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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三章 10 ...


  •   福州长乐县潭头镇,是赵集扬的家乡。闽江流过,这里是江水拍岸首当其冲的港湾,故名潭头。六百年前,明代永乐至宣德年间,郑和的船队从这里出发,七下西洋,潭头镇因此兴起。今天的潭头是有些失落了。四分之三的本地人已经离开这里,去了美国。留下来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
      赵集扬两年前曾回到潭头。到处是华丽的洋楼,大都是四层甚至五层的尖顶式建筑,外墙和尖顶有鲜艳的颜色,模仿的是那种明信片和挂历上的欧州小镇的风格。这些房子都是海外的人们寄钱回家建造的,非常漂亮,但许多却是空巢。和中国很多地方的乡村一样,老人才是村里的主角。他们的生活很简单,冬天晒太阳,夏天乘阴凉,聊聊天,打打麻将。村里的老人活动所仍然还是那座旧房子,已经破败了,墙壁已经斑驳,和周围的新楼形成鲜明的对比。活动所里面一半的场地,一张紧挨着一张摆着麻将桌,另一半场地放着许多竹躺椅。这种福州样式的竹躺椅,两侧有长长的扶手,并且是两层的结构,下面的一层可以拉出来搁脚,这一点高度的差别会让躺着的人感到比较舒适,从这里可以看到福州人对生活精致的讲究。这些躺椅因为有了年头,桐油刷过的竹椅面已经暗淡了,泛出深褐色的光泽,透出丝丝的凉意。老人们喜欢聚在这里,聊儿女们在美国的生活和成就。这里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每天,很多人上午就来了,中午就在躺椅上午睡,身边麻将桌上哗哗的洗牌声和嘈杂的人声夹杂在一起,却并不影响他们睡着,发出或轻或重的鼾声。
      村里的土地要么荒废了,要么租给外来的农民工去种。本地人靠海外汇来的钱生活,而干活劳作、维持着村镇运转的,都是外来的民工。
      赵集扬记忆里的潭头不是这样的。那年他小学毕业,考上长乐一中初中部。他的大姑是一中的老师。就在那一年,父亲要偷渡去美国了,走之前,把他送到县城,寄住在大姑家。所以他记忆里的潭头,还是二十多年前他离开这里去县城时的样子:改革开放刚刚开始,街道是破旧的,年轻人走在街上,穿着刚刚开始时髦的牛仔裤,戴着走私来的电子表,提着震耳欲聋的双卡录音机招摇过市。那时的潭头多么富有活力啊!
      赵姓,不是福州本地的姓。赵集扬家的祖籍远在陕西绥德,不知道多少辈以前,为了躲避战乱,赵姓这一支南下迁徙到福州,在长乐定居下来。老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说的是陕西米脂的女人漂亮,绥德的男人英武。可能是继承了祖上北方人的基因,赵集扬比较高大,脸部轮廓也比较刚毅,通俗的说法,是有些“南人北相”的。据说这样的人会有出息。长乐的孩子,很多因为家里有人在美国,觉得自己迟早也要去,结果无心向学,天天混日子。他念书倒很用心,成绩一直不错。长乐一中是县里最好的学校,在一中如果保持上游的成绩,一路上去,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
      大姑家不住在一中里。姑父在县政府工作,一家人住在政府宿舍。从政府宿舍出来,是胜利路。胜利路的中间段,往东有一条大路,叫做培青路,取的是培养青年的意思,大约三百米长,路的尽头就是长乐一中。那时候,福建还被当做前线,随时准备战争,福州居民对突如其来的军事演习已经习以为常,住在城郊的人家,早上打开院子,门口堵着一辆军车或是坦克,也不以为怪,政府因此不在市政建设上投入。赵集扬每天走过这两条路,尽管是长乐县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段,两边的房子也是低矮陈旧的,几乎都是小吃店、快餐店,倒是充满了喧闹的生活气息。
      说起来让人不信,这个在闽江和东海边长大的渔村孩子,竟然不会游泳。城镇里没有游泳池,孩子们都在闽江里玩水,大家把这叫做“下河”。每年夏天,潭头都会淹死一两个下河的小孩。爸爸妈妈就他一个宝贝儿子,怕他出事,从不让他下河。等他到城里上学,住到大姑家以后,大姑更是看得紧,不敢让他下河:弟弟去美国了,把独苗宝贝儿子托付给自己,这个责任有多大,哪里敢有一丝闪失。县政府对门是县体委,两个单位的宿舍紧邻着。体委里有一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张晖,老二张岩,老三张诚,站在一起是虎头虎脑的一排。老大张晖和赵集扬同龄,也在一中上初中,两人一起上学,成了好朋友。三兄弟的爸爸原来是省跳水队的教练,后来为了照顾家庭调回家乡长乐体委,游泳水平自然没说的。夏天,张家爸爸带三个儿子下河游泳,邀赵集扬一起去,可是大姑不准。看着张晖一家浩浩荡荡出门下河,赵集扬心里那份羡慕,多年以后还是记忆犹新的。
      体委工作比较清闲,上下班时间比较灵活,暑假里,张晖的爸爸总是在下午四五点钟,带着三个儿子出发去江里游泳。江水热乎乎的,日头也不那么毒了。这时候,赵集扬会放下书本,走出大姑家的小屋,去城里的公园。长乐县城虽小,却因为历史和文化的沉淀,有好几处幽静漂亮的公园。比如,这里是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有郑和公园和郑和史迹陈列馆。又比如,这里是老一代女作家冰心的故乡,有爱心公园和冰心纪念馆。赵集扬周末时经常去南山公园。在长乐县城,一抬头,就能看见一座白桥横跨在城郊的两山之间,雨后初霁时分,似乎有彩虹在山和桥之间若隐若现地闪烁,那就是南山公园了。南山公园依山就势,由两山而分为两边,各有阁楼亭台遥遥对应,别具匠心。赵集扬喜欢站在山顶俯瞰长乐县城,满眼是南方特有的碧绿,山风拂面,少年的心里会顿时空阔灵动起来。
      这是八十年代的中期,福建沿海的人们常常可以通过一些不寻常的渠道接触到外界的信息。海边的居民会不时捡拾到对岸利用气球或者海浪漂送过来的食物、衣物、和宣传单。走私和偷渡开始兴起了。这里的人们,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成为全中国最先探头往外看的人。富于冒险的传统,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向外面的世界。望着平静流过的闽江和远方波涛涌动的大海,赵集扬的心头不可遏止地涌起憧憬和展望。
      六年寄居在大姑家的中学生活,让赵集扬从不谙世事的少年,成长为聪颖的青年。1991年,他考上厦门大学外文系。这座海滨城市几乎是全国最干净最漂亮的城市;这所学校,虽然校园不大,却是依山望海,交融着青年的活力。这两样都是他喜欢的。张晖考上了浙江大学,他们之间保持着频繁的通信。风华正茂的年龄,对生活是好奇和向往的。但是赵集扬的大学生活在一年半以后戛然而止。父亲为全家办好了亲属移民手续,要移民美国了。他想等到大学毕业以后再去,可是,亲属移民有年龄限制,子女必须在21周岁以下,等到毕业就会超龄,所以他没有选择,除非放弃。
      赵集扬退学离开厦门,怀着期待和激动,来到纽约。这是1993年五月。他到达纽约的第二天,就想去看最有名的帝国大厦和自由女神。父亲和其他福州老乡很多年没有去过这两个地方了,都不知道具体开放游览的时间。这一天下起大雨,可是他等不及,还是独自冒雨去了。他先去了帝国大厦,花二十美元买了门票登上八十层的瞭望台,脚底下雨中的纽约灰蒙蒙的。瞭望台上风很大,雨又急,打湿了衣裤,他觉得有点冷了。离开帝国大厦后,他乘地铁来到中国城,在一家小店吃了午饭。吃完饭,雨还在下。他问了路,奔跑到开往自由女神像的巴士站,脚上的鞋袜全湿透了。下午两点半,巴士到站时,雨终于停住了。他走过一片开阔的草地,进入岸边的炮台要塞,想买轮渡票去爱丽丝岛,沮丧地发现当天最后一班轮渡刚刚离开。他远远望着烟雨濛濛中模糊的自由女神,突然感到迷惘,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赵集扬到美国后,想继续念书,竟遭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他的父母认为,读书没有用,不仅不能挣钱,还要交学费花钱。而打工,每月至少可以赚两三千美元。一进一出,差别有多少,这个帐难道不会算吗?赵集扬没想到父母是这样想的,和父母就有很大的争执。父母坚决不为他提供学费。赵集扬为此差点和父母闹翻脸。他只能先打几年工,自己赚了学费再去上学。可是,几年工打下来,学费是有了,可上学的心思竟是荒芜了。
      那时,他不知道几年后他们一家会从纽约搬到阿肯色,更不知道他会最后落脚在赌城拉斯维加斯,成为东海渔港酒家的老板,并且卷入了一件凶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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