个小时就到开到了,到芦家场时,还不到早上十点。

      2。
      芦家场没有咋个变,还是老样子。镇子一条街从茶馆那头通到小学这头,桂荣,肃琼,君璧小时候都在那里读小学。
      桂荣从成都回来,看街上的路面,两边的房子都旧巴巴的,黑黢黢的上了年头。

      桂荣喊玉江把车停到芦家场,四幺公家后院子。桂荣四幺公是桂荣爷爷的弟弟,住在芦家场街上。
      四幺公家有个中年人跑出来,倒不见四幺公家人。
      桂荣和玉江从吉普下来,那人认得桂荣,桂荣却认不得他,那人说,四幺公他们不住这儿了,这个房子四幺公交给政府了,他们搬到乡坝头去了。我是守房子的。
      桂荣问,我们把车停在院坝头可不可以。我要去看我爷爷,郑家坝开不过去。那人说,我也是郑家坝的,也是四幺公家的远房亲戚,桂荣该喊三叔。三叔又看桂荣和玉江都穿军官服,有来头,起劲点头说,要得,要得,你停嘛。
      满街的人都围拢来看。小娃儿,年青人都去摸吉普。
      同三叔说了这一阵子话,桂荣父亲没有来,桂荣想爷爷病恐怕很重了,不然父亲肯定在茶馆喝茶,满街人都晓得我回来,父亲肯定赶来了。桂荣记得她从重庆绑回来那次,她前脚到家,父亲后脚就到了。跳起跳起骂,郑云武把她送回来,父亲还要抓郑云武的壮丁,吓得郑云武扯起脚就跑。桂荣和桂荣妈一直想感谢郑云武,找不到人,躲起来了。
      桂荣回来了,腿快的疯跑到郑家坝郑家宅院报信。桂荣妈,桂荣父亲,妹妹,弟弟满满,满满就是最小的意思。都跑出院子门来望到青石桥那边,看着桂荣穿着军服,带着军官帽和一个年轻军官一起走来。

      3。
      桂荣看见妈,一口气跑过来,抱住妈,桂荣妈大哭起来,你这个死妹崽,打仗的时候你咋个不跟你爸回来嘛,妈天天担心死了,枪子不长眼得嘛。莫哭了妈,你看我好好的嘛,又把玉江介绍给妈,介绍给父亲。桂荣妈,桂荣父亲也不晓得说啥子好,赶紧笑着点点头。一群人往爷爷屋里过来。
      桂荣扫一眼院子,老桂花树还在,那支枯枝,桂荣得天花那年枯的,桂荣父亲说把枯枝砍了,桂荣不准砍,这株老桂树就像桂荣的老朋友,桂荣小时候缠脚痛得走不动,就抱着老桂花树。树根下还长一窝绿映映的巴地草,连到墙脚边。一看都还在。
      桂荣妈一边走一边给桂荣说,你外婆也刚到,说你要回来。外婆和爷爷都说你要回来,外婆前脚到,你真的后脚就回来了。你看神不神。外婆就在奶奶爷爷屋头。
      除了妈妈,爷爷,桂荣最想见的就是外婆了。桂荣惊喜万分,外婆咋个晓得我要回来。外婆在朱家湾,没得人报信,就是报了信也赶不过来。我今天晚上必须得走,赶回成都。
      又说,大哥来找我了。我给他八块钱,我这个月的工资都给他了。喊他写个房子做点小买卖。我听大哥说了爷爷的情况,就赶到礼拜天回来。没有请假,请假要等上头批。万一批不下来,我就赶不回来看爷爷。所以我礼拜天赶回来,明天礼拜一我们都要上班。我正说这次回来见不到外婆啰,好遗憾哦。
      桂荣妈以为桂荣回来要多住几天,一听说晚上就要走,赶快带桂荣三脚两步走进爷爷屋头,转身去做饭。桂荣父亲到堂屋来陪着玉江喝茶。两个人都没得话说,说了互相都听不懂。只好啊一啊,笑一笑,点点头。
      屋头光线暗,闻到一丝极淡的檀香。桂荣晓得是爷爷屋头角柜上,一个青铜小鼎式的香炉出来的香味。在家时,爷爷不舒服了就在香炉里燃一点檀香。
      桂荣一眼看见外婆正端坐椅子上,手上握着手绢,好像专门在等她。外婆,桂荣边喊边上前握住外婆的手,腿就跪下去了。又一眼看见爷爷躺在床上,闭着眼。奶奶坐在床头边,看见桂荣进屋,奶奶俯身在爷爷耳朵边说,桂荣回来了。

      4。
      爷爷使劲慢慢睁开眼,要起来说话的样子。桂荣赶快移到爷爷床前,给爷爷垫个靠背枕头。桂荣握住爷爷的手,问爷爷好些不。把包里的点心,糖拿出来,给了两颗糖给站在门口的妹妹弟弟,喊他们让玉江进来。桂荣向爷爷,奶奶,外婆介绍玉江,玉江不会说话,立正,给三个老人行个军礼,爷爷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外婆眼神满带笑意,微微点头。
      桂荣妈进屋悄悄给桂荣说,把玉江让到堂屋,招呼玉江吃饭。桂荣就陪玉江到堂屋坐下。
      桌上一盘腊猪耳朵,切得薄薄的,一盘泡菜,一盘炒青菜,两大碗面条,都不放辣椒。另放了一碟熟油辣子。想吃辣就沾辣吃。桂荣妈听桂荣说了玉江是北方人,不吃米饭,不吃辣,只吃面条,就下了两大碗面,桂荣也陪到吃面,每碗面上煎了两个荷包蛋。桂荣吃不了那么多面,挑一些到玉江碗头,再夹一个荷包蛋给玉江。
      玉江心头十分温暖。他和兄弟从小就像孤儿,从来没有吃过母亲做的饭,对桂荣父亲,桂荣母亲连连说好吃好吃。玉江觉得这面的味道不同火神爷的白菜豆腐面清香,但是嚼起来厚实有韧劲。腊猪耳朵脆脆的,以后成了玉江最爱的菜。其他人看玉江一碗面吃得那么高兴就笑,吃那么简单,好打整。好打整四川话就是这个人不折腾好相处的意思。
      见奶奶出来,桂荣快快吃完。桂荣妈收拾桌子,喊桂荣妹妹帮着端碗,回厨房赶紧做晚饭。桂荣父亲,桂荣奶奶,喝着茶,陪着玉江。桂荣回到爷爷屋头。

      5。
      屋头只有桂荣爷爷,桂荣外婆,桂荣三个人。

      桂荣明白了奶奶是故意出去的。爷爷外婆有话同她说。

      桂荣外婆打开手绢,桂荣一看,心一惊,哎呀,正是那个小青铜镜。镜子拿开,外婆手心上现出一本青铜色的小书,手掌一握,藏在手心,只看见一个拳头,看不见书。小书封面,有个金红的圆形图案,和小青铜镜有点类似。前几页,写满字,看不懂,后面则是空白。

      这面小青铜镜抗战捐献后,桂荣心里总是忐忑。直到在朱家湾又见到,外婆却没有再给她。

      桂荣一想起小青铜镜,心里总像风吹涟漪。小时候看桂花随风轻漾,桂荣帮着妈一朵一朵捡起来制桂花茶,清香沁脾。

      现在外婆又把小青铜镜给她,失而复得,却有一种自己跳河救起来,死而复生的感觉。今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让她离开我。桂荣想到这个她时,心里好像小青铜镜是一个熟悉的亲人,根本不是一面镜子。

      外婆用手绢,细看不是手绢,是一方织锦,包好青铜小镜和青铜小书,放进一个倒黑不白的盒子。四川话倒黑不白就是又像黑又不像黑,玄色的感觉。桂荣分不清盒子是铁做的还是石头做的,大小正好放进这两样物品,再放进一个阴丹兰的布包。阴丹兰布包晃眼一看像乡坝头家家都有的包,要桂荣好好保存。不要告诉任何人。

      外婆说这些东西还会传给后人的,至于传给何人,时候到了,你自然会晓得。要是东西不见了,你就顺其自然,不用去找。但是你一定不能主动给别个。切记,切记。

      桂荣一下子就明白了小青铜镜捐出去找回来后,为什么外婆不再给她。

      那现在,可能是小书说要给她吧。

      外婆点点头,你一点就透。

      6。
      外婆,朱夫人把话说完,看看桂荣爷爷,爷爷点头说好。又说,我从小就说,郑家今后要靠她,没有看错人。
      那棵枯了的桂枝又发芽了,不过也让桂荣吃了好多苦。爷爷叹了一口气。
      桂荣说,爷爷我不怕吃苦,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做不了人上人,我只想做个好医生治病救人,就心满意足。
      爷爷又点头说好,慢慢闭上眼睛,脸上现出一个平静的笑容,睡着了一样。
      桂荣用手一叹鼻息,气息已无,桂荣哇一声哭出来,爷爷,爷爷,跪了下去。
      外婆轻轻拍拍桂荣,不要哭,给爷爷唸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爷爷成佛了,心愿已了,十分圆满,求佛菩萨保佑爷爷安安静静往生西天佛国。
      爷爷这一年整整一百岁。
      桂荣听了外婆的话,忍住哭声,把堂屋的人都叫进来,却把玉江领进爷爷的书房,爷爷就在这间书房教桂荣[武志钢鉴]为桂荣启蒙。关了门,十分清静。
      桂荣奶奶,桂荣妈,桂荣父亲,妹妹弟弟,大哥的家人都进来,齐齐跪在桂荣爷爷床前。嗑了三个头,唸了三遍南无观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徐徐退出,鸦雀无声。
      郑家宅院挂上荥阳郑氏的白灯笼,郑氏祠堂升起白旗,方圆几十里郑氏族人,望旗而跪。
      郑老爷成佛了,郑老爷成佛了。
      族人络绎不绝,抬着各种祭品,整匹整匹的布帛绸缎,从四面八方,涌来郑家宅院。
      桂荣外婆要在众人来到之前,离开郑家院子。桂荣忍不住跪下,给外婆嗑三个头。外婆多多保重身体,外婆说的话,桂荣都记在心上。今晚桂荣必须赶回空军医院,以后桂荣回来一定去朱家湾看望外婆,桂荣声音哽烟。
      桂荣外婆点头,外婆不再担心你,再苦你都能活下来了。好好做人,同玉江好好过日子。玉江人很好,他是你的贵人。
      两个俊俏后生抬来一顶轻轿,桂荣外婆,朱夫人上了轿,轿子袅袅轻风般绕过小青山,往朱家湾远去。

      7。
      爷爷已经敛棺,桂荣披麻戴孝,给爷爷又嗑了头,唸了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
      桂荣向奶奶,父母,弟妹告辞,又摸一摸桂花树,看着那枯枝发出的新绿芽,爷爷临走还提到,让爷爷高兴。童年缠脚痛得走不动,就抱着老桂花树陪着她。树根下,墙脚边的巴地草,摇曳着绿叶,向桂荣道别。
      桂荣同玉江回到芦家场,四幺公的院子,却见车旁有三位女子,看桂荣来了,一齐过来。哎呀,是方家姐妹和石贯春。好多年没有见到了。四个人激动地拉起手,互相问候,话多得不晓得先说哪一句。
      桂荣对石贯春说,重庆有个茶馆老板娘救了她,认识你,说石贯春长得漂亮,我又穷又丑,还不相信我是你的同学。
      又说你逃婚。我装起不晓得。石贯春说,她偷偷和表哥结了婚,本来想逃到延安去,后来他表哥说,组织上要他住在西安。现在解放了,可以正大光明的回来。他表哥就在遂宁县委工作。
      方家姐妹笑道,石贯春命好,现在当官太太了。
      桂荣又问方家姐妹好,一笑泯恩仇,何况也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儿时少时的不快与桂荣后来的苦难相比,微不足道。那时年少,好好坏坏都很纯粹,在时光的流动中,焕发出生命的情怀,有时想起来,就像秋风落叶,令人怀念。
      桂荣听肃琼君璧说过,那回在石贯春家,来了几个飞行员,方家妹妹同一个姓刘的飞行员好了。方家妹妹点头,真的和那个飞行员订了婚,只是抗战时,那个飞行员为国捐躯了。桂荣安慰道,玉江也在空军工作,你还年轻,碰到合适的战友,再帮你介绍,他一定希望你过得好。方家姐姐十分感激,说妹妹这几年过得好寂寞。今天是最高兴的一天。
      桂荣又说肃琼,君璧都在省院实习,马上就要毕业,当医生了。大家留下地址,以后到成都来耍。
      桂荣当晚同玉江赶回成都,已是凌晨。

      8。
      不久,桂荣和玉江结了婚。一间屋,家俱简单,一张大床,一张书桌,两把凳子,一个小方桌吃饭,都是空军医院的。婚后生了两儿两女。
      苗部长夫妇带着儿子,贺医生夫妇,妇产科的医生护士。有些人桂荣不记得,也带着儿女,来参加婚礼,原来都是桂荣接的生,桂荣是第一个把那些孩子接到这个世界的人。
      桂荣也没有食言,真的为方家妹妹找到一位军官,也是玉江的山东老乡。玉江同泰安老乡德山,老高,大李现在都成了南下干部,在四川结了婚,安了家。生死之交的战友聚在一起过春节的时候,感慨这日子来得真不容易啊。
      方家妹妹结婚那几天,方家姐姐石贯春都到成都来耍,同桂荣,肃琼,君璧一起。桂荣想起在石贯春家开舞会那天,还有个女生,外校的叫精灵,对她好得很。当时桂荣小青铜镜捐了,精灵送个镜子给她。恐怕重庆跳河时掉到河头了。
      精灵后来再没得消息,问大家,都说不晓得。

      9。
      遂宁老家来了信。
      桂荣奶奶病逝了。桂荣父亲,也病逝了。桂荣妈最可怜了,辛苦一辈子,一双小脚撑着。桂荣弟弟满满也病了。那时桂荣玉江都转业到成都,玉江到钢管厂当车间书记,桂荣到二医院当护士长。桂荣晓得信后,赶紧把母亲弟妹接到成都。
      桂荣爷爷的预言再次证实了,郑家完全依靠桂荣,没有桂荣,就完了。
      有两件事很奇怪,有盗墓贼半夜去挖桂荣爷爷的坟,打开棺盖,郑老爷就像活的一样,一点没有腐烂。盗墓贼回家就病死了,从此再没有人敢去挖郑老爷的坟。
      桂荣外婆,朱夫人回到朱家湾后,再无音信。问山外面的乡民,再也找不到进朱家湾的路。
      桂荣回到成都,继续努力,钻研技术。十年后,桂荣三十多岁时,参加一项产科手术比赛,获得成都市第一名。颁奖的正是华西妇产科乐以成专家。站在讲台上,桂荣第一次感到她吃了那么多的苦,童年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桂荣现在真的可以治病救人。好多高龄难产都指名要桂荣接生,桂荣还治好了几个多年不孕的病人。
      桂荣没有想到,自从她回到遂宁,郑家坝,芦家场方圆几十里的女子,一代一代到成都闯荡的,都把桂荣作为榜样。

      10。
      成都水碾河,蜀都嘉园,走进大门正对一栋楼,一单元三楼客厅阳台,父母最喜欢坐在藤椅里,从阳台上看大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他们的儿女出现在人群时,老夫妇的眼睛立刻一亮。
      我和女儿此时正坐在阳台上,听完我母亲,女儿姥姥讲的亲身经历的往事。女儿说,我现在懂得了,我做的成绩都不是我一个人的,我能出生在美国,上好的学校,都是姥姥走出了第一步。姥姥当年到遂宁读书,到重庆逼得跳河,年龄比我还小,走到成都,手都甩肿了。姥姥受了好多苦。一边说,一边摸着姥姥的手,手还痛不痛。眼圈红了,流下泪来。
      我心里也很难过说,妈妈,您咋个不给我们早点讲喃,我们小时候,也不晓得为啥子外婆一个人孤苦零丁,住在驷马桥,青龙场。驷马桥在成都北郊,汉朝时,司马相如从桥下过,说以后不混出人样来,坐驷马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司马相如果然发达,驷马高车过此桥,这桥就称为驷马桥。出了驷马桥往北不远,就是青龙场,多走几步,就是川西著名的佛寺,昭觉寺。古木幽深,青蛇盘枝。
      我后来写过好几篇文章,想起外婆心就痛,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我爸说你们小,不懂事,我是贫雇农,成份好,参加革命早,工人不敢打我,批判一下就放了。我不倒,才能保住你妈。不然还要逼得你妈跳河。你妈受好多苦,你们都要记住。不要忘了你妈。
      我爸是钢管厂出了名的老实人,厂里工人都说,哪个龟-儿-子整邹老头,狗-日-的,真的没良心了。我爸把厂里分给他的一套三居室让给技术员住说,工作重要。结果我们一家人分开住几年,一边在我妈二医院那边,一小间,一边在我爸钢管厂这边一小间。我妈说,那些坏蛋逼到你爸和我离婚,你爸不离,要是离了,我年青时在陈历寿家做牛做马,出身又不好,早就整死了。我外婆说过,你爸是我的贵人。
      我现在明白了,我在美国问我外婆家是哪里的人,我妈说漏了嘴,为什么再也不说了。
      我妈当时说,你外婆家,是朱洪武的后人。

      11。
      朱洪武,就是朱元璋,明朝的皇帝啊。
      我当时在美国,电话上听见我妈的话,心头一惊。真的啊,我叫起来。我咋个从来没有听外婆说起过。我小时候看见外婆好爱干净。外婆一个人住在青龙场,妈妈帮外婆写了一间十几平米的房子,地面就是土,扫得发亮。窗子几根木头阑干,用竹席撑起来。幺舅在房间头安了半块拣的青石板,墙角挖一个小洞,幺舅还给外婆做个纺棉花的纺花车,外婆纺的棉线买给棉花匠压棉絮用。累了外婆就坐在青石板的小板凳上洗澡。水是自己担的井水,清亮亮的,担半桶,小脚走不快,路上有好心的年青人,壮年人看见一手一桶,帮外婆提回家。外婆一个人住在青龙场。长大了才晓得是成份不好怕影响我们。小时候听见外婆和我妈吵架,外婆哭着说,你把我杀了嘛,你把我杀了嘛。让人想起来心酸酸的痛。
      我每个周末从美国给我妈打电话,陪妈摆龙门阵。四川话摆龙门阵就是聊天。有时故意套我妈的口气,问我妈外婆家的事,我妈嘴紧得很,再也不说了。骂我陈谷子,烂芝麻,过都过了的事,不要管了,翻出来干啥子。有这个闲工夫,动点脑筋挣钱买房子,帮你丈夫找个工作。正住不住,豆腐放醋。
      但是我妈很高兴给我讲她自己经历的事,一遍一遍讲都不累。我就存一个心思,从我妈的故事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朱家湾是我最感兴趣的。我妈去过,说朱家湾都是大瓦房,什么人住在那里?为什么住在那里?这个地方是张三丰看过的风水。绝非一般。我妈还提到一个藏枪的山洞。我对明朝历史兴趣大增。上网查资料,与朱洪武有关的都收起来。有时也觉得莫名其妙,像我妈说的陈谷子,烂芝麻,翻出来有啥子意思。唉,恐怕基因决定了,事情一开了头,烂电视我也要看到底,搞个究竟。我们四子妹,也就我一人感兴趣。
      女儿金林在学校的假期研究项目是:明朝时候,郑和船队到达过美洲吗?因为有人认为,郑和到过美国,就在佛罗里达最南端迈阿密一带上岸,比哥伦布更早发现美洲大陆。金林恰恰出生在那一带。本来以为在美国的土地下,没有我们祖先的遗骨,我们不过是无根之萍。
      现在慢慢发现,历史本身就是秘密。而且,朱家湾也许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问过我妈,还有青铜小镜和青铜小书,我妈说,那么久了,出了那么多的事情,早就不见了。
      还有一本红丝绒笔记本,经常记事情的。哦,红丝绒坏了,我换了一个红色塑料封皮。你要喜欢你去找出来嘛,放在书柜最下层。我去搜出来一看,哇,意外惊喜,我妈妈在第一页写了一句话,
      开始写我的回忆录及一身的缺点,失败,成功。。。
      封面红塑料,上面是烫金的三个美术字,学科学。

      12。
      我最感兴趣的人是朱家湾朱夫人,我妈的外婆,我的外祖祖,想到她就感觉到一种亲切温馨的氛围。还有我妈的爷爷,郑老爷,我的祖爷爷。我女儿的高外祖祖,高祖爷爷。女儿金林一点不觉得这些称谓厌烦,反而迷恋在这些古老的称谓中。太有意思了,迷宫般的称谓,咀嚼着时光的沧桑。
      我感觉朱夫人比郑老爷更神秘。知道的秘密远比郑老爷多,说话做事十分谨慎。另外还有一个人,像影子一样模糊,桂荣外祖父,朱夫人的夫君。桂荣去过三次朱家湾,好像都没有见过他,只晓得外祖父在朱家祠堂,是朱家湾的族长。
      我突然意识到,我总想知道我是谁,谁是我,我从哪里来,到那里去。我总想知道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妈妈是什么,这些问题纠缠我的大脑,就像饥饿揪住人的肠胃。也许这才是我着迷我妈妈家族秘密的原因,我潜意识中想要了解我妈妈,我外婆,我妈妈的外婆,我妈妈的爷爷的原因吧。
      我爸爸没有家谱,我爸爸村子里肯定有族谱。说起来,大学毕业后,我和妹妹去过一次我爸爸老家,山东泰安田家峪村,有位白胡子老人告诉我们,我爸爸家族的四个辈分,我却只能记住-宗国-两个辈分了。按照这个辈分,我就能推出某个人是不是我家族的人,辈分比我高还是低,我该怎么称呼,中国的祖先真的是智慧啊。
      我记得我翻开我妈妈的家谱,幺舅从乡下带来。我的血脉一下子涌回两千多年前中国的春秋,郑国的建立。这可不是架空的穿越,是代代相传两千多年的家谱啊。我一下子震住了,听见太阳东升西沉,听见时光流动之音。
      金林的假期要到了,我们一家人去上峨眉山。

      13。
      峨嵋山金顶,我们看到了佛光,云海。
      静静地看着,不想离开,想起诗仙李白的名句,蜀中多仙山,峨嵋邈难匹。
      又有,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光海寂默中,琼箫,宝瑟之音袅袅飘来,入耳宁心。
      环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 写峨嵋山奇谲的仙侠故事,开篇则有,西蜀奇山,峨嵋尤胜。
      峨嵋山,看不厌。峨嵋,佛家大光明。
      正在欣赏山景,来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青僧人,问我们可否去见一下他的师傅。我们回国,所到佛寺道庙遇到这样的情况,报载人传,好些僧道请你去是为算命挣钱。
      自从在遂宁广德寺,见到真的方丈大师,分文不取,赠送真的檀香佛珠,我不敢再胡乱猜测。顺其自然,看看再说。
      我妈妈家的故事,我外婆,就在我们身边,伴我们长大,我都全然无知。
      我现在明白了就是对生活常态,也不要妄加揣测。
      人对社会了解太少,人对自然了解太少,就是人对自己真的能了解吗。更何况,一切都在相对的变化之中。
      对于那些曾经困惑我的问题像我是谁,谁是我,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什么,什么是人,什么是女人,什么是妈妈,我现在想到这些问题,也只有莞尔一笑。
      人的问题,也许有终极的价值,但不知有没有终极的答案。
      生命就是思想,思想就是生命。
      一如金顶的云海,时时变化。一个问题仅仅是一个路标,引导自己走向一条路,一条思之路,而人一旦走上一条路,其他的路就看不见了。
      当一条路出现时,其他的路就消失了。
      智慧的博尔赫斯用沙之书链接起消失的道路,分叉的小径通向花园。如何把握每一滴交织着的生命,如何把握生生不息的变化。我不再纠结于问题,概念。我希望体验到生命活力的愉悦。

      14。
      穿过金顶巨大的佛场,佛场中心塑立着高耸入云的四面十方普贤菩萨金身像,白地蓝天中,菩萨的金身熠熠放光。
      经过环绕弥勒佛像的长廊,进到一个清幽的禅院。
      正对院门的禅室,禅门静开,我和金林换鞋走进禅房。右壁木椅,左壁木梯蜿转而上,年轻僧人请金林爸坐下。
      又带我和金林上了木梯。上楼转身,
      喔,两个窗框,一幅山景,正是万佛顶,云雾缥缈在天然图画中。
      我不禁赞道,人在画中山,自然成神仙。
      云蒸霞氲天水之香,呼吸一口,神清气爽。一位僧人跏趺榻上,三十多吧。这就是年轻僧人的师傅,也这样年轻。
      我们向师傅毕恭毕敬敬了礼,师傅请我们坐下,问道,想晓得为什么请你们来吗。
      点点头,师傅说,你们手腕的佛珠。那是我师弟,遂宁广德寺的方丈送你们的吧。见珠如见人。
      广德寺的方丈快百岁,我诧异了,这位师傅如此年轻,哇,修仙小说中的逆生长。
      想问什么吗?师傅看着我们说,眼神宁静。
      问什么,要是上金顶之前,我可能会把那一大堆我是谁,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妈妈是什么等等困惑我多年的问题倒出来。现在,金顶的佛光,云海已经让我释然。
      我正想坦诚回答两个字,没有。
      突然感觉我的思维陷入沼泽。其实我并不清楚我是否释然。一个人真正释然是怎样的状态,我并不知道。我不过使用了释然,这一个现成的词语。我不想再纠结于问题,纠结于概念之中,但我又如何知晓我没有钻进一个新的问题,纠缠在一个新的概念中呢。
      也许,人永远也走不出苏格拉底的洞穴。我认为我释然了,其实我看见的不过是又一次火影人的舞蹈。
      我心里叹一口气,我的表情也许不知不觉中呈显出我内心的叹息。
      看我久久不语,师傅又问,朱家湾的秘密呢?
      呀,师傅怎么知道朱家湾有秘密。

      15。
      既然师傅问我,我把对朱家湾,对我妈妈的外婆,朱夫人的感觉都坦诚一番,最后总结道,
      明朝第一谜案就是朱洪武的孙子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我现在感觉朱允文与朱家湾有关。
      以前,我一开口就说朱元璋,现在我说不出口,顺着我母亲的叫法朱洪武。我母亲从不叫朱元璋。
      师傅微笑,与建文帝朱允炆有关的故事太多了。
      的确太多,但真相只能有一个。我心里觉得,这很迷人。秘密的迷人就在假作真时真亦假。
      依据呢?师傅问。
      我只有两点感觉,一。建文帝朱允炆撒网而逃。二。朱家皇帝郑家臣,犹如赵家皇帝杨家将。
      其实,我很想说,对建文帝朱允炆,历史猜了很久的谜,很多人在解密,而谜的背面有什么呢。当时我没有想到,后来的发现显示,朱家湾是秘密的一条线,而朱允文只是线上的一个点,但这些都是感觉,不是依据。
      我没有依据。我听见我自己的声音。
      师傅没有再说,转头问金林,你呢,突然一笑,那神态,就是看见金林的铁三角异次元的表情。
      金林的异次元铁三角,小企鹅金元宝,金元宝的宠物花椒豹,花椒豹的女友胖豆猫。
      上次金林姥姥看见铁三角也是这个笑容,铁三角笑容。现在又多一个人看到金林的铁三角。峨嵋师傅,姥姥,我。
      金林笑了笑说,我在闻山。
      好啊,别人都在看山,游山,你在闻山。师傅看着金林,嗯,一脸这个女娃儿很有意思的表情。
      有山闻,就有闻山。金林又说,满脸高兴师傅没有把她的话当作不成熟。
      师傅笑道,山闻,闻山,妙。又拿出三串银色细粒相嵌的手链,这是我送你们的手链。
      喔,又是手链,我心头一闪。
      阿弥陀佛,我们合手感谢。那眉清目秀的年青僧人,送我们走出门来。

      16。
      天空泛着金色夕烟。远山渐渐变薄,薄如云翳,与天空云霞的波光纷纭融合。
      阳光照耀中锐利分明的山峦,山峰,起伏不平的山脊山梁,红霞袅绕。正是古人的诗: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世界的轮廓妥协在朦胧的云烟。渐渐分不清山之实,山之硬,云之轻,云之柔。
      我们今晚住在金顶的客房。素饭之后,漫步金顶,希望看见金顶佛灯。
      当夕阳的金红沉入云海,夜空的晶兰慢慢升起,忽然我的眼神,吸引在一个极速移动的红点。
      一只金红色的豹子,从夕阳中奔来,我指给金林看,金林没有说话,轻轻点了点头。
      突然金林爸大声喊,你们看,他指的方向正是我和金林看见的,难道,金林爸也看见了。
      金林爸看不见金林的铁三角。金林爸不信神,不信佛,不信道,金林爸是只信科学,什么都不信的人。
      金林爸认为,只有科学是真的。但是现在,金林爸也看见了吗。我不敢想象。
      来不及喊金林爸不要说话,金红色的豹子消失了,消失在我眼睁睁凝视的刹那。
      夜色随风静悄悄地浸透每一丝空气,透明的虚空中飘忽点点萤火,那就是佛灯吗,还是夜星,天穹那边遥远的夜星。
      好多人双手合十,闭眼唸经。我们也学着唸,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密陀佛。
      好像夜空突然涌进我的身体,星星在我体内闪耀。我第一次感到天空是这样温厚,这样实在,就像儿时妈妈的怀抱。
      我突然明白,妈妈是一个完美的整体,拥有深邃星空的灵魂。我的妈妈,我的外婆是我的妈妈的妈妈,我的外祖祖是我的妈妈的妈妈的妈妈,而现在,我是我女儿的妈妈,我们共享着人类妈妈的命运。我们其实从来没有分开。妈妈就是浩淼的星空,妈妈就是无边的宇宙。妈妈的生命穿行于时空,让每一滴生命交织着,生生不息的变化。
      妈妈就是世界的永恒之在。
      我想起金林三岁时说过一句话,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清晨,阳光正从初春新绿的叶枝间跳进窗来,春,晓最美。抚摸着春光的明媚,我说,第一个人是太阳。金林说,不是,第一个人是妈妈。太阳也有妈妈。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人是抛掷到这个世界的。在峨嵋金顶的星空下,我想,海德格尔只看见了人类孤儿,没有看见人类妈妈。有个人,法国荒诞哲学家加缪或许看见了,所以加缪看见了西西弗斯苦难的意义。西西弗斯的苦难就是人类妈妈的苦难。
      我不想说话。手臂突然感觉几点湿润,我知道,那不是峨嵋山风吹来的雨滴,是几颗泪珠,泪珠的主人正是我。想到人类母亲的伟大,想到人类母亲的苦难。我不知道,我此刻的心究竟是感动还是忧伤,究竟是幸福还是伤心。

      (第一部全书完,此书在母亲节献给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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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7年5月14日到-18日昆明呈贡大学城
      [人上人之苦瓜苦] 全文结束。此书在母亲节献给我的母亲。
      [人生人之苦瓜苦] 是人上人系列第一部。第二部即将上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朱家湾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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