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面圣 ...
-
太监领着文洛一路行走,穿过巍巍宫墙,九天重阙,到了中和殿,将殿门的偏门打开。
“皇上就在里头呢,赶紧进去吧。”他先进去了。
文洛躬身跨过两尺多高的槛栏,看着那太监的脚,低头走路,那太监一停,他便知到了,在他的身前,就是奉天承运的九五之尊。文洛没有抬头,俯身跪地,行了大礼,直至一个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响起,“文卿请起,抬头说话。”
文洛这才起身,抬头看向七步之外,那个身着皇袍的人。这不是文洛第一次见到皇上了,仅在半年前,他们就会过面,文洛仍然记得那时场景。皇上远远高高地站着,负着手,身后蓝天之下殷红宫墙和绿色琉瓦,一身皇袍金光熠熠,他整个人都像是黄金铸就,无法辨清神色,稳稳当当地立在那里,孤独而骄傲,缈若遗世仙人,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成龙,飞腾出去。任何人见了那个场景都不会忘记,文洛自然也不会。
文洛看清了面前这个男人,二十七八年纪,因久处深宫而面色苍白,五官明晰,眉宇之间写满疲惫和愤怒,很难去评价他是美或是丑,但却令人有一种他已在这世间存活了数百年的错觉,尤其当那双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开,看向这边时,便有一束光照耀了过来,让文洛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骤然收紧,心甘情愿地低头。
“微臣文洛,叩见圣上。”
“朕见过你,半年前,是朕点了你做新科状元,授了你中书舍人的职位,同时高中的进士职位都比你高,文卿可知道朕的意思。”皇上从龙椅站起来,向前迈了两步。
“不敢揣测圣意。”文洛负手道。
“你太年轻了,文章写得太恣意纵横,太过耀眼,朕要挫挫你的锐气,看看把你放到中书舍人这种不见光的位置,你是否能够挣脱,发出光来。”
“皇上圣明。”
“中书舍人的职位可轻松?”皇上又问。
“微臣谨以恭敬之心,悉心做好每日事务。”
“这个职位是接触奏折最多的,几个月下来,你可有所体悟?”
“在奏章中,臣见到了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明,百官忠孝,百姓安康,一切都井然有序。”文洛虽然答得战战兢兢,他说出口的,皇上知道,他没说出口的,皇上自然也知道——这个国家早已朽烂入骨,纵然官员们的奏折写得再漂亮,也没有办法改变事实。
皇上冷冷哼一声。“只是我没有想到,你这么快,就攀上杨嗣昌。”皇上说话的习惯,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很圆,因而语速慢,听来毫无情绪,难以揣摩褒贬。
“微臣并没有攀附杨大人,微臣和杨大人只有一面之缘。”
“五天前,杨嗣昌给朕递了一本折子,保举你做监察御史。言语之间把你夸得没边了,说你是济世之才,堪当大用,若仅是一面之缘,如何会给他这样的感觉。”
文洛便将当日之事,自己如何学习洋文,又如何与杨大人见面,如何被他赏识的经过细细说了,皇上听完,淡淡笑了,“你下去吧。”他向文洛挥挥手,一旁站立许久的太监立刻将文洛引了出去。
直至被春风吹到面孔,文洛才察觉到此时此刻即是人间,差一点就没跨过大殿的槛栏摔出去,刚扶稳了,就听见那太监说:“文大人,别不好意思,好些人第一次面圣都这样。”
几日之后,吏部果然下了将文洛调任监察御史一职的文书,一时之间,满朝皆知,那个尘封数月的新科状元再一次炙手可热。
到了旬休的日子,文洛坐在大槐树下,眯眼看着绰绰的树叶,风起了,叶子撞在一起,发出梭梭之声。白鹿去后院劈柴烧水去了,因为今天他家少爷说要洗个澡,把那数月以来的晦气尽数洗干净。
青鸟在一旁生炉子煎茶。前几日言英寄来一些普洱饼子,极为粗糙,但是炖煮起来喝着不错,有浓浓枣香,言英在信中写了短短几句话,主要还是讲这茶的喝法,连关心的话都没有说一句。但那封短信已让文洛心情大好,再加上此次调任,真是春风得意。
“爷,听说这监察御史官阶只有七品……皇上既然赏了那么的脸见你,怎么就不给个大点的官职呢?”青鸟拿着扇炉扇风,一边愤愤不平。
文洛笑了笑,眼睛如常眯着,“小青鸟,你还记得我们从京城回姑苏的路上,我说了些什么?”
青鸟说,“爷,你说笑呢?回来的路上你了那么多话,我哪知道是哪一句。”
“就是你和白鹿抢肉饼子吃的那次。”
青鸟有些小聪明,对这桩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他说:“爷说,不想当大官,就想谏官,能为百姓说些话。”
“对喽,算你机灵。”
“都是爷教的好。”
监察御史就是一个谏官,属太祖所设都察院下,分为十三道,提督各省各道,能够纠弹百官,监督刑部、大理寺,直接对皇上负责,甚至可以定谳重囚大案,可以说得上是满堂之上最可以畅所欲言的位置了。文洛要的就是这个,他打一开始就想入都察院,有他看来,这里,也只有这里,仍然保留了大明的良心。
文洛洗过了澡,坐于案前,提笔写字,今天他没有让青鸟研墨,因为今天写的不是家书,而是要给皇帝看的一封奏疏,他要慢慢写,慢慢想,要写的尽量清楚直接,要痛陈利弊,要振聋发聩,要挖大明之痈疽,绝不拖泥带水。这封奏疏一直挂在他的脑海里,非写不可。他也知道,这封奏疏会让他成为众矢之的,甚至震动天阙,以致龙颜大怒,也许会让他断送锦绣前程,甚至……这条命。
想到这里,他停笔迟疑了片刻,但又发现没有什么好迟疑的,于是又提笔写了下去。只是有某个瞬间,他想到了父母亲,以及言英,至于为什么想到了言英,他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中有种异样的情绪,如同在眼前飞过的蝴蝶,轻轻地烦扰着他。
——————
言英收到文洛的第二封信时,正在把玩陆疤送来鸠脚火铳,在点着火引的瞬间,砰然巨声自她的手上响起,三丈之外的墙壁上出现一个不小的洞,她自己也被火铳的后坐之力,推得向后迈了两步。这火铳威力如此之大,远超他的想象。
陆疤在一旁喊了一声,“哎,我说,能不能别朝墙打,把墙都打坏了。”
“疤叔,这弹药要是打在人的身上是怎么个情形?”言英抚摸着手里的火铳,爱不释手。
“一个字,死。这弹药都叫做撒子弹,一旦发射出去,进到人的身体里,就炸开了。我见过一个倒霉鬼,脑袋被轰去了半边。”
鸠脚火铳产于尼德兰,尼德兰是遥远之地,和大明隔着万水千山,近年来,尼德兰的红毛海盗一直在南边活动,也贩卖些火铳和炮筒。陆疤从黑市上买了三把回来,每把都价值不菲,精工细造,全身玄黑,布有缠枝密纹,因为铳口粗,铳管细,型似鸠脚,所以得名鸠脚铳。鸠脚铳虽然重达二三十斤,却是当时最小最趁手的火器,这种重量,对整日习武的言英来说,并不吃力。
“什么都好,只是准度太差。”言英将火铳放下,又拿起,意欲将天上一只飞过的白鹭下手,点着火引之后,砰一声之后,那只白鹭仍不紧不慢悠悠闲闲地飞着。
“得多练练,准度才能提高。”陆疤也拿起一只火铳,对着空中放了一炮,那只起先悠悠然的白鹭忽然急转直下,向地面砸去。
“好样的。”言英叫了一声好,“还是疤叔厉害。”
正聊着,忽然有小厮进来,交了一封信。言英一看信封上写着“飞卿亲启”,知道是文洛寄来的,便小心地揣于怀中,仍旧跟着陆疤练习火铳,尽量不露声色。
陆疤是何许人,是在风浪里淌过,油锅里滚过,鬼门关里回还的人,阅人无数,见那言英脸虽绷着,嘴角却抿着一丝笑意,便知道那封信让她心情甚好,打趣说:“小莺莺,谁给你写的信啊?”
言英知道陆疤不识字,冷着脸扯谎,道:“账房给过来的银票子,怕被人拿了去,所以用信封装着。”
陆疤笑得更开,道:“你可别骗你疤叔,别是哪个男子给你写的情诗。”
言英将火铳的口子对着陆疤,冷笑道:“疤叔刚才说,这鸠脚铳能把人的脑袋轰去半边,我是不信的,想亲眼看看。”那陆疤知道玩笑开大了,只好赔了笑脸,严肃正色地教习言英学习火铳。
夜间,言英回到小楼,褪去白日的忙碌,彻底地松懈在圈椅上,将烛火拨得更明亮一些,展开了文洛的信。
“飞卿贤弟,不见已三月,较之先前,思念又多一重……”
言英把头发散开,把那封平平淡淡的信,一而再,再而三地读了数遍。
明月轩窗,清辉玉臂寒,她抱膝而坐,看向北方,好像看见那个总是微笑的男子,也正坐在窗前,遥想着她。